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玲玲走過清晨的村口。</p>


    她要去紅星磚瓦廠上班了。</p>


    一件普普通通的粗布外衣,一雙方口的黑布鞋,配著她盤起來的麻花辮,姬玲玲從來不在穿著打扮上下功夫。</p>


    而她的長相,即使最普通的打扮,也難掩她奪目的光彩。</p>


    尤其,她出事之後。</p>


    尤其,她喝了敵敵畏沒有死成之後。</p>


    她活著迴來,已是最大的話題。</p>


    她重整旗鼓去紅星廠上班,夏日清晨的村口井台邊,婆姨們的眼睛裏都閃爍著不同的想法。</p>


    不同的想法都有同一個主題——鄙視是相同的,輕視是一定的。</p>


    “她居然還去紅星磚廠上班,可真有臉啊!”</p>


    劉嫂發出第一聲感歎。</p>


    打破了女人們的驚訝和愕然。</p>


    她們七嘴八舌如一隻隻麻雀,望著姬玲玲消失在村口的背影議論起來。</p>


    “看到了吧,頭抬得挺高,胸挺得像要下蛋的母雞,眼睛都不看咱們,我就奇了怪了,勾搭完王大強又去釣上了胡小軍,她這是圖啥呀?”</p>


    村東的一個李家老嫂子壓低聲音說道。</p>


    立即村西的劉家老嬸子接了口:“圖啥?圖快活唄,仗著自己年輕、俊俏,李忠出了遠門,寂寞難耐,不找個相好都對不住自己,不信你問劉嫂,她最有經驗的。”</p>


    說著嗤嗤地笑起來,眾人望著劉嫂都捂著嘴笑出了聲。</p>


    “我比不得人家,我是李全德找上門來的,平日裏送袋米麵,送塊布料,為的是養活一家子,人家可是花中頭魁,村裏村外哪個男人不惦記著她,我看這風頭,都蓋過了王翠芬!”</p>


    劉嫂一點都不遮掩自己的過去。</p>


    過去對她來說成了榮光的曆史,時不時地炫耀一下,證明自己也有過魅力。</p>


    正在井邊打水的王翠芬早看到了姬玲玲。</p>


    她有些心疼她,英雄惜英雄,美人憐美人,大約是覺得姬玲玲和自己同病相憐。</p>


    但,當她聽說姬玲玲被胡小軍糟蹋了,第一個反應是無比慶幸——多虧王大強沒有娶她,不然丟死人了,王翠芬可不願意自己的兒媳婦成了人人嘴裏的爛貨破鞋。</p>


    她頂著寡婦的名聲活得太久,又背上了克夫的惡名。</p>


    深知一個女人身敗名裂是怎樣的滋味。</p>


    她從心裏同情著姬玲玲,想不通看著善良溫婉的姬玲玲怎麽就和胡小軍有了一腿。</p>


    鬧到派出所不了了之,卻坐實了姬玲玲和胡小軍勾搭成奸的事,年輕輕受不了打擊,一氣之下喝了農藥——聽說是張鳳女罵了她一通,可真沒出息,換成王翠芬才不會尋死,活著比死強多了。</p>


    現在,村裏的婆姨們拿她和姬玲玲做比較,王翠芬一下子就發作了。</p>


    “劉嫂你閉上你的x嘴,我看你現在話多得很,是不是晚上沒男人陪你說話心裏毛躁?要不你也去找找胡小軍,讓他今晚陪著你到玉米地快活快活,反正你男人在大牢裏,再沒人去勒死他!”</p>


    眾人笑得前唿後仰。</p>


    劉嫂卻不敢聲張了,她怕王翠芬,知道她的厲害,挑起兩桶水扭著蟒蛇腰趕緊離了井邊向家中走去。</p>


    王翠芬瞪了眾人一眼,打滿水將扁擔擱在肩上,看都不看這些婆娘一眼,徑直迴了家。</p>


    往缸裏倒空水桶,她坐在廚房的門檻上歇息。</p>


    心想自今日起再不敢有娶姬玲玲做兒媳婦的想法。</p>


    ——哪怕王大強願意,她也不答應。</p>


    自己名聲壞了,將來兒子們要娶的女人可得幹淨清白。</p>


    似乎,劉梅英是個不錯的人選,長相是次了點,但人好,除了人好還勤快。</p>


    可惜,是喬蕎的閨女。</p>


    這個醜貨,當初沒有弄死她,如今活成了個人物。</p>


    王翠芬一想到喬蕎恨從心生,一點都容不下了劉梅英。</p>


    她到縣城找過劉二柱了,他不在縣城,在省城一直沒迴來,王翠芬已給劉小柱留下話讓劉二柱一定來找她一迴。</p>


    “就算王大強打光棍也不能娶了喬蕎的閨女!何況是要做她家的上門女婿,癩蛤蟆吃天鵝肉,想得美!”</p>


    王翠芬罵了一句,起身去院裏拿起鋤頭準備下地。</p>


    ......</p>


    姬玲玲走出村子向南而行,看到紅星廠的大煙囪升起灰白煙霧,源源不斷地飄向瓦藍的天空。</p>


    她的心裏生出無數悲涼——要是人象煙霧多好,自由自地的隨風飄蕩,遠離塵世的愁苦和煩惱,不沾紅塵中的汙垢和穢物,飄到哪裏就到哪裏,無恨無憂,豈不好麽?</p>


    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的遭遇差點淚落。</p>


    喬蕎說她須得堅強活著,活出個人樣給大李莊的人看,給楓城平原的人看。</p>


    她答應過她,也答應過自己——與其想著死,不如活下來,沒有死掉,上蒼定有他的旨意。</p>


    報仇是一定的,除了不能輕饒胡小軍,張鳳女和喬麗麗她更不會放過。</p>


    恐懼活著隻能讓姬玲玲軟弱。</p>


    但,仇恨又讓她不得不堅強。</p>


    她顧不得許多了,就算不為喬蕎的紅星磚廠,為了爹爹和自己,她得活下去。</p>


    別人一定會嘲笑她,也會議論她......她都想過了。</p>


    無非是說她爛到了家毫無廉恥。</p>


    但她相信清白自在天地間,遲早她會證明自己是無辜的、冤枉的。</p>


    她會聽從喬蕎的安排去縣裏找寫狀紙的人,也會鼓起勇氣上法院告胡小軍。</p>


    姬玲玲做好了重新活一次的準備。</p>


    甚至,她想到了齊偉業對自己是什麽樣的態度——或者同情或者嫌棄——都不重要,重要的她必須活下去!</p>


    磚廠的大門敞開著,有拉土的卡車和拖拉機分次進入。</p>


    有司機不懷好意地打了聲口哨。</p>


    以前他們可不敢這樣對待姬玲玲。</p>


    敬畏來自喜歡。</p>


    現在,他們仍然喜歡著她,隻是覺得姬玲玲成了殘次品、隨手可得的野花野草,伸手可以摘下來把玩在手中。</p>


    顯然,他們想錯了。</p>


    他們看到這個年輕的女人,這個被人糟蹋過的女人,這個喝過敵敵畏的女人,依然微笑著走進了廠門。</p>


    與往日相同,也與往日不同。</p>


    她的眼睛看向前方,眼眸裏閃著千年冰雪的寒光。</p>


    那些看到她的人,禁不住收斂了輕浮,心裏抖了一下。</p>


    “這還是那個純真善良的姬玲玲嗎?是——又不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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