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皇沐家是輝煌了三朝的武將世家,沐家這一任的當家沐麟從先皇在位時就是從三品的京城軍參,先皇駕崩當日他領自家軍隊響應大皇子臨朝,這一場政變將他從從三品升至了正二品。


    沐家男兒各個驍勇善戰,隻可惜到了沐麟這一代,連生四女,好在天憐,沐麟的一個側室終誕下一個男娃。沐家四個女兒各個都遺傳了祖上的身強體壯,卻偏偏就是這個幺子,自幼體弱而多病。


    隨著大皇子政變成功,沐家得勢,沐府裏僅剩的兩個未嫁的女兒開始備受官家的矚目。世人皆道,沐家的女兒能文又能武,四個姑娘多才又多藝,隻是,世人卻不知,沐家還有一個五小姐。


    …… ……


    卞園裏平白多出了八個人,確切的說,算上李忠,是九個。沐夜出現在院子裏的時間更少了,除了清晨去墓園時會路過一下,其餘時間,能避就避。


    盡管如此刻意了,還是有避不開的時候。


    “小姐……”喚她的是一個婢女,看著年齡不大,一臉的稚氣。沐夜對她還算是有些印象,似乎,是叫美人?呃,是梅仁。


    沐夜思考著,卻未迴她一字,那小婢女倒是執著,一路小跑跟在後麵。


    “小姐,我們來了有七日了,這裏的環境也熟悉的差不多了,倒是後院有間廢棄的屋子,也不知是作甚的,瞧著外麵都生了葉子,是否要我們去清理一番?”


    沐夜聞聲,腳下一停。


    “那是屍房。”沐夜冷聲道。


    “小,小姐說……什麽?”


    沐夜重複道。“那間是屍房。”


    “那,那屋子……如今可還有用處?”


    沐夜黝瞳一掃,說道:“西山上月滑坡了,破棺裏流出四個腐屍,肉爛骨黴,天漸熱,惡臭四散了,我就將他們移了進去。”


    “小,小姐,可、可需要我幫忙?”小婢女臉色開始泛白,聲音也不似之前嬌滴了,還夾雜著幾絲顫音。


    “不用了。”冷眸微側,繼而道:“五日前下過一場雨,驟熱,‘他們’招來不少蛆蟻。我將其做成幹屍,布還沒拆,過些天幹透了我就移去西山埋掉。”


    “那,那那,我……嗚……”梅仁似是再也說不下去了,一手捂著嘴,麵色泛白,急急說了句:“對不起小姐,我有些不適,那個……嗚。”說罷,疾跑而去。


    沐夜撇了一目,低下頭,繼續走她的。


    說來也奇,打那以後,這群人連後院的圍牆都要繞著走。


    沐夜剝開藤蔓走到了屋內,今天的天色不錯,她將屋門打開,又把屋裏的兩扇窗撐了起來,窗外有密密的枝葉擋著,可穿梭進來的光線還是照亮了屋子。


    這間廢物原是一個雜物房,後來被沐夜收拾成了藥房兼書房,時不時也充當一下臥房。屋裏有一麵牆掛釘滿了麻繩,繩子上拴著各色的瓶罐,牆角堆著數十個竹籃,籃子裏是各種被曬幹的藥草。東牆是一麵竹子綁成的書架,上麵全是書,大都又舊又黃。


    沐夜看著角落裏的一通長席子,上麵躺著四個被布條裹住全身的人形物。


    所以,沐夜沒有說謊,這屋裏真的有四具腐屍,而且她真的將它們做成幹屍了。


    “沐姑娘……”


    沐夜聞聲迴過了頭來。床上躺著的那個,也是滿身的布條,不同的是,這是個活的。


    “今天天很好……” 他露著的一個眉毛,微彎著。


    “嗯。”她隻應了一聲。


    沐夜挽起袖子 ,她將角落裏躺著幹屍的幾個席子一一拉到了屋門前,陽光照到那些裹著布條的幹屍身上,雪白的布條描繪出的人形,在這一刻,竟透著那麽一絲聖潔的意思。


    沐夜抬頭迎著那刺目的光線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這天,最適合曬屍。”


    “看來,你很喜歡把人纏成這樣啊……”


    沐夜聞聲迴過臉,迴視著床上的他。


    經過沐夜半個多月的‘悉心’照料,原本氣兒都沒了的人現在已經可以扶著床沿坐起身了。盡管他恢複的速度極快,身上大部分的布條拆去了,可袒露在外的四肢、脖頸和大半張臉,還被布纏著。瞧著一屋子都是被布裹著的人,他真的開始懷疑這是否是沐夜的個人愛好了。


    沐夜直視著他,淡顏道:“這樣的死人,我一年要裹幾十個,活人,你是第一個……”


    他笑彎了眼睛,點著頭:“是,那是在下的榮幸。”


    沐夜瞧他不自覺的將身子直起的大半,於是朝他一伸手,說道:“你還是躺下吧,你背上被我踢碎的胛骨還沒長好……”


    “是。”他恭敬地迴了一字,即刻躺迴了床上。


    十多天下來,沐夜對於他的順從,已是習以為常,日子越久,沐夜越覺得自己領迴個怪人。


    他說他叫雲川,沐夜問他雲是姓嗎,他迴了個笑,卻不說明。沐夜也懂得人生在世人心險惡的道理,別人防她,她便不多問了。


    沐夜覺得他怪,是有多方原因的。從第一天帶他迴來,沐夜給他換藥,發現這人從頭到腳甚至一根手指頭,都比自己的細嫩。所謂金枝玉葉、細皮嫩肉,不過如此。他雖不是練家子,體內卻有股真氣,若不是有這股子真氣吊著,以他這小身板早死十迴了。想她沐夜夜以繼日十多年的內力,與他體內這股真氣相比,竟是卵石之別。


    最讓沐夜在意的,是他一身的傷。這些傷太多太雜,太詭異了。有刀,有劍,有暗器,有內傷,甚至有毒,而且都是新傷。最驚心的是他左眼上的那一道劍傷,如果沒有那駭人的一劍,沐夜隻覺得,這雲川的麵容,也當得上‘絕色’二字。


    沐夜心想,應是殺父弑母之仇,才會下如此毒手吧。


    沐夜對於他的疑問有很多,他對沐夜,應該也是一樣的。


    萍水相逢,各有心事。隻是一個無心的救了另一個,誰於誰來說,都是個過客。相交淡如水,止於言,不交心,如此,便夠了。


    “藥都吃了嗎?”


    他點頭。“吃了,一點未剩。”


    沐夜看了看床頭的盤子,果然空了。她說的是‘吃’而不是‘喝’藥,因為真真是用吃的,沐夜給他準備的藥都是些新鮮的草和花,沒用水煎過,甚至連洗都未洗過。


    可就是這些帶著泥土‘芬芳’的花草,雲川問都未問過一句,每次都‘吃’的幹幹淨淨。


    沐夜點了點頭,坐到她的書桌旁,桌子上陳列著一摞摞曬幹的藥材,還沒來得及研成末。


    她忙碌起來,屋子裏靜了下來。


    “沐姑娘。”他輕輕喚了一句,似是十分的小心。


    沐夜抬頭看他,迴了個“嗯。”


    雲川外露的半張臉上,顯了一絲尷尬,他伸手指了指床頭的一摞書,這才說道:“這幾本書……”


    “看完了?”沐夜隻是猜測。


    前幾日沐夜在書櫃上翻查醫術時,隻見病在床上半月的雲川突然眼放金光,那眼眨也不眨的盯著沐夜手裏的書,沐夜便隨手丟給他幾本。隻是沒想到,不過幾本‘草藥圖鑒’,他卻看得津津有味。三四天下來,一摞子書都被他看完了。


    “少看些字,這隻眼若壞了,你便離盲不遠了。”沐夜冷淡的語氣說著,轉身從書架上又拿了四本,放在他床邊,徑自走迴自己的書桌。


    “我不過走馬觀花,甚少細看,謝姑娘關心。”


    沐夜抬起手中的藥錘重重一落,頭都未抬,冷聲:“不是關心,怕你盲了,賴我在這裏。”


    雲川瞧見她臉上的怒意,點點頭:“是,不是關心。”


    “看你書去!”


    “是。”


    直到太陽開始西斜,屋子裏斑駁的光點從地麵爬到了牆上,沐夜低頭看著桌上全部整理完畢的藥瓶藥罐,輕輕唿出一氣。十分難得的,心情不錯。


    她將藥瓶和藥罐一一掛在牆上,清理完桌子,走到了床邊。


    “喂。”沐夜見床上的人隻顧臉埋在書裏,低聲喚了他一下。


    雲川將書移開,閃爍如星的眸子對了上來。“在。”


    沐夜拿走他手中的書,冷道:“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雲川一怔,靜默了好一會兒,不知該迴些什麽。


    半月的時光細算下來,沐夜從沒問過他一次‘想吃’或‘想喝’的,甚至有幾天,沐夜忙碌的幹脆就忘了躺在後院的這麽個人。


    想想過去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雲川恍然有種‘最後一餐’的感覺。


    “姑娘可是要趕我走?”雲川試探地問道。


    “你現在這副樣子,走得了麽?”


    雲川似是落下了心中一塊石,這才籲出一氣,笑著迴她:“姑娘不必再費心了,本就勞煩您夠多了……”


    沐夜眉頭一蹙。“隻是一時想不出要吃點什麽,我問你,你說便是,廢什麽話。”


    雲川看到沐夜臉上的怒意,點頭應下,接著蹙起眉頭一副思考的樣子。


    他想了許久,才開口道:“簡單一些,蒸一屜玉翠玲瓏包如何?”


    沐夜搖頭。“不會,你說個菜,禽肉也行。”


    “嗯。”雲川點了點頭,隨即又道:“八寶珍瓏鴨。”


    “不會。”


    “那……清淡一些,蜜汁四蔬或是酒釀椿芽,如何?”


    “…… ……”


    沐夜黑著一張臉,沉默良久後,冷聲與他說道:“玉米粥一碗,炒野菜一盤,饅頭兩個,你吃是不吃?”


    “甚好。”他笑,深深點了下頭。


    沐夜瞧著他臉上的笑,心中不爽:明明最後是自己勝了,卻還是有種被牽著走的感覺。臨走,沐夜一雙怒目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 ……


    鍋裏水沸,饅頭上屜。


    沐夜從地裏拔了十幾簇野菜,路過廚房的路上瞧見了井邊的地窖,她想起下麵還存著兩塊生肉,於是躬身搬開了地窖上的門板。


    當沐夜探著身子進了地窖,猛然間,似是一道雷劈在了她的身上,毫無預兆的,劇痛在一瞬間遊遍了全身,她原本抓著麻繩的手一鬆,瞬間跌到了窖底。


    地窖口的光線將地底照亮,沐夜的身子蜷縮在那裏,動也不動。


    痛,死一樣的痛。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蠍子將毒尾刺向她的身體,又像是無數的蟲蟻鑽進了她的皮肉在啃食她的骨頭,那痛,是撕心裂肺,是萬念俱灰。


    也不知這樣又待了多久,沐夜因疼痛全身都被汗水浸濕,她用牙齒死死的咬著下唇,顫抖中,微微抬起了右手。


    袖子滑下,就在她白皙的手腕處,一朵鮮紅如血的‘蓮花’浮現在那裏,鮮紅的蓮花圖案下似乎是躍躍欲出的鮮血,隨著她的脈搏跳動著,一起,一落。


    “又,又到時候了麽?”額上的汗一串串落下,身體的疼痛一波一波湧來,當疼痛漸弱的時候,沐夜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再看右手腕處的蓮花圖案時,鮮紅變淺。


    沐夜使不出全力,借著石壁連縱幾下才跳出了地窖,外麵天色已然近黑,院子裏的風吹著她濕透的白衫,倍顯淒寒。


    沐夜的腿還有些麻木,一路踉蹌地走迴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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