犏牛的棺槨在熱鬧的鞭炮聲和嗩呐聲中抬出東院的大門,牛窩堡子的每家每戶大門口點起一堆篝火,為逝者送行,為死者點亮前往陰間的路途。


    犏牛葬在南麵的山嶺後,和他爹牛大頭長眠於同一片墓地。


    按理說意外死亡的人是不許進祖墳的,但牛氏不答應,她知道要是犏牛不能葬在祖墳,意味著將來孤零零埋在荒山野嶺,那麽喬蕎死後也不能和犏牛埋一起,如此說來,犏牛和喬蕎百年之後算不得夫妻。


    牛氏的想法令人啼笑皆非,但村裏人已經不願深究這些老規矩了,時代變了,年輕人相繼離開了牛窩堡子,犏牛生前隻是一個說話結巴的傻子,牛氏願意把自己的兒子埋在哪裏都行,村民在吃飽喝足之後履行完鄉親的情份將他入土為安就好。


    牛氏對喬蕎葬禮上的表現很不滿意,見她雖然跪在靈前穿著孝服,但垂著頭淌不出多餘的眼淚,送葬時牛氏嗬斥了她幾句,當著眾人的麵說了好些難聽的話,指槡罵槐說有的女人無情無義,養活她好幾年,還不如喂一隻狗或者馴養一頭驢可靠。


    喬蕎咬著嘴唇沒有爭辯,心裏盤算著自己的主意,牛窩堡子不再是五年前的偏僻山村,一條公路貫通南北,要想離開這裏,隻須時機成熟。


    而她忽略了犛牛看她的眼神,忽略了犏牛的死亡並不是一種解脫,一張無形的魔爪已伸向她的頭頂......


    埋葬了犏牛之後牛氏大病了一場,白天黑夜不停咳嗽,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一隻眼睛完全看不清東西。


    她懷疑著犏牛的死因,尤其是聽了牛才人殮屍時的話,總覺得犏牛的死和犛牛有關,可沒憑沒據的怎麽去質問犛牛,傳出去驚動官家哪還了得——人命關天,弄不好將犛牛卷進官司,到時家中誰來做頂梁柱?


    不如且行且看,反正犏牛死了,死人不能複活,遲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牛氏冷眼看犛牛端湯端藥服侍自己倒也畢恭畢敬,而自己的病情卻日益加重,眼見著過了犏牛的頭七還不好,犛牛急著雇了村裏的拖拉機載著牛氏去毛家梁鎮看病。


    臨行時把牛仙寶交給鄰居照看(牛氏不放心把牛仙寶交給小蘭),特意叫上喬蕎隨行,到了鎮上的醫院做了檢查,大夫說牛氏受了風寒肺部感染,讓留在醫院打幾天吊針治療。


    喬蕎在醫院伺候牛氏,犛牛順便去了趟牛小紅的婆家。


    瘋了的牛小紅嫁給了毛家梁鎮的侏儒二喜,五年之中生下了兩個閨女。


    二喜的爹娘本來對瘋了的小紅很失望,連生了兩個閨女之後對這個瘋兒媳婦沒有了任何好感。


    犛牛來到二喜家,親家公親家母自然對他不怎麽熱情。


    就連女婿二喜對他這個丈人也冷冰冰的。


    犛牛將一包糖果分給兩個小外孫,看到小紅依舊蓬頭垢麵又哭又笑——還是以前瘋魔的狀態,犛牛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二喜家是有錢,但錢不會白花到小紅身上,娶了小紅進門,發現她是一個十足的瘋子,開始還抱著希望尋醫問藥,漸漸便拿小紅不當迴事,二喜一不高興就會拳腳相加,一旦小紅發瘋便將她捆在後屋的柱子上餓上幾天。


    犛牛說明來意,二喜一聽牛氏在鎮上的醫院看病,裝作沒聽明白的樣子,又說家裏來了遠親,不方便犛牛留宿,三言兩語打發犛牛出來,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門。


    “去你娘的,什麽玩意兒!狗眼看人低,你這樣的東西也隻配瘋子當媳婦!”


    犛牛罵罵咧咧離開女婿家,心想隻能去客棧住宿,為了省錢一直走到鎮子的下頭,在最北的巷子中尋到了一處破破舊舊的小旅店。


    老板卻是個又聾又啞的老頭子。


    犛牛比比劃劃說要住宿,老頭子領著他走到後院,開了一間矮小的房間,一晚上收費八塊錢。


    犛牛關上門,一個人躺在木床上抽旱煙,盯著屋頂上一隻米粒大的蜘蛛忽然想起什麽,翻起身來走過去推開窗戶,看旅店的四合院空寂無人,知道這樣的地方鮮有客人住宿,尤其快到莊稼收割的季節。


    “他娘的,這不是個好機會嗎?讓仙寶娘住客棧我去伺候我娘,半夜我再殺個迴馬槍,看她還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犛牛笑起來,他為自己的聰明洋洋得意。


    迴到醫院太陽已偏西,牛氏在病床上打了吊針,看到犛牛進來開始絮絮叨叨問起小紅。


    “我看二喜這雜種虐待小紅呢,飯也吃不飽,閨女瘦得脫了相。”犛牛的話讓牛氏沉默了半天。


    喬蕎坐在床尾的小凳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她想念兒子,擔心著牛仙寶在鄰居家搗亂,她知道牛氏和犛牛防著她逃跑,不會讓牛仙寶跟著一起來鎮上,要是一不小心看走了眼讓喬蕎帶著兒子跑掉了,豈不是雞飛蛋打一場空。


    “也怪她不爭氣,嫁過去生了兩個閨女。”牛氏一點都不同情小紅,仿佛小紅的遭遇和她無關。


    “早知如此不如不嫁,我養在家中總比在他家受罪強!”犛牛至少有點良心,他對閨女的處境有點難過。


    牛氏一聽不高興了,伸長脖子罵起來:“那你領迴去養在家裏,讓瘋閨女給你養老送終,反正死了一個傻子,家裏正好多出口糧!你能養活她幾日——能養她一輩子嗎?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白活了五十好幾的歲數!”


    罵完咳嗽得老臉青紫起來。


    犛牛趕緊認錯,陪著笑說:“娘說得有道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閨女再好也不如兒媳婦親,要是桃花活著一定孝敬你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喬蕎的心不由地咯噔了一下,慌忙起身給牛氏端來水杯。


    牛氏喝口水歎息起來:“各人有各人的命,小紅過得不好那也是她的命!我如今身子不好,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可憐寶兒沒了爹,以後你得多疼著點才是。”


    此話正中犛牛下懷,他給牛氏揉著肩順著氣,遞上一句:“晚上還是我來服侍你,讓老二媳婦去客棧住著,反正二喜家是住不成,我在鎮上登了一間旅館。”


    牛氏皺著眉頭思忖片刻,沒有往別處想,隻想著喬蕎會不會借機逃走,犏牛一死,這婆娘整天心思重重,看不出任何異樣,好像比往日越發少了言語。


    “也行,就讓犏牛媳婦去住旅館,你們兩個在醫院也不方便。不過我把醜話說前頭,犏牛媳婦,你要想著逃走正好方便了你的腳步,不過從今往後休想再認仙寶這個兒子,規矩總是有的,你要跑最好跑得遠點,抓迴來我會親手挑斷你腿上的筋!”


    牛氏陰冷的話讓喬蕎變了臉上的顏色,她咬著嘴唇點點頭,看看藥瓶裏的藥水將要滴完,一聲不吭出去給牛氏叫醫生。


    “一定防著她,象她這種烈貨,從來就沒有死心過!”牛氏叮囑犛牛。


    犛牛小聲在牛氏耳旁說道:“娘你放心,我怕你管不住她,留在醫院倒不怎麽安全,讓她住旅館,多給老板幾塊錢,晚上幫咱們看著她就是了。”


    牛氏聽了深以為然。


    天將黑,犛牛說送喬蕎去旅館,準備到外麵吃了飯給牛氏帶迴來,喬蕎從包裹中取出一個盛飯的黑陶罐,隨犛牛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醫院大門,走了約百十步遠,拐進一家飯館,看裏麵坐了不少人,飯館裏蒸汽騰騰,生意十分興隆。剛坐定,跑堂的小二來倒茶,問犛牛和喬蕎想吃什麽。


    犛牛說吃碗麵,轉過頭問喬蕎想吃啥。


    喬蕎抬頭想說也下碗麵吧,眼睛投到飯館後麵的夥房,從敞開的窗戶中看到一個女人,她的心砰然停止了跳動——那個忙著給客人盛飯的女人不是別人,分明是和王大強私奔而去的蔣燕燕!


    為了印證和確定,喬蕎向裏看了一眼,夥房裏還有兩三個男人,其中一個頭魁偉,國字臉,高鼻梁,濃眉大眼,脖子上係了條白毛巾,他不正是劉梅英的前夫、大李莊王翠芬的大兒子王大強嗎!


    喬蕎的嘴唇抖動起來,隨之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


    犛牛察覺出不對,忙問:“咋迴事?你咋了?”


    喬蕎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知道此刻不能和王大強蔣燕燕相認,一來犛牛守在身邊,二來自己淪落到這般田地,怎麽會有臉去和他們兩口子搭話,三來牛仙寶在牛窩堡子,等於兒子還在牛氏手上,一不小心便會惹來麻煩,不如再等機會,畢竟,他鄉遇故人,沒想到王大強和蔣燕燕居然在毛家梁鎮做著生意!


    “我——我突然肚子疼,想吐,要不咱們換個地方,這裏人多氣悶,我不舒服.....”


    喬蕎不等犛牛迴答已起身出了飯館。


    犛牛追上來,他從喬蕎的推諉裏感覺到了異常。


    但他不願多想什麽,隻想著趕緊吃飯,吃完飯送喬蕎迴到小旅館,然後他再迴醫院應付一下牛氏,隻等夜黑人靜,到時他可以一展雄風,痛痛快快地風流快活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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