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裏埃算得弗朗什-孔泰最漂亮的小城之一。一幢幢房子,白牆,紅瓦,尖頂,展布在一座小山的斜坡上。茁壯的栗樹密密匝匝,畫出了小山最細微的凹凸。城牆下數百步外,有杜河流過。這城牆早年為西班牙人所建,如今已殘破不堪。


    維裏埃北麵有高山蔭護,那是汝拉山脈的一支。十月乍寒,破碎的威拉峰頂便已蓋滿了雪,從山上下來的一股激流,穿過小城注入杜河,使大量的木鋸轉動起來。這是一種很簡單的工業,小城的居民更象是鄉下人,多數人家的ri子於是有了幾分舒適。不過,使小城富起來的並非木鋸。普遍的富裕靠的是生產一種印花布,世稱米魯茲花布,所以,拿破侖倒台以後,維裏埃幾乎家家戶戶都把房屋的門麵重新修過。


    一進城,就會聽見一台聲音嘈雜、樣子嚇人的機器轟隆隆作響,攪得人頭昏腦脹。二十個沉重的鐵錘,全靠一隻由湍急的水流帶動的輪子,升起,落下,震得路麵直打顫。我也說不清一個鐵錘一天要生產幾千枚釘子。起落之間一些水靈俏麗的姑娘把小鐵塊送到巨大的鐵錘下麵,鐵塊旋即變成了釘子。這勞動看起來如此粗笨,卻使初次進入法國和瑞士之間這片山區的旅人嘖嘖稱奇,倘若踏入維裏埃的旅人問起大街上耳朵都被震聾了的行人,那座漂亮的製釘廠是誰的,有人就會打著一種拖長的腔調說:“咳,市長先生的唄!”


    維裏埃有一條大街,從杜河岸邊一直爬到山頂。旅人隻要稍作停留,十有仈jiu會遇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神sè匆匆,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行人一看見他哲學家和科學家如霍布斯、伽利略、波義耳等都持此說。洛,就趕緊月兌帽致意。這位好幾等騎士勳章的獲得者穿著一身灰sè的衣服,頭發已經花白,大腦門,鷹勾鼻,五官大致算得端正:初見,人們甚至還會覺得這張臉兼有小城市長的威嚴和尚存於四十八歲至五十歲男人身上的那種吸引力。然而,巴黎來的旅人轉眼間便會感到不快,他那種誌得意滿的神氣中還混雜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狹隘和創造力的匱乏。這位旅人終於意識到,此人的才幹僅止於讓欠帳的人如期償還,而若是他欠了賬,則要拖得不能再拖。


    這便是維裏埃的市長德·萊納先生。他步履莊重,穿過大街,進入市政廳,在旅人的眼前消失。這位旅人若繼續閑逛,再往上走一百步,他會瞥見一幢外觀相當漂亮的房子,越過與之相連的一道鐵柵欄,還有一片極美的花園。遠處是勃艮第的丘陵形成的一線天際,曲折有致,盡如人意,仿佛就是為了讓人看著舒服。這景sè使旅人忘掉了錙銖必較的銅臭,他已經因此而透不過氣來了。


    有人告訴他,這幢房子屬於德·萊納先生,剛剛落成。這方石砌就的漂亮住宅是維裏埃的市長用他那座大製釘廠賺來的。據說他祖上是西班牙人,是個古老的家族,似乎早在路易十四征服此地之前就已定居下來。


    自從一八一五年起,他就恥於再作工廠主了,因為一八一五年使他當上了維裏埃的市長。那座極美的花園有好幾層,直伸到杜河岸邊,每一層都築有護牆部著作按寫作時間先後編排。各篇末附有簡要注釋,部分著,這也是對德·萊納先生在鐵器買賣中的jing明給予的酬報。


    在法國,您別指望看見德國的萊比錫、法蘭克福、紐倫堡等工業城市周圍那種秀麗別致的花園。在弗朗什-孔泰,愈是砌牆,愈是在地產上堆起一層層的石頭,就愈是有權受到鄰人的尊敬。德·萊納先生的花園裏便是高牆縱橫,尤其是裏麵有幾小塊地,是他花了大價錢才買下的,這花園就更加令人讚賞了。就說那個鋸木廠吧,它在杜河岸邊的特殊位置讓您一進城就留下深刻的印象,您也注意到屋頂一塊大木板上用極大的字寫著“索萊爾”這姓氏,而在這塊六年前還是鋸木廠的土地上,眼下正在修築花園第四層平台的護牆。


    市長先生固然高傲,卻不得不費些心力央求老索萊爾那個既冷酷又頑固的農民,不得不付給他明晃晃的金路易,才使他把工廠遷往別處。至於那條使鋸子轉動起來的公共水流,則是他利用自己在巴黎的影響讓它改了道。這個恩惠是他在一八二x年選舉之後得到的。德·萊納先生為了這塊一阿爾邦的地,把杜河下遊五百步處的四阿爾邦給了索萊爾。盡管這塊地的位置對他的樅木板生意有利得多,索老爹(自打他發了,他就有了這稱唿)還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位鄰居的急迫和占有yu,敲了他六千法朗。


    果然,這筆交易受到當地一些有識之士的非議。有一次,四年以後的一個禮拜天,德·萊納先生身著市長禮服從教堂迴家,遠遠地看見老索萊爾由三個兒子護著知行合一明王守仁的學說。與朱熹“知先行後”說相對。,正看著他笑呢。這一笑使市長先生恍然大悟,他從此就老是想,他原本可以更便宜地做成這筆交易呀。


    在維裏埃,要造許多的護牆,才能獲得公眾的敬重,要緊的是不要采用那些每年chun天經由汝拉山口去往巴黎的泥瓦匠帶來的意大利圖紙,否則,這樣一種革新將給魯莽的造牆者帶來標新立異的壞名聲,永遠洗刷不掉,他在那些明智而穩健的人眼中也就永遠地身敗名裂了,因為正是這些人在弗朗什—孔泰握有敬意的予奪之權。


    事實上,這些明智之士在當地施行著最討厭的**;正是由於這個醜惡的字眼,對於那些在世稱偉大的共和國的巴黎生活過的人來說,小城市裏的ri子簡直不堪忍受。輿論的專橫,而且是怎樣一種輿論啊!在法國的小城市和在美利堅合眾國是一樣地愚蠢。杜河水麵上方一百尺,沿小山有一公共散步道,需要修築一堵巨大的擋土牆。對於德·萊納先生的政聲來說,這真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散步道所處位置極佳,入眼的乃是法國最秀麗的風光。不過,每到chun季,雨水一衝,路麵就溝壑縱橫,坑窪遍地,殊難涉足,人人都感到不便,德·萊納先生就趁機修了一堵二十尺高二百多尺長的牆,非如此是不足以使他的政績永垂不朽的。


    為了這牆上的胸牆,德·萊納先生不得不三上巴黎,因為前前任內務部長自稱是維裏埃的散步道的死敵;如今這胸牆已經起來,離地四尺高。仿佛是向一切現任和前任的部長們示威似的,眼下有人正在往上裝方石板。


    有多少次啊,我的胸抵著泛出美麗的藍灰sè的巨大石塊,心裏想著昨夜告別的巴黎的舞會,眼睛卻眺望著杜河的穀地!遠處,左岸,五六條山穀曲折蜿蜒,其深處有數條小溪曆曆在目,一路奔瀉跳蕩,急匆匆跌進杜河。山裏的太陽很猛,正當頂的時候,旅人卻可在這方平台上享受枝葉婆娑的懸鈴木的蔭護,任遐想馳騁。這些樹生長迅速,美麗的綠sè微含藍意,這都得力於市長先生命人填在巨大的防土牆後麵的新土,因為他不顧市議會的反對,硬是把散步道拓寬了六尺(盡管他是極端保王黨人,我是ziyou黨人,這件事我還是要稱讚他),因此,他和幸運的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都認為,這個平台比聖ri爾曼—昂—萊的平台並不遜sè。


    散步道的正式名稱是忠誠大道,見於沿路十五或二十塊大理石板上,這又使德·萊納先生獲得一枚十字勳章。我隻有一件事要指責這條忠誠大道,那就是市政當局讓人修剪乃至剃禿這些茁壯的懸鈴木的那種野蠻方式。這些樹與其讓自己的腦袋低而圓,圓而平立麵的統一和鬥爭規律是偉大、永恆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活象園子裏最平常的蔬菜,寧可要英國花園裏常見的那種漂亮大方的外形。然而市長先生的意誌不可違抗,屬市zhèngfu所有的那些樹每年都要兩度遭此無情的殘害。當地的ziyou黨人聲稱(當然有些誇張),自從馬斯隆副本堂神甫養成了把修剪下來的樹枝據為己有的習慣之後,市府的園丁的手變得愈發無情了。


    這位年輕的教士是幾年前從貝藏鬆派來監視謝朗神甫和附近幾位本堂神甫的。有一位外科老軍醫,曾在意大利打過仗,退伍來到了維裏埃,據市長先生說,他生前既是雅各賓黨人又是波拿巴分子,有一次竟敢當麵抱怨對這些美麗的樹所施行的周期xing毀傷。


    “我喜歡蔭涼,”德·萊納先生迴答說,口氣中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但對一個身為榮譽團騎士的外科醫生說話還就得這樣才見得合適;“我喜歡蔭涼,我讓人修剪我的樹,為的是有更多的蔭涼,—棵樹若不能像有用的胡桃樹那樣帶來收益,我想不出它還能有別的什麽用處。”


    “帶來收益”,這就是在維裏埃決定一切的至理名言。單單這個詞就代表了四分之三的居民的習慣xing思想。


    在這座您覺得如此美麗的小城裏,帶來收益,乃是決定一切的大道理。初到此地的外鄉人醉心於周圍那清涼幽深的山穀,首先會想到居民們對美很敏感;他們也的確沒少把本地的美麗風光掛在嘴上,人們也不能否認他們對此看得很重,因為美麗的風光招來了外地人,而遊客的錢富了旅店老板,於是就通過稅收的渠道給城市帶來收益。一個晴朗的秋ri,德·萊納先生讓妻子挽著胳膊,在忠誠大道上散步,他說話的神情很嚴肅,德·萊納夫人聽著,眼睛卻不安地注視著她的三個孩子的動靜。大孩子能有十一歲,總是靠近胸牆,並且做出要爬上去的樣子。於是一個溫柔的聲音喚出了阿道夫這名字,那孩子遂放棄了他的雄心壯誌。德·萊納夫人看上去有三十歲,依然相當漂亮。


    “他會後悔的,巴黎來的這位漂亮先生,”德·萊納先生忿忿地說,臉sè比平時更加蒼白,“我在宮裏也不是沒有朋友……”


    雖然我很願意用二百頁的篇幅跟您談談外省,但是我畢竟不能如此殘忍,讓您忍受外省的談話所具有的那種冗長和那種巧妙的轉彎抹角。


    在維裏埃市長眼中如此可惡的這位巴黎來的漂亮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阿佩爾先生,兩天前,他不僅設法進入維裏埃的監獄和乞丐收容所,還進入了市長和當地主要的業主義務管理的醫院。


    “可是,”德·萊納夫人怯生生地說,“既然您清白廉潔地管理著窮人的福利,巴黎來的這位先生又能把您怎麽樣呢?”


    他們是為了找茬兒才來的,然後就在ziyou黨的報紙上寫文章。


    “可您從來不看這些報紙呀,我的朋友。”


    “可人家跟我們談論這些雅各賓派的文章呀;這都使我們受到幹擾,yu做好事而不能。哼,我呀,我永遠不會願諒這個本堂神甫。維裏埃的本堂神甫已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然而山裏的新鮮空氣給了他一副鐵鑄的體魄和xing格。應該知道,他有權隨時造訪監獄,醫院,甚至乞丐收容所。阿佩爾先生是巴黎方麵向本堂神甫推薦的,他很聰明,恰好早晨六點鍾到達一個居民很好奇的小城。他一到就直奔神甫住宅。


    謝朗神甫讀著德·拉莫爾侯爵寫給他的信,沉思良久。侯爵是法國貴族院議員,本省最大的地主。


    神甫暗自沉吟:“我一大把年紀了,並且在此地受人愛戴,他們不敢!”他立刻朝巴黎來的先生轉過身。他雖然年事已高,兩眼仍閃爍著火一樣的熱情,表明他樂於從事一樁多少有些危險的高尚行動。


    “跟我來,先生。請不要在看守麵前特別是在乞丐收容所的管事麵前發表任何意見,無論我們看到了什麽。”阿佩爾先生明白他遇上了一個好心人:他跟著這位可敬的本堂神甫參觀了監獄、醫院和收容所,提出許多問題,盡管迴答千奇百怪神病理學家,存在主義的主要代表之一。早年從事jing神病治,他卻忍住沒有流露出任何指責的意思。


    參觀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神甫邀請阿佩爾先生共進午餐。阿佩爾先生不願意更多地連累這位好心的朋友,就推說有幾封信要寫。三點鍾前後,兩位先生結束了對乞丐收容所的視察又迴到監獄。他們在門口遇見了看守,這是一個巨人般的家夥,六尺高,羅圈腿,一張極難看的臉因恐懼而變得極可憎。


    “啊!先生,”他一看見神甫,就立刻對他說,“跟您在一起的這一位可是阿佩爾先生?”


    “是又怎麽樣?”神甫說。


    “昨天我接到最明確的命令,不準阿佩爾先生進入監獄,命令是省長派一名憲兵送來的,他大概騎著馬跑了一整夜呢。”


    “我告訴您,諾瓦魯先生,”神甫說,“跟我在—起的這位旅人正是阿佩爾先生。您承認不承認,我有權隨時進入監獄,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並且願意讓誰陪同就讓誰陪同?”


    “是的,神甫先生,”看守低聲說,耷拉下腦袋,活像害怕挨棍子而勉強服從的一條狗。“隻是,神甫先生,我有老婆孩子,要是有人告發,他們會把我撤職的;我全靠這職位生活啊。”


    “我的職位丟了我也很不高興,”善良的神甫說,聲音越來越激動。


    “那可不一樣啊!”看守急了,“您哪,神甫先生,誰都知道您有八百利弗爾的年金,一份上好的產業……”


    這就是事情的原委,可兩天來滿城風雨,眾說紛紜,更有人添枝加葉,在維裏埃這座小城裏攪動起各種充滿仇恨的情緒。眼下德·萊納先生和他妻子之間發生的小小爭論,正是為了這件事。早晨,他帶著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去過本堂神甫家,向他表示最強烈的不滿。謝朗先生沒有任何後台,覺出了他們的話的份量。


    “好吧,先生們!我已經八十歲了,我將是附近第三個被撤職的本堂神甫。我在此地已經五十六年;我為本城差不多全部居民行過洗禮,我來的時候這個城市還是個小鎮呢。我每天都為年輕人主持婚禮,從前他們的祖父的婚禮也是我主持的。維裏埃是我的家,但是我看見這個陌生人時心裏想:‘這個人從巴黎來,也許真是個ziyou黨人,那裏可是太多了;但是他對我們的窮人和囚犯能有什麽危害呢?’”


    德·萊納先生的指責,尤其是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的指責,越來越兇了。


    “那好,先生們,把我撤了吧:“老神甫喊了起來,聲音都發抖了。“可是我還要住在此地。大家知道我四十八年前繼承了一片土地,每年有八百利弗爾的進項。我靠這些收入足以過活。我在任職期間可是沒有任何積蓄,先生們,也許正因為如此,當有人跟我談到撤職時,我才不那麽害怕。”


    德·萊納先生與妻子相處極好,然而他不知道如何迴答妻子怯生生地反複提出的問題:“巴黎來的這位先生能對囚犯有什麽危害呢?”他簡直要發火了,正在這時,妻子驚叫了一聲。原來她的第二個兒子爬上了擋土牆的胸牆,還在上麵跑,而這擋土牆高出牆外葡萄園有二十尺呢,德·萊納夫人害怕孩子受到驚嚇,掉下去,不敢跟他說話。那孩子正為自己的壯舉得意呢,最後終於看到了母親,見她麵sè如土,就跳到散步道上,朝她跑過去。他被好一個說。


    這個小小的事件扭轉了談話的方向。


    “我一定要把鋸木工的兒子索萊爾弄到家裏來,”德·萊納先生說,“讓他照看孩子,他們越來越淘氣,我們管不住了。他是個教士,不是也差不多,還jing通拉丁文,他會讓孩子們取得進步的,因為神甫說他xing格堅強。我給他三百法郎,管他吃。我過去對他的品行一直有些猜疑,他是那個老外科醫生,榮譽團騎士的寵兒,醫生借口是親戚,就住在他們家裏。這個人實際上很可能是ziyou黨的密探,他說我們山裏的空氣對他的風濕病有好處,可這並沒有得到證實。他參過布奧納巴爾德在意大利的曆次戰役,據說還曾簽名反對建立帝國。這個ziyou黨教小索萊爾拉丁文,還把帶來的大量書籍留給他。所以我本來絕不會想到讓木工的兒子和我們的孩子在一起的,可就在這場讓我們鬧翻的爭吵的前一天,神甫對我說索菜爾攻讀神學已經三年,準備進神學院,因此,他不是ziyou黨人,他是個拉丁文學者。”


    “這樣安排還有一個理由,”德·萊納先生繼續說,一邊用一種外交家的神情看著妻子,“瓦勒諾剛剛給他的敞蓬四輪馬車買下兩匹諾曼底馬,正得意著哪,可他沒有給孩子請家庭教師。”


    “他會把我們的這一個搶走呀。”


    “這麽說你讚成我的計劃嘍?”德·菜納先生說,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感謝她剛才的這個好主意。“好了,就這麽定了。”


    “啊,上帝!親愛的朋友,你的決心下得這麽快!”


    “這是因為我xing格剛強,本堂神甫已經領教過了。我們不必隱瞞什麽,我們在此地是被ziyou黨人包圍著的。所有那些布商都嫉妒我,我對此深信不疑;其中兩三個正在闊起來;那好吧,我倒很喜歡讓這些人看看德·萊納先生的孩子怎樣在他們的家庭教師帶領下散步。不由他們不肅然起敬。我的祖父常對我說,他小時候就有一個家庭教師。這大概要花我一百個埃居,不過應該把這筆開支看作為了保持我們的身份所必需的。”


    德·萊那夫人沉思不語,這個決定太突然了。這女人身材高而苗條,曾經是當地有名的美人兒,山裏人都這麽說。她具有某種純樸的儀態,舉手投足仍透出一股青chun的活力;在一位巴黎人看來,這種天真活潑的自然風韻甚至會喚起溫柔的快感,讓人想入非非,德·萊納夫人若是知道自己會有這一類的成功,一定會羞得無地自容。什麽賣弄風情呀,忸怩作態呀,這種事情從未挨近過這顆心。據說有錢的乞丐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曾經追過她,但沒有成功,這曾使她的品德大放異采,因為這位瓦勒諾先生,年輕高大,孔武有力,滿麵紅光,蓄著一把又濃又黑的連腮胡,是外省人稱為美男子的那種粗魯、放肆、說起話來亂嚷嚷的人。


    德·萊納夫人很害羞,xing情看上去很是平和,特別討厭瓦勒諾先生不住地動和他的大嗓門。她遠離維裏埃人所謂的快樂,這使人認為她對自己的出身感到非常驕傲。她倒也不在意,看到本城男xing居民越來越少登她家的門,反而感到很高興。我們無須隱瞞,她在那些人的太太們眼中是個傻瓜,因為她在丈夫身上竟然一點兒心計也不用,白白放過一些讓人從巴黎或貝藏鬆為自己買來漂亮帽子的好機會。隻要大家能讓她一個人在自家美麗的花園中隨意走走,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她是一個天真幼稚的女人,從未想到對丈夫品頭評足,也從未承認丈夫使她感到厭煩。她猜想,當然未曾向自己說破,夫妻之間不過如此罷了,不會有更親密的關係。當德·萊納先生跟她談論他對孩子的打算時,她倒是愛他的;他想讓老大進軍隊,老二進法院,老三進教會。總之,和她認識的那些男人相比,她覺得德·萊納先生算是最不討厭的。


    妻子對丈夫的這種評價倒也合情合理。維裏埃的市長被認為是—個風趣、高雅的人,這名聲全靠他從一位叔父那裏學來的那五、六個笑話。老上尉德·萊納革命前在奧爾良公爵的步兵團裏效力,他去巴黎的時候有幸進入親王的客廳。他在那裏見過德·泰萊鬆夫人,著名的德·讓利夫人,王宮裏的發明家杜卡萊先生。這些人物經常出現在德·萊納先生的故事裏。不過,迴憶這種講起來極微妙的事情漸漸成了他的一項工作,所以,近來他隻在重大場合才重複這些與奧爾良家族有關的奇聞軼事。再說,隻要不談錢,他的確是彬彬有禮的,所以,他有理由被看作是維裏埃最有貴族氣派的人物。第二天早晨六點鍾,維裏埃的市長前往坡下索老爹的鋸木廠。他一邊走,一邊想:“我的妻子的確很有頭腦。優勢當然還在我這邊,但是說一千道一萬,我畢竟沒有想到,倘若我不把索萊爾這個小神甫弄到手,據說他的拉丁文好得不得了,收容所所長那個腦子轉個不停的家夥很可能和我打一樣的主意,並且搶在我的前頭。他將以多麽自負的口吻談論他的孩子的家庭教師啊……這位家庭教師一旦屬於我,要不要穿黑袍子呢?”


    德·萊納先生在這個問題上顛來倒去,猶豫不決,突然,他看見一個鄉巴佬,身高近六尺,大清早就似乎忙著丈量堆放在河邊纖道上的木材。這鄉巴佬看見市長先生走近好像不大高興,這些木材堵塞了道路,堆放在那兒是違章的。


    這鄉巴佬正是索老爹。德·萊納先生關於他的兒子於連的提議使他大感意外,但更使他感到高興。不過他聽的時候仍然帶著那種愁苦不樂和漠不關心的神情,這山區的居民很善於這樣來掩飾他們的jing明。他們在西班牙人統治時期當過奴隸,如今仍保留著埃及小農的這種表情特征。


    索萊爾的開場白隻不過是大段背下來的記得滾瓜爛熟的客套話。他笨拙地做出微笑的樣子,卻更暴露出神情的虛假;他本來生就一副無賴相,這下反而yu蓋彌彰。他一邊重複著那些廢話,一邊腦子裏不停地轉,試圖弄明白是什麽原因能使一個如此有權勢的人想把他那廢物兒子搞到家裏去。他很不喜歡於連阿威羅伊主義者13世紀西歐以伊本·路西德(阿威羅,可是德·萊納先生偏偏要給他—年三百法郎的工錢,管吃,甚至還管穿。這後一項要求是索老爹靈機一動突然提出來的,德·萊納先生也是靈機一動突然答應的。


    這一要求使德·萊納先生大吃一驚。他想:“對我的提議,索萊爾竟沒有理所當然地感到高興和滿意,顯然已另外有人向他提出過什麽,除了瓦勒諾先生之外,還能是誰呢?”德·萊納先生催促索萊爾立刻定下來,然而沒有用;老農民詭計多端,死活不同意;他說他想征求一下兒子的意見,好像在外省一個有錢的父親除了走形式外還真地要問問一無所有的兒子似的。


    一座水力鋸木廠其實就是一個建在水邊的大棚,四根粗大的木柱支起屋架,上麵複有棚頂。棚子zhongyāng八、九尺高處有一把鋸上上下下,一種很簡單的機器把木頭對著鋸推過去。溪水推動一個輪子,產生兩種機械作用:一是鋸的上下運動,二是緩緩推向鋸子,最後破成板子。


    索老爹走近工廠時,亮出大嗓門,高喊於連,沒有人應聲。他隻看見兩個大兒子,他們生得膀大腰圓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表述了無產階級專政,正揮動沉重的斧子整理樅樹幹,好送上去鋸。他們仔細對準畫好的黑線,一斧子下去就是一大堆木屑。他們沒有聽見父親的喊聲。他朝大棚走去,進去一看,於連沒有守在鋸旁,卻騎在五、六尺高處的棚頂的一根梁上。於連不專心照看機器的運轉,卻在埋頭讀書。老索萊爾對此最為反感,他可以原諒於連身材瘦削,跟他的兩個哥哥不一樣,不適合幹力氣活兒,但他不能容忍於連的這種讀書癖,因為他自己不識字。


    他叫了於連兩、三聲,還是白費力氣。年輕人的注意力全在書本上,加上鋸子的嘈雜聲,更使他聽不見父親那可怕的聲音。這父親雖然年紀大了,卻仍敏捷地跳上正在鋸著的一個樹幹,又跳上支撐著棚頂的橫梁,猛地一掌,把於連拿著的書打落到河裏,接著又是猛地一掌,打在於連的頭上。於連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若是跌進十四、五尺下麵正在運轉的機器的杠杆中間,非粉身碎骨不可;這當兒,他的父親伸出左手,一把將他揪住:


    “好哇,懶鬼!你看鋸的時候還要讀你那些該死的書嗎?你晚上去神甫那兒瞎混的時候再讀吧,那是你看書的時候。”於連被打得暈頭轉向,滿臉是血,還得迴到鋸子旁自己的崗位上去。他的眼裏含著淚,**的痛苦自不待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心愛的書。


    “下來,畜生,我有話跟你說。”機器的聲音仍使於連聽不見這命令。他的父親已經下地,不願再登上機器,就找了一根打胡桃的長杆子矛盾用minzhu的方法即團結—批評—團結的方法解決。此外還,抽他的肩膀。於連腳剛一落地,老索萊爾就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家裏趕。“天知道他又要把我怎麽樣!”年輕人心裏嘀咕。他一邊走,一邊看著那條小溪,真傷心啊,他的書就掉在那裏麵;那是他最喜歡的《聖赫勒拿島迴憶錄》。


    於連雙頰緋紅,兩眼低垂,他是個十八、九歲的瘦小青年,看起來羸弱,麵部的輪廓也不大周正,但頗清秀,還有一個鷹勾鼻子。一雙大而黑的眼睛,靜時顯露出沉思和熱情。此刻卻閃爍著最兇惡的憎恨的表情。深褐sè的頭發長得很低,蓋住了大半個額頭,發怒的時候兇相畢露,人的相貌無數,然而更具驚人的特xing者怕是沒有了。他的身材修長而勻稱,更多地顯示出輕捷而非力量。自幼年起,他那極端沉思的神情和極為蒼白的臉sè,就使他的父親以為他活不長,或者將成為家庭的負擔,家裏人都看不起他,他也恨父親和兩個哥哥;禮拜天在廣場上玩耍,他總是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那張漂亮的臉才開始博得年輕姑娘們幾句親切的話。於連被當作弱者受到眾人的輕蔑,然而他崇拜那位敢於和市長談論懸鈴木的老外科軍醫。


    這位外科醫生有時付錢給索老爹,讓他的兒子跟著他學習拉丁文和曆史,即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戰役,臨終時他把他的榮譽團十字勳章、半餉的欠款和三、四十本書留給他,其中最珍貴的那一本已經掉進市長先生利用其影響使之改道的那條公共水流裏了。


    於連剛踏進屋門,就感到肩膀被父親那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嚇得發抖,等著挨揍。


    “老實迴答我,”老農民對著他的耳朵厲聲喝道,一邊用手把他扳過來,好像小孩用手扳鉛製玩具兵一樣。於連那雙又大又黑,淚汪汪的眼睛遇上了老木匠的一雙灰sè的、兇惡的小眼睛,這老木匠似乎想把他的靈魂深處看個一清二楚。“看你能老實迴答我,臭書呆子;你在哪兒認識德·萊納夫人的?你什麽時候跟她說過話?”


    “我從來沒跟她說過話,”於連答道,“我隻在教堂看見過這位夫人。”


    “那你是不是看她啦,不要臉的下流胚?”


    “從來沒有:您知道我在教堂裏隻看上帝,”於連說,多少有一點假正經的樣子,反正怎麽樣都行,隻要腦袋上不再挨巴掌。


    “這裏麵總是有點名堂,”狡猾的鄉巴佬說,接著頓了頓,又說道,“我是不能從你這兒套出什麽啦,該死的偽君子。總之,我要甩掉你了,而我的鋸木廠隻會辦得更好。你討得了本堂神甫先生或其他什麽人的歡心,他們給你找了個好位置。收拾你的東西吧,我送你去德·萊納先生家,你要當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啦。”


    “那給我什麽?”


    “吃,穿,還有三百法郎的工錢。”我不願意當仆人。”


    “畜生,誰說讓你當仆人啦?難道我願意我的兒子當仆人嗎?”


    “可是,我跟誰一起吃飯呢?”


    這個問題把老索萊爾問住了,他覺得不能再談下去,言多語失啊;於是他暴跳如雷,大罵於連,說他就知道吃,撇下他找另外兩個兒子商量去了。


    過了一會兒,於連看見他們各自拄著一把斧子,正在商量。於連看了很久,覺得也猜不出什麽,又怕被人撞見,就往鋸子的另一側去。他想好好考慮一下這個改變他命運的意外消息,但是他覺得靜不下心來,他的想象力全部用來描畫他將在德·萊納先生的漂亮房子裏看到的東西了。


    他心想:“寧可放棄這—切,也不能淪落到和仆人一起吃飯的地步。我父親想強迫我,那我就去死。我有十五個法郎八個蘇的積蓄,今夜就逃走;走小路碰不上憲兵,兩天就到了貝藏鬆;我在那兒當兵,需要的話,就去瑞士。不過,這麽一來,前程完了,雄心壯誌完了,無所不能的教士這一類好職業也完了。”


    於連厭惡跟仆人一起吃飯,並非天生如此,為了飛黃騰達,他可以做令人痛苦得多的事情,他的這種厭惡得之於盧梭的《懺悔錄》。他全靠這本書來想象世界是一副什麽樣子。大軍公報匯編和《聖赫勒布島迴憶錄》則補足了他的《可蘭經》。為了這三本書,他可以豁出命去。他絕不相信任何別的一本書,他相信老外科軍醫的話,認為世上其它的書都是謊言,是—些騙子為了升官發財而寫出來的。


    於連有一顆火熱的心,還有一種常常與愚蠢相結合的驚人的記憶力,他看出他的前途取決於年老的本堂神父謝朗,為了討得他的歡心,竟把一部拉丁文的《新約全書》背下;他也熟悉德·邁斯特先生的《論教皇》,雖然這兩本書他都不相信。


    好像雙方有了默契,索萊爾和他的兒子這一天都避免和對方說話。傍晚,他到本堂神父那兒去上神學課,他認為把別人向他父親提出的奇怪的建議告訴神甫是不謹慎的。“也許這是個圈套,”他想,“應該裝作已經忘了的樣子。”


    第二天一大早,德、萊納先生便差人來叫老索萊爾,而這個老索萊爾讓他等了一、二個鍾頭,一進門便百般道歉,又百般表示敬意。他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異議,終於弄明白他的兒子將和男主人女主人同桌吃飯,如有客人則獨自在另一個房間和孩子們一起吃,便提出越來越多的附加條件,再說他心裏還充滿了懷嶷和驚奇,就要求看看他兒子睡覺的房間。那是一個布置得十分整潔的大房間,已經有人忙著把孩子們的床往裏麵搬了。


    此情此景使這位老人大受啟發,他立刻堅定要求看看他兒子要穿的衣服。德、萊納先生拉開抽屜,拿出一百法郎。


    “您和兒子拿這筆錢到呢絨商杜郎先生的店裏,可以做一套黑衣服。”


    “那麽,即使我把他從這裏領迴去,”鄉巴佬說,他一下子把他的繁文褥節得幹幹淨淨,“這衣服還是他的嗎?”


    “那當然。”


    “那好吧,”索萊爾拿著一種慢悠悠的腔調說,“我們就乘一件事要達成一致意見:您給他多少錢。”


    “什麽!”德、萊納先生生氣地叫了起來,“我們昨天已經一致同意:我出三百法郎;我認為這已經夠了,也許太多了。”


    “這是您出的數,我不否認,”老索萊爾說得更慢了;他緊緊地盯著德、萊納先生,使出隻有不了解弗郎什-孔泰的農民的人才會感到驚奇的那種天才,補了一句:“我們找得到更好的地方。”


    聽了這句話,市長大驚失sè。不過,他還是恢複了鎮靜,他們足足周旋了兩個鍾頭,字斟句酌,沒有一句信口胡說,農民的jing明終於戰勝了富人的jing明,富人畢竟不以此為生啊。一大堆安排於連的新生活的條款一一商定;他的薪水不僅定為四百法郎,而每月一號預先付清。


    “好吧,我每月給他三十五法郎,”德、萊納先生說。


    “湊個雙數吧,”鄉巴佬用諂媚的聲調說,“像我們的市長先生這樣有錢又慷慨的人,一定會改成三十六法郎的。”


    “行,”德·萊納先生說,“不過別再羅嗦了。”


    這一迴,憤怒使他的口氣變得強硬,鄉巴佬也看出他得見好就收。這下輪到德·萊納先生占上風了。他始終不肯把第一個月的三十六法郎交給急於為兒子領錢的老索萊爾。德·萊納先生突然想到,他必須把在整個談判中起的作用講給妻子聽。


    “把我剛才給您那一百法郎還給我,”他生氣地說:“杜朗先生還欠著我呢。我跟您的兒子一塊去扯黑呢料子。”


    索萊爾見到這一強硬之舉,便老老實實又揀起那些畢恭畢敬的套話,足足說了一刻鍾。最後,他看出確實再撈不到什麽了,便告辭。他最後鞠了一躬,以下麵這句話結束:


    “我迴頭就把我的兒子送到公館來。”


    每當市長先生的子民們想討好他的時候,就這樣稱唿他的房子。


    索萊爾迴到鋸木廠到處找不到兒子,原來於連對可能發生的事情心懷疑慮,半夜裏就出門了。他想為他的書和榮譽團勳章找個安全的地方。他把這些東西都送到一個年輕的木材商那裏,此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凱,住在俯瞰維裏埃的大山裏。


    當他迴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劈頭便說:“該死的懶鬼,天知道你是不是爭這口氣,會把這麽多年的飯錢還給我。拿著你的破爛,滾到市長先生那裏去吧。”


    於連感到驚奇,居然沒有挨打,趕緊走了。然而,一當他那可怕的父親看不見他,他就放慢了腳步。他認為到教堂轉一圈兒對他的虛偽有好處。


    “虛偽”這個詞使您感到驚訝嗎?在到達這個可怕的詞之前,這年輕農民的心靈曾走過很長一段路呢。


    還在很小的時候,於連看見第六團的幾個龍騎兵,身披白sè大氅,頭戴飾有黑sè鬃毛的盔,從意大利迴來。他看見他們把馬拴在父親的房子的窗柵上,這使他發瘋般地愛上了軍人的職業。後來,他又激動地聆聽老外科軍醫講述洛迪橋戰役、阿爾科戰役和裏沃利戰役。他注意到老人投向他的十字勳章的火一樣燃燒的目光。


    然而當於連十四歲時,維裏埃開始建一座教堂,對於一個如此小的城市來說,這教堂可稱壯麗。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柱,於連印象極深;這四根柱子曾在治安法官和年輕的副本堂神甫之間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當地出了名,年輕的副本神甫是從貝藏鬆來的,據說是聖會的密探,治安法官險些丟了位置,至少輿論是這麽說的。他怎麽敢與一位教士不和?此人每半個月去一次貝藏鬆,據說是去晉見主教大人。


    就在這時,膝下兒女成行的治安法官似乎有幾件案子判得不公,而都是針對居民中看《立憲新聞》的人。正確的一方終於勝訴。其實不過是三、五法郎的事,但是這些輕微的罰款中的一筆要由一個製釘工人出。這製釘工人是於連的教父。這人大怒,喊道:“世道真是變了!還說二十多年來治安法官一直被看作正派人呢!”外科軍醫,於連的朋友,此時已經去世。


    於連突然不再談論拿破侖,宣布他要當教士,人們看見他在父親的鋸木廠裏孜孜不倦地背誦那本神甫借給他的拉丁文聖經。這位善良的老人對於連的進步大為讚歎,常常用整個晚上教他神學,於連隻在他麵前表露虔誠的感情。誰能猜得到,他臉sè如此蒼白,如此溫柔,一副女孩子的容貌,心裏竟藏著寧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不可動搖的決心呢!


    對於連來說,飛黃騰達首先就是離開維裏埃,他恨透了他的家鄉。他在那裏看到的一切使他的想象力都凍住了。


    他自幼年起,就常有興奮的時刻。他曾美滋滋地夢想過,有朝一ri被介紹給巴黎的美婦人,他會用輝煌的壯舉邀得她們的垂青。為什麽他就不能被其中的一個愛上呢?波拿巴不是還在窮困的時候就被光彩照人的德·博阿爾內夫人愛上了嗎?多年以來,於連大概無時不對自己說,波拿巴,一個默默無聞又沒有財產的中尉,靠他的劍做了世界的主人。這個想法給自認為極不幸的他帶來安慰,又使他在快樂的時候感到加倍的快樂。


    教堂的興建和治安法官的宣判使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他有了—個念頭,好幾個星期裏他就像瘋了一樣,最後,這個念頭至高無上的威力完全控製了他。—個充滿激情的人自認為他所創造的第—個念頭,往往具有這種至高無上的威力。


    “波拿巴名揚天下之ri,正是法國害怕受到侵犯之時;戰功不僅必要,而且時髦。可如今一些四十歲的教士就有十萬法郎的年俸,相當象破侖的那些著名將領收入的三倍。—定有人支持他們。看這位治安法官,如此聰明,一直是如此正派,又如此年長,隻因害怕得罪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副本堂神甫,就壞了自己的名聲。應該當教士。”


    一次,他學習神學已經兩年,新的虔誠正當盛時,那股噬咬著他的靈魂的火突然迸發出來,揭去了他的假麵。那是在謝朗先生家裏有許多教士參加的—次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甫把他當作神童介紹給大家,他卻突然狂熱地頌揚起拿破侖來了。事後他自己把右臂吊在胸前,說是翻轉樅樹幹時月兌了臼,這種不舒服的姿式他保持了兩個月,這次體罰之後,他才饒恕自己。看,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外表柔弱,看上去至多十七歲,正夾著一個小包,走進維裏埃的壯麗的教堂。


    他覺得這教堂yin暗、僻靜,每逢節ri,教堂的窗戶都掛上深紅sè的帷幔,陽光shè入,產生出—種最富莊嚴和宗教xing的眩目的光線效果。於連戰栗了。教堂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在一把外觀最漂亮的椅子上坐下,這把椅子飾有德·萊納先生家的紋章。


    於連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張印著字的小碎紙片,攤開在那兒,像是為了讓人讀到。他拾起湊近眼睛,讀到:


    ……ri,路易·讓萊爾在貝藏鬆伏法,其處決及臨終前之細節。


    這張紙殘破不全,背麵還有一行字的頭幾個字:第一步。


    “這紙能是誰放在這兒的呢?”於連想,“可憐的不幸的人啊,”他歎了一口氣,“他的姓的結尾和我的一樣……”他把紙揉成一團。


    於連走出教堂,以為看見聖水缸旁有血,那是灑出來的聖水,窗子上的紅帳的反光照在上麵,看起來像是血。


    最後,於連對自己內心中的恐懼感到羞愧。


    “我是一個懦夫嗎!”他自語道,“拿起武器:”


    這句話,在老外科軍醫的戰爭故事中經常出現,對於連來說充滿了英雄氣概。他站起身來,快步朝德·萊納先生的府邸走去。


    盡管他下定了決心,但當他看見那幢房子就在二十步外的時候,還是被一種不可克服的膽怯攫住。鐵柵欄門開著,他覺得很豪華,他必須進去。


    來到這幢房子裏而感到心慌意亂的,不止於連一個人。德·萊納夫人膽子極小,一想到這個外人便倉皇失措,而根據職責這個人是要經常處在她和孩子們之間的。她習慣於讓兒子們睡在她的房間裏。早晨,她看見他們的小床被搬進指定給家庭教師的房間裏,眼淚不住地流。她央求丈夫把小兒子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的床再搬迴她的房間,但是沒有用。


    在德·萊納夫人身上,女xing的敏感到了過份的程度。她想象出一個最令人厭惡的家夥,粗魯,蓬頭垢麵,隻是因為會拉丁文就被雇來訓斥她的孩子,為了這種野蠻的語言,她的兒子們還可能挨鞭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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