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劉梅英怔了一下招唿道。


    覺得自己的表情不合適,她是新娘子,陳耀祖的新娘子,而尹向榮,是前來賀喜的賓客。


    “嗯,來了,今天,你可真漂亮。”


    尹向榮笑著,嘴角溢出隻有劉梅英看得懂的苦澀,他的誇讚是由衷的,是情不自禁的,他本來想隻是笑笑和劉梅英保持適當的距離的。


    結果,他麵對她時開了口,而且,眼睛裏閃耀著久違的熱情。


    一院子的人都盯著他倆,大李莊的人都知道劉梅英和尹向榮的過去,本來宛如電影中青梅竹馬的愛情故事,卻因一場洪災改變了兩人的命運。


    陳耀祖適時迎了上來。


    “哎呀,貴客,真是貴客,向榮哥來了,快席上坐,今天我一定和梅英敬你幾杯。”


    陳耀祖落落大方,當然,這是給外人的感覺,尹向榮看他一眼,便能從他的眉宇間感受到一種勝者為王的自豪。


    花落誰家,今天終成定局。


    尹向榮想起自己對陳耀祖說過的話,微微臉紅。


    那時他勝券在握,誌在必得,以為隻有他對劉梅英懷有美好的愛情,可是再美好的愛情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單戀和獨自相思,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劉梅英早已心有所屬,他想不到自己放棄了劉梅英,放棄了角逐和競爭,終究美好的愛情抵不過塵世滄桑。


    人生有許多放棄,不得不的放棄,尹向榮的笑著接過陳耀祖雙手敬來的香煙,享受著陳耀祖熱情地討好,兩人握著手又寒暄幾句,陳耀祖拉著他進了堂屋,讓他和自己的爹坐在了一起。


    場麵熱鬧,而尹向榮的心冰冷,他的斜對麵坐著劉二柱,正一隻手搭在陳鄉長的膀子上,臉紅耳赤地和陳鄉長說著知心話。


    一見尹向榮坐在桌旁,劉二柱更顯得意,當著親朋好友的麵吹噓起來:


    “我大閨女是我一手培養起來的生意高手,聰明伶俐,賽過楓城百貨大樓的經理,再過幾年,我想把生意再往大做,隻要政策允許,我劉二柱一定給我閨女開家百貨公司。”


    眾人喝彩,陳鄉長拉著劉二柱的手不放,興奮得瞳孔放大,口齒不清喊著劉二柱親家,兄弟,兩人又碰雙杯,臉都貼在了一起,看得尹向榮都吃不下飯菜。


    “你想想,親家,我閨女這樣優秀的人物,你家耀祖慧眼識珠,也隻有你家小子這般人物才配得上我家閨女,象那些劣跡斑斑、手腳不幹淨的東西怎麽能配得上我閨女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真他娘想得美,要不是我對你家小子情有獨鍾,這門親事也不一定能有今日!”


    劉二柱瞪著一雙被酒精麻醉的眼睛開始嘴裏噴糞,尹向榮抽著煙,不想發作,他知道劉二柱瞧不起自己,拿他的過去說事,今天是劉梅英的婚禮,這樣隆重的場麵,怎麽可以隨便發作,哪不給喬蕎臉上抹黑嗎?


    陳鄉長很受用,他能攀上劉二柱和喬蕎這樣的親家臉上有光,雖說劉梅英離過婚,比陳耀祖大幾歲,還帶著個兒子,但人家有錢啊,不光劉梅英有錢,她爹娘都是有錢人,娶劉梅英進門,等於把一棵搖錢樹搬進了家中!


    尹向榮站了起來,他走到何誌東老兩口身邊。


    “爹,娘,我們迴去吧,禮也隨了,酒席也坐了……隻怕再坐下去會出事。”


    他趴在何誌東的耳邊說得很小聲,金玉秀看看周圍,人們正酣暢淋漓地吃喝呢,沒有人在意他們一家子,馬小東和喬蕎在忙著招唿大家,還顧不上陪他們。本來婚禮是高興事,可一想到原本屬於自己家的兒媳婦成了陳鄉長家的,何誌東兩口子心裏不是滋味……


    “金貴,我和你爹聽你的,你說走咱就迴去,省得待這裏別扭。”


    仨人趁人不注意出了堂屋,院子裏一片喧鬧,劃拳聲喊得撕心裂肺,女人們的浪笑聲像一群鳥在聒噪,尹向榮和爹娘出了院門,一直走到停車的路口,一家人上了車,尹向榮發動車子,一路向周府方向馳去。


    車上很安靜,何誌東坐在副駕上,眼睛盯著前方默不出聲,他從初春開始一直在家養病,心卻在煤礦上,總是懸著,興海煤礦的姚麻子不是啥好貨色,打著同達煤礦的主意,何誌東擔心著兒子,欣賞他的做事風格,冷靜中有著老辣,又怕他畢竟年輕,和姚麻子這種人較量起來欠缺火候,金玉秀勸他在家安心養病,兒子是好兒子,雖然是半路撿來的,要想讓兒子成為何家真正的後人,就得把煤礦的管理權交給兒子,讓他經管,也讓他磨練磨練。


    何誌東覺得媳婦說得對,難得老天開眼讓他年老之際膝下有子,撿來的兒子不光心底善良,還有一顆上進的心,放在煤礦行事果斷,為人公正,簡直就是何誌東年輕的時候。


    合該有緣成為父子,成為家人啊。


    何誌東望著車窗外波光粼粼的黃河水,水岸上振翅高飛的水鳥,新長出的蘆葦,春野遼遠,一派迷人的氣象,他的心激蕩著豪情,剛才參加劉梅英的婚禮,他知道兒子何金貴心裏不舒服,他聽出來劉二柱的驕橫,心裏嘲笑著這個豬腦子的暴發戶,劉二柱是有一些錢,可那點錢比起他何誌東的家資隻能算是九牛一毛,一桶水不晃,半桶水咣當,劉二柱也隻能給陳鄉長那樣的官僚賣弄。


    他迴頭看了一下尹向榮——他和金玉秀一直叫他的上了何家戶口的名字——何金貴。


    兒子開車表情嚴肅,高挺的鼻梁象一座山峰,從側麵看他更加英俊,何誌東心裏不免欣慰,開口道:“金貴,前幾天縣上有個農牧局的孫局長和我一起吃飯,他最小的閨女在縣醫院裏上班,今年剛分配的,他開玩笑說想和咱家做親,想把閨女許配給你,我心想現在不是戀愛自由嗎,又不想駁了孫局長麵子,就隨口答應他讓你見見他家閨女,人我和你娘見過一次,專門去醫院瞧過的,還不錯——不信你問你娘。”


    何誌東的臉轉到車後座,眼睛瞪了金玉秀一眼。


    金玉秀反應過來,趕緊趴在車座後說道:“兒啊,那閨女是不錯,白白淨淨,水靈靈的象一根蔥,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條有身條,穿著白大褂在醫院上班,在醫院也是一等一的人物。”


    尹向榮點著了一支煙,他開了車窗,煙從窗戶外猛地飄出去,象扯走了某種情緒。


    他覺得,爹娘都是好心,疼著他愛著他,為的是他的婚姻,尤其,今天參加了劉梅英的婚禮,經為他難過傷心。


    可是,他真的難過嗎?真的傷心嗎?


    尹向榮的心在水麵上飄動,他的眼睛投向河岸上的蘆葦蕩,臉上浮出一絲神秘的笑意。


    他的心已被一個女人所占據,盡管,這個女人從名份上不屬於自己。


    他想起羅椿春那張倔強而又絕望的臉,伏在他的懷中哭泣的樣子象極了一個無助的孩子,她全身的傷疤,如同沙地上的石塊,每觸及一下,尹向榮的心便會痛一下。


    他還想起那晚他們在蘆葦蕩裏纏綿良久,在月光下用肢體代替了語言的傾訴,語言有時是蒼白的,無力的,乏味的,隻有轟轟烈烈的燃燒和翻滾,將整個蘆葦蕩點燃燒燼,才能表達他們內心的渴望和絕望......


    何誌東兩口子等待著兒子說話。


    尹向榮知道他們期待著自己做出迴答。


    然而,他笑了一下,裝出了一種輕鬆,迴過頭對金玉秀半嗔半癡說道:“娘,你看你兒子還愁找不到媳婦嗎?咱們家還愁沒有閨女嫁過來嗎?”


    金玉秀咯咯咯地笑起來,邊笑邊擰了一下尹向榮的耳朵。


    母愛天然,她又如何不疼愛這個兒子呢,她捶了一下何誌東的肩膀,罵道:“我說別急別急就你心急,天天想著抱孫子,兒還小,他自己的婚事自己作主,憑我兒這模樣,我還不中意那個孫家的閨女呢。”


    何誌東笑起來,接過尹向榮遞過來的香煙,輕輕放在了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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