羅美娟和女乃女乃敲定了租金,每月八十五塊,外加熱水費十塊錢。♀小趙說,有點貴了哦,給租客燒點水,房東舉手之勞嘛。羅美娟整理衣物,說:“七十歲的老太太了,每天燒兩壺水往樓上送,怎麽好意思白要。”


    這個星期天,她就要搬過去。沒有大件東西,可小件真不少。她來九中時,夏天的裙子冬天的大衣,整整塞滿兩個箱子,宿舍裏僅有的半邊衣櫃不夠放,又買了個布衣櫃迴來,如今這些,再加上她的新置辦、被褥床單、鍋瓦瓢盆,全都要拾掇過去。單人雙手的,可拿不動。羅美娟下樓去找禿鷹,想讓他幫忙找輛車子送一趟。


    剛走到那條不見竹林的竹林路上,就遠遠看見何玉峰騎了輛摩托車過來。她停下腳步,何玉峰減了速度,車子滑到她身旁:“女乃女乃叫我幫你搬東西過去。”


    這輛摩托車像是剛從沼澤地裏出土,再被太陽暴曬一天,渾身□□泥巴裹著的機械怪物。羅美娟皺了眉頭,看了眼後座:“能放多少東西?”


    被指使來做這趟差事,估計何玉峰心情不好,他眼眶都沒抬:“你有多少東西?繩子一捆,不就得了。”


    他一向湊合著過,粗糙慣了。不曉得羅老師的東西,全是精挑細選的:即便是一條印花床單,那也是跑了整條街,選出來的獨一無二的薔薇,不是玫瑰更不是月季。這可不是能粗暴的用繩子對待的東西。


    但是送上門的好心,還是比求人人情要好。羅美娟把她一挪一挪的衣服,堆放在大編織袋裏,再送下樓捆在摩托車上。小趙老師搶先一步,幫她做了這趟差事。


    “你先把這些搬過去,再多過來兩趟。”小趙老師說,“你們羅老師,手上拎不動那麽多東西。”


    何玉峰“啊”了一聲,抬頭看,車後座上,尼龍繩在陽光底下,在小趙老師的指間飛舞,靈活得像條蛇。他上了樓,想主動幫忙拎些東西下來,站宿舍門口時,看見羅美娟在打包被褥,平時不覺得多狼狽的人,此刻也還是不如人。


    何玉峰來來迴迴了五趟,月兌了長袖,露出裏頭破了洞、淌了汗的白色汗衫,羅美娟才驚覺她東西太多,太麻煩這個學生,趕緊遞過毛巾:“你辛苦點,等會老師請你和女乃女乃吃飯。想吃什麽就點什麽。”


    最後一趟,隻剩一個塑料桶,裏頭放著洗發水沐浴露香粉啫喱衛生巾,羅美娟說:“我走過去得了。”


    何玉峰下車抱著桶子,給她示意:“你這樣抱著它,坐後頭就行。”


    “成嗎?”


    “就這個摩托車,任飄飄他叔,去年過年迴家,載了他老婆,還有在深圳屬於他們的一切,衣服被子,飯鍋桶子、連燒菜的灶子都帶迴來了。”


    羅美娟跨上了車,和何玉峰背靠背坐著。♀她左手抱著桶,僅靠右手的手指勾住後座架子。每當何玉峰轉彎,她又看不見,就不由的出聲:“慢點,慢點。”


    就這樣,破舊的摩托車載著兩人和一個紅桶,在巷子裏風馳。說是風馳一點不過,雖然速度慢,但五月的下旬,風已在巷弄裏四處飄蕩,蕩漾著爬滿牆壁的常青藤,蕩漾著突然瞥見的院子裏如火的石榴花。


    他們在巷子裏穿行,有人在家門口看見,問一句:“阿峰,這是哪個?”


    “老師,租我家房子住。”


    何玉峰超級大聲的迴應,他相信,不出一天,三和巷的鄰居都會知道他家住進了一位羅老師。我們愛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聲說話不是沒有理由的,說得越大聲,是越想要清楚的告訴別人——我沒有秘密。


    車子停在家門口,堂屋裏聞聲出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抽著煙:“羅老師,你過來了啊。”


    羅美娟看何玉峰突然轉變的鐵青臉色,客氣迴應了一句:“是何玉峰爸爸吧。”


    “是啊,羅老師,東西都搬過來了啊。中午在我家吃飯啊,我一早就去菜市場買菜了。”


    與傳聞中賭徒酒鬼的兇神惡煞的描述不一樣,何貴雷完全是一副討好人的臉色。羅美娟向來不喜這些客套,便道:“不了,辛苦何玉峰幫我搬家,我剛才都說,要請他吃飯呢。”


    “要的,要的,羅老師你住我們家,是我們的貴客,粗茶淡飯而已。”


    羅美娟在樓上收拾房間,到了中午,熬不過何貴雷和女乃女乃三番五次的請下去吃飯,隻好下樓同他們一起吃。一樓和二樓是一樣的格局,一間堂屋和四間房子,何家老中少三人一人一間,另一件空置的被女乃女乃當成了垃圾收置房,她上了把鎖,似乎裏麵鎖著的不是垃圾而是寶貝。


    所有的房間,羅美娟都沒有參觀,也沒興趣參觀,隻有堂屋例外,它是上樓的必經之路。在堂屋裏,除了桌子凳子和那張涼席,似乎也找不到不落灰的東西。羅美娟問何玉峰為什麽不掃掃,何玉峰說:“每次女乃女乃掃地,都是從二樓開始,掃到樓梯,下來,就不掃了。”


    飯吃了一半,何玉峰已經離席了,女乃女乃隻顧著和手上的排骨幹架,她咬不動,但難得開葷吃到兒子做的飯菜,雖然菜錢還是找她要的。羅美娟則隻能聽何貴雷不停吹噓他曾經有多厲害:就這房子,可是90年代三和巷裏最早蓋起來的磚房;當時他是多麽的有眼光,知道玉河縣城總要發展起來,外地人會增多,蓋房子時就在二樓房間裏配了廁所;還有,有人要出三十萬買房子,他是不肯賣的,這裏總要拆遷的,一拆遷,他就有五套房子了。


    羅美娟忙了一上午,無力應和,放下碗筷就說要先上去整理。何貴雷這才發現他還沒有說到正題:“羅老師,你看看房租……”


    “哦。”羅美娟道:“因為何爸爸你不在,所以我和女乃女乃商量的,八十五塊一個月,外加十塊錢熱水費,一個月九十五塊。”


    “知道,知道。你看方便不,今天就……”


    “今天就交房租啊。”羅美娟停頓,想起何貴雷的殷勤,事必有因啦,“好的,我上去拿錢包。”


    何貴雷雙手交叉握著,像瞻仰偉人雕像一樣望著二樓走廊。羅美娟飛快的下來了:“這半個月的,和下個月的我先出了,一共一百五十塊。我和女乃女乃也說過的,以後還是每個月一號交房租吧。”


    何貴雷沒接錢,他搓著手:“一個月一交啊。”


    羅美娟抬頭,詫異的望著他。


    何貴雷接著說:“阿峰女乃女乃老了,不太清楚了。我們家都是一年一交的,那個江西的王老板,就是一年交一次的。”


    羅美娟望向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似乎聽不見,她放棄了排骨,開始唆湯。羅美娟想,哪有這樣的道理,不會被這母子二人給誆了吧,這時堂屋右側的門打開了,何玉峰站在那裏說:“既然說好了,當然就是一個月一交。”


    何貴雷惡狠狠的轉頭,第一次在羅美娟麵前露出了兇樣:“老子說話,要你插什麽嘴!”


    何玉峰梗著脖子就過來了:“老子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怎麽著,打我啊。王老板什麽時候一年一交,不是半年一交嗎?他為什麽半年一交,因為怕找不到人啊。可羅老師就在九中教書,天天都看得見的,要一年一交幹什麽?”


    在外人麵前被兒子戳穿,何貴雷氣急敗壞,臉都漲紅了,嘴裏罵:“皮癢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轉身要拿東西來揍何玉峰,女乃女乃這才有所行動,起了身:“阿貴,消氣啦。”


    羅美娟怕何玉峰真被打了,站兩人間說:“何爸爸,我們確實說好的,一個月一交,這一年一交的,我也沒準備這麽多錢。我今天就先把五月份六月份的房租給了,一百五,就一百五。”她趕緊的從錢包裏拽出兩張錢:“你找五十給我。”


    何貴雷拿了錢:“這有什麽打緊的,我又不趕你走。五十塊錢記賬吧,記在7月份的賬上。”他拿了錢揣兜裏,門外騎上摩托車就走了。


    羅美娟看著門口,心裏罵道無賴,轉身要上樓時,看見何玉峰仍站在樓梯口那裏。他低了頭,整個背有點駝,她過去拍了拍他後背,想安慰他:“沒事的。”


    何玉峰突然朝女乃女乃走過去:“女乃女乃,你有錢沒有,找五十給羅老師!”


    女乃女乃放下碗筷,期切的看著孫子,要他不要管這事。何玉峰一直搖著她手:“女乃女乃,我會掙錢還給你的。”


    羅美娟沒有去阻止,她看著女乃女乃被何玉峰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最後妥協了,迴房間,拿了幾張票子出來。何玉峰接過來,轉手遞給她,一句話都沒有。他走到門邊,抬起畫架走了出去。


    入夜他才迴來,在後院洗冷水澡。羅美娟下了樓,在堂屋裏等他洗完。這個學生,她見識過不同的麵,桀驁不馴的、任性反複的,但根源都應該在中午那一麵。


    何玉峰進來了,看見她,徑直迴房,也不搭理。羅美娟叫著他:“何玉峰,我們談談。”


    “談什麽?”


    羅美娟想了下:“我不是你老師嗎?談談你的學習、生活。”


    何玉峰笑了聲,看著她:“你們做老師的,一天不訓人就活不下去,是吧。”


    或許真是職業病。羅美娟搬過來椅子,讓他坐下,他不肯,兩個人隻好都站著。羅美娟問:“你恨你爸爸?”


    何玉峰沒有迴答。羅美娟自顧的開始了心理教育:“你爸爸就算再不好,也帶大了你。你說話時,要注意分寸,要控製情緒,今天他要真拿家夥打你,怎麽辦?”


    “我打得過他。”


    “打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和禿鷹死杠著,和你爸爸死扛著,對你不會有任何好處!”


    何玉峰胸膛起伏著:“那就要和平?”


    羅美娟點了下頭。何玉峰再笑了,笑得可怕:“和平?我和他之間是不可能的。我最希望什麽?他死掉,馬上就死掉!我連屍都不會替他收。”


    羅美娟被這恨意震驚,都想不出再勸什麽。何玉峰要走,她抓住他的手,慌不擇言:“何玉峰,你還年輕,不能有這麽激烈的想法。不能因為你媽媽,就恨,……,整個世界。”何玉峰的媽媽是整個和成村的八卦談資。即便羅美娟是個新來者,也多少聽了些進去。


    何玉峰轉身過來,他難以置信的大吼:“羅老師,你知道什麽,你是老師,你就可以隨便教訓人嗎?你是誰?你為什麽來玉河?你也要躲人的,對不對?你的手,你的手,……”


    羅美娟臉色慘白,手卻一直未鬆,何玉峰說不下去“剁手”兩個字,再朝她吼,“你自己都收拾好了嗎?管別人!”


    他大力掙月兌掉了,肩上搭著的毛巾沒有擰幹,濺了羅美娟一臉的水珠。羅美娟恍忽忽的抹了臉一把,意識到,沒錯,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愛管閑事了?她為什麽要這麽熱心,去心疼一個男孩子的遭遇。


    何貴雷拿了錢就消失了,半個月都沒迴來過。鄰居李家嫂子和羅美娟說,不到身無分文,沒人肯借一分錢的地步,何貴雷是不會迴家的。這是被動迴家,主動迴家也是有的,那是收租的日子。羅美娟問:“這租金怎麽都不給女乃女乃,非要給何貴雷呢。拿出去賭錢喝酒了,一老一小喝西北風啊。”


    “誰鬥得過無賴?那租金即便落到女乃女乃手上,也是要被阿貴給搜去的。家中隻要有半個賭鬼喲,這家就好不了囉。”


    羅美娟不打算管房東兒子的閑事了,她管不過來。這麽多年他都沒餓死,自己那點租金又能成什麽事?她有點後悔因一時的善意而租了這間房。她來玉河時,已經和自己說過,是要過那種如雲彩般不帶痕跡的生活,這會更應該去到一個眼不見心靜的地方。比如蔡行生的書店。


    蔡行生的書店是玉河九中方圓五裏最有文化氣息的去處。在學校門口營生的書店,基本上不是賣盜版黃岡題庫就是高考王牌攻略,而蔡行生主賣文學作品。他這裏有整套的三毛和張小嫻,還有汪國真、舒婷,一切羅美娟喜愛的文字。


    並且,蔡行生並不像其他的書店老板,一臉的市儈氣。他的書店最整潔,也最歡迎人在裏頭隻看書,甚至不忙時,他還會送上一杯茶水。就連他的名字——蔡行生,普通話念出來就是蔡先生。比起,蔡老板,這是多麽有格調的稱唿。


    六月的玉河,還沒到熱的時候,樹蔭蒼綠間,羅美娟出了校門,來到了蔡行生的書店。她下午沒課,打算就在這裏過一段閑暇的時光。


    蔡行生見了她,露出招牌的斯文微笑:“羅老師,過來了,我去c城進書,迴來才聽說你搬家,不住學校了哎。”


    “是啊。”羅美娟走到自己常去的書架邊,蔡行生拿了一套書走過來。她接過一看,是席慕容的詩集。


    蔡行生說:“上次你來我這裏問過,這次我去c城,幫你帶了一套。”


    那隻是羅美娟的一時之意,為了讓蔡行生覺得她也是個文化品味的人。有天她掃視了一圈的書架,然後略略昂著頭問:“請問,有沒有席慕容的詩集?”


    羅美娟才想起來,“哦”了一聲,要拿錢出來,蔡行生抓著她手:“不用的,不用的,羅老師,我送你的。你搬家了,也算喬遷之喜。”


    羅美娟莞爾:“又不是自己的房子,算哪門子喬遷。”


    蔡行生搖手:“算的,算的。”


    羅美娟推辭不下,接下來了。她拿起一本《無怨的青春》,翻到一章,《禪意》,一首好短的詩:


    “當一切都已過去


    我知道我會


    慢慢地將你忘記


    心上的重擔卸落


    請你請你原諒我


    生命原是要


    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複原


    世界仍然是一個


    在溫柔地等待著我成熟的果園


    天這樣藍樹這樣綠


    生活原來可以


    這樣的安寧和美麗


    一九八o·五·十五”


    蔡行生見她看得入迷,頭湊了過來,笑眯眯的說:“好美的詩喲。”


    羅美娟迴應:“是啊,好美的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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