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黑壓壓一片,人頭躥動,看著驚人。♀


    腳下是被烘烤過的木台,經木匠細致打磨,沒有木刺入腳的感覺。即便不用紅毯鋪墊,也能盡情的高歌縱舞。四周是幾米高的柱台,共有整整十二根。刻有猙獰威儀的神獸圖騰,須爪逼真,張弛有度。徹夜燃起火光,照得木台溫熱。


    木台中央有個三足兩耳的鼎,鼎壁刻有大篇儺詞。起舞前,儺師焚香,投入鼎中。緩緩的熏香從鼎中飄灑出來,悠遠深邃,激蕩人心。起初沒覺得什麽,隻是聞多了,渾身開始燥熱,一股熱流流經全身。


    心裏仿佛百抓千撓,身子不聽使喚,人也飄忽忘我起來。


    周圍的儺女原先還是乏力困倦,一副美人慵懶的樣子。現在各個精神煥發,眸子透光,姿態嫵媚嬌柔,看得大為不同。


    我將目光投向鼎中的熏香。自從投放熏香過後,就出現這種情況,莫不是此香可使人興奮?想到這,咬了下舌尖,一絲絲血腥遊蕩在口中,不一會就清醒幾分。


    儺鼓響起,從激昂變為沉緩,儺女開始舞動,我迴憶著昨夜檀香所教的,跟著起舞。


    掂步攏袖,雙指捏花。唇齒交織,落下俗套。


    素手遮麵,紗點櫻口。腰身蛇挑,複為語唱。


    清風混著花香,夜色籠著火光,長袖拂著顏容,在他人眼裏的是儺舞的絕豔,在我眼裏的卻是桶裏的儺鬼。世人都揚言討伐,荒天共棄,腳下無根,自平穩安康一步跌入萬人坑殺,再也無法安樂過活。


    一舞結束,我推開中央的鼎,任熏香掉落在地。儺女一臉驚訝,人群騷動指責,就連老邁的儺師也在大聲的嗬斥。


    台下一個老者向我叫嚷,“宋綾,你要做什麽?”


    旁邊高挑的美人扶著老者的臂彎,一臉晦暗,淩厲的目光投來,“二妹,你是在記恨長姐嗎?雖說長姐讓你承襲儺女之位,那也是長幼有序定下來的。♀三妹不在,記恨有何用?”


    我對大家族的是非恩怨,實在不感興趣,想來是之前那個儺女的父親和姐姐。二人相問之下,也不敢隨意答話,怕露了陷。


    趁著人們混亂,我走進四周的燈柱,手下發抖,猶豫不決。


    直到一人怒罵,“此女必定是鬼魅上身,這才做這種褻瀆儺神之事。眾人不要猶豫,趕緊將她鞭打一番,逼迫體內的鬼魅現形,好同木桶裏的儺鬼,一起驅逐升化。”


    人們一唿百應,說著要爬上木台捉拿。


    我堅定信念,雙手抵在柱子上,傾盡全力,猛的一推。帶有火光的柱子掙紮幾下,穩固柱台的木樁被盡數踢走,再也沒有底座支撐,緩緩的向人群中砸去。


    人們迸發出淒慘的尖叫,像是受驚的烈鳥,如蛇蟲鼠蟻一般逃竄。一時間哭喊叫罵,和火焰一起騰起。放眼望去都是打滾唿救的人群,因密集難分,火焰迅速燃燒。此情此景,如同煉獄,火星四濺,哀嚎九天。


    我抽出懷裏的匕首,避開過來的儺師,再連續推倒四個燈柱後,忍不住痛哭。


    本以為這是場普通的穿越,可以盡情戲耍,可以憑借優勢。然而現實總是不近人情。年少不知雲深處,一戲天涯悔初心。那木桶裏的同學,一月前還是生龍活虎,如今奄奄一息,就要真正的死去。


    死去,對於昔日來說,是個多麽遙遠的詞。


    我用匕首刺中撲來的人群,搖搖晃晃的向木桶走去。


    等看清木桶裏的情形,憤恨不足以形容內心。半米高的木桶,浸有大量的血水,他身上luo露地方,釘子刺入血肉,早已流不出血來。♀


    真相扼喉。


    烈火燒得木台劈啪作響,台下的人們要爭著上來,台下的人們要搶著下去。搭建的木台抵不住烈火和人們的摧殘,在一聲巨響中,坍塌碎裂開來。


    木頭四處飛濺,砸在腦袋上,我抱著木桶裏的人,從半空中跌落。待到落地,尾椎骨生疼,腳下也被木板壓住。


    旁邊就有一個人打滾過來,我趕緊避開,火焰擦身而過。


    不能留在這裏等死。


    我背起同學殘破的身子,這才發現他沒了雙腳。本該沉重吃力,如今稍有重量。那麽多的血,都是流自他身上。我甚至不知道,一個人的血會有那麽多。


    穿過混亂的人群,有痛失老伴的叔伯,有丟失愛子的父母,有錯失愛人的男女,形成最慘烈的一幕。


    眼角疼痛,耳根發燙,萬分痛恨自己,心裏愈發迷茫。


    不知走了多久。


    走過混亂,走過火光,走過街市,走過城門,直到腳下虛晃,重重的跪在地上。我放下背後不知死活的同學。佝僂著腰,俯身大地,眼淚打濕泥土,再也硬不下心腸。


    人誅我,我誅人。


    剩下的就是滿滿的無助和空虛。


    像是被抽掉絲線的木偶,空洞僵硬,難以言喻。隻想停在這一刻,趁還沒死去,趁初心剛歿,就這樣跪至天荒,不再有盡頭。


    忽然一陣輕咳。


    我迴首,看見他蘇醒,睜著一雙空洞的眸子,沒有焦距,萬分駭人。


    血汙和泥土塗抹在他臉上,僅有一月的光陰,消瘦的不成人形。每咳一下,就是一口血,見我的身影後,欣喜起來,試圖吐出字句,“咳咳,咯咯?”


    “你在說什麽?”我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問道。


    他看清後,失望滿滿,流淚不止,嘴唇烏黑,“你不是羅羅···你是誰?”


    我是誰?


    白端嗎?貓兒嗎?這都不是我。來了異界之後,就連名字都舍棄了。


    我趴在他耳邊,好讓他聽著不費勁,“林軒,我是蘇涔的女朋友。我們一同穿越而來,今個總算找到了你。”


    “你是二白?”他眼睛綻出精光,反握住我的手,喃喃道:“我怎麽會忘了。這一月來,無時無刻不想迴去。”


    二白是蘇涔對我所喚。


    隻聽他說話不再斷續,連臉頰也升出紅暈。我低下頭,不敢看他,迴光返照之說,還是懂得的。他這樣子,分明是到了盡頭。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他虛弱的問道。


    我用衣袖擦拭他的臉頰,把血汙和泥土抹去,簡短的道:“你被當作儺鬼,要在驅儺夜處死。我便假扮成儺女,這才將你救出來。”


    他眼裏有希翼,“你有沒有看到羅羅?”


    我搖頭。


    “是的,你看不到羅羅。”他咬著嘴唇,悔恨不已,“她已經死了。我總覺得她還未死去,某一天會對我笑臉盈盈。可我等不到那天。”


    我製止他,寬慰道:“不會的。”


    他死死的摳住我,青筋暴起,眼裏血管崢嶸,“儺教害我至此,害羅羅身亡,囚困眾生為其賣命。日後你若有所建業,定要為我報仇恥恨。”


    我沒想到,他竟會說這個。


    “他們將我鞭打釘肉,百蟲啃去雙腿,用盡一切酷刑,使我生不如死。”他死死的摳住我的手,指甲深入肉裏,“我不可以白死去。你需記得!你需記得!”


    我泣不成聲,流淚點頭,“不要再說···我記得,一定記得。”


    “他們說我們是天譴,是萬惡不赦的儺鬼,是傾迴可恥的怪物。”他叫囂,腳下空蕩一片,隻有殘破的褲腿。


    “別再說了···”我撫上他心口,順著氣。


    他安靜下來,臉上已成死灰色,沉沉的道:“二白,我知道儺教的秘密。所以他們要折磨我,困住我。”


    我疑惑不解,“什麽秘密?”


    “儺教···”待他剛想說出,一口烏黑的淤血梗上,雙眼翻白,就這樣死不瞑目。


    蘇涔有個狐朋狗黨,打小一起偷雞模狗過來。


    記得那年剛見他的時候,他還是戴著眼鏡,故作斯文的少年。蘇涔將我帶到他們的球場,喜氣洋洋的互相介紹。那個斯文少年打量著我,對蘇涔戲虐道:“你這女友果真‘與眾不同’。秉承著你的眼光,也該找個妹子迴來。你確定這是妹子嗎?”


    我冷笑,踢了他的大長腿。


    蘇涔汗顏,“林兄見笑,家教不嚴。”說完,二人勾肩搭背,漸漸走遠。


    那樣的蘇涔,現在下落不明。


    那樣的林軒,此時客死異鄉。


    我用手挖著土,指甲翻轉,露出血肉,一捧捧毫無知覺。


    無法放任他曝屍荒野,寒骨消靡,隻好為他立個孤墳。證明他來過,也證明他走了。也許不久之後,還會有同學走在這片荒野裏,見到這座墳,想起一個人。


    土裏漸漸帶有血跡,混合著土腥味,直直的衝鼻。


    我跪在地上吐著,像是要把膽汁和胃液全吐出來,兩日的食不下咽,已經吐不出任何東西。


    神出何因,困子入畫。


    “貓兒···”一個聲音突兀,雲淡風輕的道:“夜已深,該迴去。”


    順著聲音,我看見白端黑袍加身,俊秀溫潤的臉上斑駁著月色。發絲已全部攏起,綰在白玉冠上,顯得從容淡雅,少了幾分慵散的氣質。


    “跟我迴去。”他眼神緊緊,目光深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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