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城,柳宅。


    杜星言心灰意冷,尋思:這七雨樓的五當家方才無論是用劍,用刀,用弓箭,還是從自己手裏奪劍的手上功夫,無不秒到巔毫,幾無破綻可循,恐怕這書生真正擅長的武技都還未施展;麵對如此對手,自己真是束手無策了。


    半晌無人說話,這時天上零星落下幾滴雨來,杜星言暗歎,這雨也來得太晚了吧;不由得苦笑道:“閣下既為七雨樓五當家,武功遠勝過我二人,何必還要裝模作樣,扮成書生?”


    那書生並不迴答,馬迴哼道:“五當家深謀遠慮,豈能是你這小子能揣度的?”


    那雨下得漸密,任冰然忽然喊道:“你們找不到柳成林的!我已叫他遠遠躲了去,躲到了東海外的荒島,躲到了西北的沙漠裏!他永遠也不會迴來的!”


    那書生淡淡一笑:“恐怕未必,我想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迴來了。”


    杜星言聞言一凜:任冰然明明已經把柳成林安置在一處客棧中,這五當家為何卻說得如此篤定?


    任冰然也是愣住,卻聽那書生道:“任姑娘挺聰明,將柳成林藏在城西的同明客棧中,我已傳信派人去請了,料想片刻便到。”


    任冰然聞言臉色慘白,看來一切都在這五當家算計中,自己逞強救人,全都是徒勞。


    杜星言想起一事,忍不住開口問道:“柳家仆人說閣下是柳成林的舊交朋友,是柳成林讓你在此留宿等他,這,你是如何假扮成柳成林的朋友騙過他的?柳成林也是久曆江湖的人,怎麽會輕易被你騙過?”


    那書生麵無表情道:“騙過?我沒有騙柳成林,我本來便是他的舊交好友。”


    杜星言心裏一顫,問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那書生卻道:“好了,馬迴,你們幾個把這兩個人點了穴道,帶到門外,咱們一起恭候柳成林歸家。”


    馬迴應了,先粗粗治了自己腿傷,而後解開被銅錢打中穴道的兩人,又扶起那左腿被刺的,幾個受傷的殺手將杜星言和任冰然的經脈封了,拖到了門外,那書生已在雨中靜立,手裏撐著一柄油紙傘,看向遠處的湖邊。


    杜星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隻覺得天地間似隻有雨水,空空落落的,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任冰然抹去嘴角的血絲,低聲道:“不好意思,連累你丟了性命。”


    杜星言歎了口氣,道:“其實從你告訴我七雨樓的人要對付柳家,我便沒打算走了,所以……也不怪你。”


    任冰然撇撇嘴:“切,死到臨頭了倒敢逞英雄了,當時明明怕的要死……”


    杜星言苦笑道:“死,我還是很怕的,我都還沒娶妻生子呢……不過好在我師父總會給我報仇的,到時候也等於幫你報仇了,這樣想,心裏也好過點兒……”


    任冰然想了想,道:“那不如我嫁你好了,反正都要死了,不過生子怕是來不及了,哈哈。”她本來就性子活潑,此刻知道將死,說話更無顧忌。


    馬迴聽到兩人說話,忍不住譏諷道:“兩位死到臨頭,居然還有心思談婚論嫁,哼哼,一會管叫你們死得苦不堪言。”


    雨越下越急,那書生站在雨中,一言不發,過不多時,杜星言和任冰然都渾身濕透,那被杜星言刺中左腿的漢子直勾勾的盯著任冰然緊貼衣衫的身子看,任冰然徑自和杜星言談聊,心裏卻極害怕,忍不住對杜星言道:“能幫我個忙麽?”


    杜星言一怔,苦笑道:“隻要不太麻煩。”


    任冰然道:“一會……若是……若是有人……你便先殺了我。”


    杜星言聞言默然,他腿上穴道被點,一步也不能動,這忙恐怕是幫不了。


    這時那書生忽然道:“小兄弟,你叫杜星言吧,沒有內力,劍法挺好,在滄州也算露了一迴臉,就是你吧。”


    杜星言點點頭。


    那書生道:“那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殺你,這是莫樓主的意思。”


    杜星言道:“那你也放過這位姑娘。”


    那書生搖搖頭:“這位姑娘弓箭暗器的功夫挺好,可在這一兩年裏老是尋我們七雨樓的晦氣,阻擾我們的生意,我這次本就是追蹤她而來到濟南的。”


    任冰然忽然笑了:“杜公子,你以後可以娶妻生子了,等你以後劍法大成,替我把七雨樓的惡人們殺的幹幹淨淨、片甲不留。”


    杜星言鄭重道:“好,我答應你。”


    馬迴冷笑道:“就算是我們樓主開恩,暫且不殺你,挑斷你幾條筋脈,讓你使不成劍法,那是少不了的,到時……”


    話沒說完,他忽覺哪裏不對,隻見五當家和杜任兩人都看向湖邊的路,夜雨急密,目力難以及遠,馬迴看了片刻,才看到兩道模糊的人影,想來是柳成林和奉命去拿柳成林的殺手了。


    那書生在雨中紋絲不動,密集的雨線不斷打在油紙傘上,遠處兩人越走越近,他手下幾個受傷的殺手沒有傘,也被淋的透了,卻不敢多說,都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去看那走近的兩人。


    馬迴不認識走在前麵的那人,想來便是柳成林了;他認出後麵那人乃是和自己不同組的殺手,名叫駱木,是用分水峨嵋刺的好手。


    馬迴當即喊道:“駱兄弟辛苦,五當家在此等你多時了。”聲音在嘩嘩的大雨中飄忽不定。


    那駱木卻似沒聽到馬迴所言,並不上前拜見那書生,仍是跟著那柳成林一步步向前走。


    馬迴見狀皺眉道:“駱兄弟,還不上前稟告,啊,你手裏怎麽提著一杆長槍,你不是使分水刺的麽?”


    那書生仍是麵無表情,卻把手中的油紙傘拋落在雨中,雨水落在他身上,瞬間將他的灰衣染濕。


    走在駱木前麵那人轉身對駱木道:“有勞閣下幫我拿槍了。”說著從駱木手中接過了長槍。


    駱木停步站住,身子卻在雨中發抖,表情僵硬古怪。


    那“柳成林”將長槍在大雨中抖了幾個槍花,槍影重重疊疊,他周圍的雨水似都被槍鋒蕩開。


    書生語聲安靜,似在敘說家常一般:“周臨,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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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者輕輕一笑:“是我。”


    書生並不吃驚,仍平靜道:“柳成林呢?”


    周臨道:“還在客棧。”


    兩人說話間,杜星言和任冰然卻是心潮起伏,驚喜交加:周臨在把神槍會門主之位傳給周羨魚後便不知所蹤,江湖上不少人傳言,周臨得知自己二弟身死後,憂憤成疾,已快病死,沒想到卻出現在濟南城裏。


    杜星言暗忖,周臨武功肯定是不低的,隻是這七雨樓的五當家武學修為太過可怖,不知道周臨是否能敵過他?


    這時,那跟著周臨來的駱木忽然捂住胸口,栽倒在地,胸前血水流在地上,混進雨水中消失不見。杜星言猜想,周臨是算準了這人的傷勢,迫他和自己走到柳家後,才剛好死去。


    周臨在雨中眼睛瞬也不瞬,說道:“要跟住閣下的行蹤,可真不易,這半月來幾乎耗盡了在下的心力。五當家,你請亮兵刃吧。”


    那書生道:“周臨,你跟我許久,卻一直不出手,你若早到這裏,柳家人或許可以少死幾個。”


    周臨靜靜道:“孫振衣也是我的仇人,柳成林是孫振衣的至交,我沒必要救他們的家人。”


    五當家道:“好,周兄快人快語,那你就是衝著我來的了,我沒什麽常用兵刃,你請出手便了。”


    周臨點點頭,緩緩橫揮著長槍,霹靂一聲炸雷,周臨應機而動,他周圍幾人隻覺天地間一空,就連灰色的雨水也變得空空落落;


    雨線仿佛繞開了周臨的槍,雨夜裏空無的槍勁壓得人心頭空蕩,幾欲嘔血——槍鋒畫線,直指那書生的咽喉——歸墟刺!


    周臨毫不留手,出手便是歸墟刺。


    書生不閃不避,雙手斜斜攏在自己身前,在槍鋒及身前,左手探出先往周臨的槍杆上一帶,右手隨即推在自己的左臂上,將周臨的一記直刺向旁推了出去;周臨隻覺得對方手上也是空空無力,那五當家竟似把所有內勁都瀉在了周臨的槍杆上,自身並無一分內力留下,整個人和周臨的槍勁一般的空無。


    周臨順著書生的一推之力在雨中滑步後退,緩緩收住身形,訝道:“太極拳術?”


    書生麵無表情的站著,似是默認。


    周臨笑了:“以空破空,閣下好高深的修為,以你武功,不該在七雨樓中屈居第五。”


    書生靜靜道:“周臨,你的蛇矛呢?”


    周臨漫不經意道:“那蛇矛太過紮眼,行走江湖總會被人認出,我便沒帶在身邊,隻在鐵匠鋪裏隨手取了一柄槍。”


    書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沒用慣用兵刃,槍術上也少了蛇矛獨有的變招,武功至少要減低一成;你晝夜追蹤我一十六天,精氣損耗不少,也要減低你一成實力。”


    周臨隨口接道:“或許減低了三四成,也是有的。”


    書生淡淡道:“對上我,不能出全力,你隻有死。”


    兩句話說完,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前急奔,身影交錯分合,杜星言驀然看到那五當家袖裏閃出一道寒光,不由得月兌口喊道:“留心他的兵刃!”


    可是兩人交手太過迅疾,杜星言說完,兩人已十多招打過去,周臨長槍在雨夜舞得快了,槍身幾不可見,隻聽見颯颯風聲,大片大片的雨水被槍勁激得潑灑到杜星言等人身上。


    杜星言隻覺那被周臨槍鋒激蕩來的雨水打在身上越來越痛,想是周臨槍上的勁道正不斷提升;那書生手裏的寒光時隱時現,借著幾道閃電的光,杜星言勉強看出書生手裏握著的是一柄兩尺左右的劍,劍身極窄如刺。


    “錚”的一聲銳響,兩人兵刃的交擊聲竟蓋過了驚雷,隨後兩道身影驟然分開,各自退出數尺,雨夜黑暗,一時間也不易看清誰占到上風。


    周臨一笑:“兵刃都出了,怎麽不使‘夜雨飛劍’?沒想到,你真正所擅的,竟是衡山劍法。”


    那七雨樓五當家一言不發,方才周臨層層疊疊的槍勁不斷壓來,如山如海,將自己迫得氣息幾欲閉塞,可施展如此強橫的槍術,周臨必然耗力極大,唿吸聲也已變粗,若照這樣再打片刻,周臨力盡必死;隻是現下自己氣息不暢,槍遠劍短,周臨此刻離自己一丈,等同是獲得了一次進擊直刺的機會,隻要自己再接下他的一刺,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周臨也看出那書生正自調勻內息,他一邊說話,一邊弓步收槍,一句話說完,周臨便如電光般突進!


    天地荒蕪,歸墟連刺。


    這一次,周臨接連刺出四記歸墟刺,收槍站定後,七雨樓那老者馬迴連同其餘三名受傷殺手便即殞命,連反應過來的時間都沒有。


    那書生眉間掠過一絲訝然之色,似是沒料到周臨居然不刺自己,而是一舉殺了自己四名手下,那四人都有傷在身,對周臨並無多少威脅,為何周臨卻不惜耗巨力殺之呢。


    片刻後,五當家淡淡道:“原來你還是想救下這兩人。”


    杜星言頓時恍然,周臨是怕七雨樓殺手危及自己和任冰然的性命,才將他們出槍殺死,若周臨一來時便流露出要救自己的意思,恐怕那書生便會以此為脅,是以周臨直到此刻才驟然將馬迴等四人刺殺。


    周臨使了龍牙連刺後,喘息聲更巨:“在下靜候‘夜雨飛劍’神威。”


    那書生一言不發,隔空揮出一劍,杜星言看得不解,此時那五當家離周臨一丈多遠,難道他劍氣修為已如此可怖,竟可淩空殺人於丈外?


    卻見周臨側身一閃,嗤得一聲響,似有什麽東西擦著周臨衣衫急掠而過。


    周臨步下不停,踩著雨水向著書生掠去,半途中又是急閃一次,這次天上電光一閃,杜星言留神細看,終於看清了擊向周臨的竟是一道雨線!他頓時明白過來:原來衡山神技“夜雨飛劍”竟能引動雨水為箭,攻襲敵人。


    那書生身影閃動、迅如鬼魅,始終不讓周臨近身,手中劍連綿揮灑,一道道灰蒙蒙的雨箭不斷射向周臨;雨夜無光,也不知周臨是如何分辨閃躲,隻見兩人繞步急行,周臨始終沒能刺到那書生周身。


    過得片刻,天邊又亮起一道閃電,杜星言悚然一震!原來他借著瞬間的電光看到,飛射向周臨的雨箭密密麻麻,簡直無從躲避,真不知周臨是如何在暗夜中支撐到現在的。


    借著這瞬時的光亮,周臨逆著雨箭飛身而起,空中槍風鼓舞,蕩開攻來的密集雨線,槍鋒在雨夜裏拖出長長的風聲,猶如鬼泣。


    火花炸射,在槍劍錚然交擊聲裏轉瞬又被雨水澆滅,七雨樓五當家終究還是擋住了這槍勢驚人的一刺,可也被震得手腕微麻;周臨在柳家門外的一方石凳上站定身形,唿吸粗重。


    書生淡淡道:“周臨,你已經力盡了吧。”


    周臨吐出一口濁氣:“差不多了;江湖傳說,‘夜雨飛劍’在大雨夜威力能陡增十倍,今日領教,果然如此。我還是大意了。”


    任冰然忍不住喊道:“你這五當家幹脆改叫無恥當家算了,你雨夜使劍,占盡天時,又神完氣足地來鬥疲累的周門主,當真是無恥的很!”


    書生理也不理她,不動聲色地站著;周臨模了模自己肋間,一陣刺痛傳來,方才還是有一道雨箭沒能震開。


    杜星言和任冰然看出周臨受傷,不由得心裏一沉。


    周臨氣息良久難平,緩緩道:“閣下對諸般兵器、掌法拳術都頗為精通;‘夜雨飛劍’的造詣在整個衡山劍派恐怕也沒幾人及得上你,這樣的劍法,恐怕七雨樓主也做得了。”


    書生不理會周臨話中的嘲諷,淡淡道:“周兄,你先前說,孫振衣是你的仇人,七雨樓也是你的仇人,可孫振衣也是我們七雨樓的敵人,我們這次來擒柳成林,也是為了對付孫振衣,你何必非要與我為難?”


    周臨眯起了眼:“我聽三弟說,莫送寒當初在吳風樓,寧願對付神槍會,而不是先殺了孫振衣,當時莫送寒似乎說,如果必須要選一個敵人,你們七雨樓會選一個弱一些的。”


    五當家沉默不語,周臨繼續道:“所以,我也隻是在孫振衣和七雨樓之間,先選了一個弱一些的敵人。”


    任冰然大聲喝彩:“說得好!”


    五當家麵無表情道:“我弱麽?”


    周臨喘息著笑:“你當然不弱。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來曆神秘,武功也算淵深難測;我想你的野心也不小,可能比莫送寒的野心還要大。”說到這裏,周臨止住了粗重的笑聲,繼續道:“或許在某些說書人的故事裏,你會成為日後江湖上的一代梟雄,可是我想你不會再有機會了,就到今夜為止了……到此……為止吧!”


    此話說完,周臨忽然從石凳上橫槍躍起!


    五當家的衣擺在疾風驟雨中莫名下垂,就似被什麽東西詭異地壓住一般,他仰頭看向周臨,驀然間心生錯覺:周臨躍起得並不算很高,可五當家卻恍惚覺得周臨此刻正在九霄之上,化成了一道縹緲的光。


    下一個瞬間,五當家隻覺仿佛層層雲外吹來一陣罡風,自己雙足被風壓牢牢墜在泥濘的地上,竟然寸步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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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遊碧落,天崩如雨。


    龍牙三刺,第二式,碧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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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星雨一般的槍芒從高天上紛紛墜落,貫穿了灰色的雨夜,直刺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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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夜,柳家門外,一蓬血花飛灑如狂。


    上窮碧落下黃泉,


    七雨樓五當家,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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