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季老的病房出來,季清徽還在門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我沒有同他說話,徑直走到江昔的病房前,心裏對今晚要迎來的第三次長談隻覺得疲憊。♀


    我從不是一個適合長談的人,但有些東西,總要了結,我這樣想著,敲了敲門。


    季清讓給我開的門,我走進去,看到江昔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並沒有醒來,一張女圭女圭臉上毫無血色,眸子緊閉。就是她,一邊對我說著祝我和季清讓幸福;一邊選擇這樣的方式,讓我們之間注定不可能幸福。


    真是好手段啊,我心底感慨著,溫聲問:“怎麽迴事?”


    季清讓在我身後輕聲說:“服毒。”


    我點了點頭,笑盈盈地:“服毒?多沒創意啊,她怎麽不吞泡騰片。”


    他沒有答話。


    我轉過去看他,他站在原地,長身玉立,緊抿著唇,額角一道血跡順著臉頰而下,依然是清俊儒雅的麵容,連皺眉都那樣好看。整個人分明沒什麽氣場,可是就是那樣遺世**的存在,似熠熠星辰,遙遠的存在。就在今天中午,我還滿心以為我們能在一起,他說自己有些緊張,他說三處跑調,他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然後他丟下了我,站在這裏,照顧另一個人。


    歡喜不歡喜?歡喜。


    激動不激動?激動。


    再一迴想,莫不是字字誅心,句句諷刺。


    我走到一裏旁的洗手間裏,拿起一塊雪白的毛巾,沾了沾水,又擰幹。走出去,自顧坐在客廳的沙發,然後對他招手:“你過來坐。”


    他默了一會,依言在我對麵坐下,坐姿亦是優雅,微挽的袖口露出好看的手窩。我傾身過去給他擦拭臉上的血跡,忽然想起那一天在車上,我拿著一根棉條叫他湊合湊合著用。往事曆曆在目,我卻恍若隔世,像一場夢,夢裏麵喜歡一個人,就像心上開出千萬樹的花,可醒來後竟然隻剩一顆被無數樹根纏縛盤軋過後千瘡百孔的心。


    說千瘡百孔未免矯情,可短短數小時之內,我麵臨一場神轉折,老天爺甚至不給我消化的機會,就強迫要我全盤接受,雖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妄語沒什麽好下場,但不得不罵一句,這破老天爺對我未免殘忍。


    我捧住他臉龐的時候,他有些怔住,終究沒有動,我看了一下他的額角,傷得很深,於是低聲問:“反正是在醫院裏,怎麽不去包紮一下?”


    他喉結一動,聲音依舊清冷:“微生。”


    我放開他:“你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找東西來處理傷口。”


    他看了我一會,輕聲歎息:“不必了。”


    我“嗯”了一聲,也不再堅持,將毛巾丟在茶幾上,雖然心底猜出了七八分,但還是有點好奇,問:“你究竟和爺爺說了些什麽,老人家會氣成那個樣子?”甚至不管不顧,直接抄起花瓶砸了過來。


    他微微移開目光,半晌才說:“微生,我很抱歉。”


    我想了想,說:“季先生,今晚令堂同我說了一些事,我的確沒有想到江昔不是你的妹妹,更沒有想到她還喜歡你。♀”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眉頭蹙起來,但我繼續往下說,“你對江昔是個什麽感情,你能和我說句實話嗎?”


    他靜靜地說:“我很愧對阿昔。”


    我笑:“她喜歡你,你就要覺得愧疚,那從小到大那麽多人追我,可能我該以死謝罪才對得起傷害過的那些祖國花朵們?”


    他輕聲說,語氣有些顫抖,眼底滿是痛苦神色:“微生,你不明白,我的確對不起阿昔,這是我們全家虧欠她的。”


    我問:“為什麽?”


    他閉著眼,沒有迴答。


    我提氣笑了一聲,覺得我們雖彼此麵對麵坐著,其實距離是那樣遙遠。我慨歎:“你果然什麽都不願告訴我。”頓了頓,“好罷,我不問。但我想問問你,你說對不起江昔的同時,可曾想過今晚你缺席訂婚宴的舉動,又是否對得起我?”


    他說:“微生,如果我沒有及時將阿昔送進醫院,她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甄翕的話來,平靜地打斷他:“人的身上有十幾處致死點,她要真想死很容易,我可以提供她好幾種不借助的外力的辦法。”


    他低聲喝道:“微生!”緩了緩語氣,似是哀求,“你不要這樣。”


    我笑起來,反問:“你現在覺得我很冷血很殘酷是不是,你深懷愧疚的妹妹躺在病床上,而我在質疑她怎麽沒死得幹淨點!”騰地站起來,兩步走到窗戶麵前,隻手將窗戶打開,外麵還在下雨,夜風刮著雨珠打在我的臉上,有些生疼。


    我迴頭說:“季先生,我很憤怒,是的,現在的我很憤怒。很抱歉,處在我的立場上,我一點都不同情江昔,如果我同情她,我就是在給自己臉上甩耳光。”深吸一口氣,“你覺得對不起她,可曾有半分覺得對不起我?還是我也要從這十七樓一躍而下,才能證明我才是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搖著頭,“季清讓,受害者還需要證明自己受過的傷害,這世上沒有這樣可笑的道理!”


    他走過來,一把拽著我的手腕將我把旁邊拉了些,一手將窗戶合上,皺眉說:“淋雨小心感冒。”


    隻要他願意,他可以彬彬有禮地說出最刻薄的話來,隻要他願意,他也可以將人照顧得很好,隻是他對我的照顧,或許比不過對江昔的一分一毫。在今天之前,我還會感動,但此時此刻,我隻覺得這份溫柔不過是躺在病床上的江昔對我的諷刺,原來從頭至尾,我不過是在和另一個女人爭奪愛情。


    我終於覺得疲憊,靠在牆壁上,抹去臉上的水珠,自嘲道:“季先生,你既然放不下江昔,那你對我算是個什麽事?”又笑,“我們一開始不是說好了嗎,假訂婚而已,你非得這樣做好玩嗎?”


    他握著我的手腕始終沒鬆開,深邃的眼底有我看不懂的情緒,良久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微生。”我聽見他清冷的聲音,“我的確是喜歡你。”


    他闔了闔眼:“我說過,我這一生從未看到過好的家庭,好的婚姻,和好的愛情,但我的確是喜歡你,你讓我第一次想渴望和誰在一起,第一次想看到些好的結局。”


    我沒有說話,純粹是覺得無話可說。


    他頓了一會:“從一開始我就害怕傷害到你,我一直明白阿昔對我的感情,可是我不能迴應,我以為她會明白的,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做。”


    “所以,你就要迴應她的這份愛?因為同情?”我抬頭看他,覺得可笑,於是真的笑出了聲,“愛情若是能用同情就換來,那這世界就完了。每個人都喜歡毛爺爺,你得讓毛爺爺本人從水晶棺裏爬出來迴應他們熾熱真摯的愛嗎?”


    他難得有些急躁:“我不可能迴應阿昔的感情,可是我對不起她!微生,你給我時間,我會讓她明白過來的。”


    我笑:“如果她一輩子不明白,你就得一輩子陪著她是嗎?”凝視他一雙深邃的眸子,覺得胸口有點疼,“季先生,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身不由己,不過是自己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都隻是選擇而已。今天你缺席訂婚宴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做出了選擇,不要再自欺欺人好麽?在你心底責任比愛情重要,可是你對我沒有責任,隻有愛情,你眼裏如曇花一現注定凋零的愛情。”


    不肯付責任的愛,其實就是內心深處信不過自己,並且在為以後的背叛留下退路。想起我們之間的對話,原來終究是一語成讖。


    他看了我半天,才鬆開我的手:“微生,不要讓我為難。”


    為難,我究竟哪點讓他為難了?忽然想起來他是什麽意思,我笑著說:“季先生,我不會讓你為難,你或許不知道,我已經和爺爺說好了,我們的婚約從今天起取消。從今往後,你要做什麽,和誰在一起,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抓住我的肩膀:“我不同意。”又說,“微生,你不能這樣。”


    我問:“那我要你別管江昔的死活,你會答應嗎?”


    他說:“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


    我將他的手放下:“有很多事情之所以我不明白,是你從來沒有打算告訴過我。”


    窗外雷雨聲似乎弱了下去,一時客廳裏靜謐無聲。


    客廳裏有飲水機,我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因為覺得喉嚨有些疼,才想起來直到現在竟是滴米未進的狀態,其實我現在累得幾乎要暈過去,全憑最後一口氣撐著。我走到沙發前走下,一口氣將水喝完,想起什麽來:“季先生,今年大年初一,你為什麽沒有出現?”


    他沒有說話,我笑歎:“你不迴答也沒有關係,我隻是想起來,那天江昔告訴我,她大年初一那天才迴國。”挑眉望著他,“我畢業那天晚上,是不是也是江昔打電話給你,你才會丟下我?”


    我聽見他長歎一聲,說:“抱歉。”他站在原地,身形依舊好似軒然霞舉,我卻從未覺得,原來我們如此陌生。


    真相如此殘酷地擺在麵前,我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竟還能平靜接受。


    季清讓,我不了解你是個怎樣的人,不了解你的過去,不了解你為什麽口口聲聲說愧對江昔。你說喜歡我,卻從未打算將過去的痛苦同我分享,讓我陪你一起承擔。你對我的愛情或許像曇花一現,注定凋零,而你對江昔的愧疚卻是永生永世的,季清照說你責任感太重,果然你是個責任感重到可怕的人。


    我垂下眸子,望向自己的指尖,指端修得圓潤,嗯,是一雙漂亮纖細的手。良久,我開口,聲音有些發澀:“季先生,有些話,我也想說給你聽一聽,看看你是否了解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在心底組織了會語言:“以前你說過,我該分清這世上究竟誰才值得付出,我覺得你隻說對了一半。雖然我對每一個人一開始都會付出很多,但如果我發現誰不值得我的付出,我就會決絕的收迴自己的感情。友情方麵,有安曉晨的例子;愛情方麵,新添了一個你。我的朋友說我挑剔,追求完美,我可能的確是個這樣的人,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


    笑容有些苦澀:“你今晚沒有出席訂婚宴,所以你可能不知道,我一個人坐在那裏,麵對那麽多親戚投來質疑的目光時,是個什麽心情。”


    我想找個合適的形容詞,最後發現無論哪一個都不合適,我隻好說:“就像滿眼陸離盡數退卻,天地茫茫,大雪漫天,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原地,留我艱難獨行,你明白我的那種無助的心情嗎?”


    他輕聲說:“微生,我明白。”


    “你不明白。”我慢慢地搖頭,“我喜歡你,是想和你並肩而行,而不是你一個人將我丟下,為了一個愛你的女人將我丟下。既明,我待你,問心無愧,你待我,何其殘忍?”


    他心底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江昔,就算我贏得了愛情,又還有什麽意義呢?


    其實我有很多的話想說,我有很多的不甘心,我有很多的傷心,可是我忍著沒有落淚,雖然我覺得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但我還是拚了命地在把眼淚往迴收。我看他的視線已經朦朧,聲音也在顫抖:“季清讓,我,微生長笙,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一個人,我也隻需要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情。你有你的為難,我有我的原則,抱歉。”


    我站起來,將手上那串瑪瑙佛珠褪下,輕輕丟在茶幾上,一字一句地:“我們曾有幸在一起三個月,這是上天給予的緣分,我不能對你說出更好的祝福,因為我還沒有大度到那個地步,但是,既明,願從今日起,你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那一天女乃女乃要刻意寫下那十二字來提醒我。


    霧遮紅塵,溫句可思,莫被情牽。


    季清讓,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在此之前我對愛情抱有太多美好的念想,所以我非常非常感謝你,感謝你對我傷害,因為你讓我明白了原來愛一個人,就是真正賜予了他傷害自己的權利。


    所以你的猶豫,你的隱瞞,你對另一個人的愧疚,通通化作了對我的傷害。


    高貴的終歸衰微,聚集的終要離分,積讚的終會枯竭,今日果然。在我們並肩而行的時候,終究未能風月霽清,但願就此分別後,彼此前路如何崎嶇,都需各自珍重。


    我終於明白了這十二字的全部含義。長生是劫,活著是劫,因為有愛在,注定有苦痛。


    人的一生,是個不斷成長的過程,對待愛情,亦是如此,不斷探索,不斷學習,總會變得成熟。謝謝你,因為你我也更加確認了,自己不能允許有半分不忠的愛情,我做不到原諒,無論多少次受傷,我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原則。


    我隻需要全心全意的愛情,或許這樣的愛情平淡如水,但弱水三千,我隻需要那一瓢。


    所謂過盡千帆皆不是,謝你,我更加堅信了自己該如何去愛,但那個人,並不會是你,我想我可以更好地去愛另一個人。


    我凝視他片刻,直到眼淚都被自己收了迴去,然後走過去抱了抱他,算作一場最後的告別,因為彼此相愛過,所以最後若彼此怨恨,那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我還不願意那麽狼狽。我想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並不為我自己,也為了微生家。我要讓別人知道,微生家書香門第,教出來的女孩子拿得起放得下,絕不會把臉丟光了。


    他眼底終於有絕望,卻努力地握住我的指尖:“你真的不願意給我一點時間嗎?”頓了頓,“我會處理好這一切。”


    可能罷,但我想起段空青的話,兩個人在一起,難免有矛盾,需要彼此忍讓,但有些原則性的問題,並不是一味委曲成全就能解決的,那時分開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我搖頭:“我說了,你有你的為難,我有我的原則,哪怕我們今天在一起,以後還是會有分歧,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隻願從今往後,各自春風慰寂寥,從此山水不相逢。”然後鬆開他,含笑望著他的臉。


    真奇怪,這句話剛剛說給季老聽的時候,還沒有那麽深的感悟,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卻別有一番滋味。果然這世上,無論什麽事,隻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會有刻骨疼痛,若在旁人身上,頂多不過一句唏噓。


    我剛準備離開,身後的門突然被人推開,穩重的腳步聲傳來,未等我轉過身去看是誰來了,有人從突然身後拽起我的手腕,“她的未來,和你再無關係。”我聽見低沉淡漠的嗓音在我頭頂響起。


    我抬頭一看,眼前表情冷淡的男人,不是甄翕又是誰?


    在那麽一瞬間,我愣了。


    剛想問他怎麽來了,結果他看都沒看我一眼,目光從季清讓身上收迴,徑直將我拉出了病房,力道大得我根本掙月兌不開。


    我莫名其妙地被甄翕強行拽著走出病房,走廊幽深,一眼掃過去空蕩蕩的,意外地沒什麽人。頭頂一排的燈,亮得我有些眩暈,抬頭看見季清徽不知從哪裏走過來,語氣不善地問:“甄翕,你要做什麽?”


    甄翕直截了當地說:“讓開。”


    季清徽皺眉,似有不滿:“甄翕,這是季家的家事,你不該幹預。”


    甄翕直接越過他,拉著我往前走。


    季清徽兩步趕上來,嚴肅質問:“甄翕,今天江昔最後見的人是不是你?”


    “是又如何?”


    “你該知道,如果不是……”季清徽說到這裏頓了頓,“我不可能容忍到現在!”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季清徽警告說:“甄翕,你不要太過分了!”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被耳邊這兩人之間的對話搞得有點懵,剛想問是怎麽迴事,甄翕突然停下來,反手將我推進電梯,然後轉向他,冷笑一聲:“我來可不是為了你們十三年前的事。”轉身走進來,一邊按下按鈕,“傾雲,你盡管跟上來試試。”


    電梯門慢慢合上,我看見季清徽最後還是選擇站在原地,盡管臉色很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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