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度西嶺,山壑倏瞑。


    郡府後院,王嫵將麵前的一本本賬冊合攏,微闔了眼,手指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眉間,露出一絲疲色。


    沒有人知道,她究竟為什麽要千辛萬苦來青州。


    就連自始至終一直知情幫她隱瞞的範成,睜隻眼閉隻眼,故作不知的陳匡,也都隻當是她少女心動,放不下趙雲青州一行千難萬險。就連趙雲自己,怕也是這麽認為。


    隻有王嫵自己清楚,這千辛萬苦,其實都隻為了她自己。


    她不是這個時代的女人,她從不相信安安分分地呆在家裏,承歡膝下,討得公孫瓚的喜歡就能為自己的將來帶來什麽實質性的好處。


    東漢末年,群雄並起。這是一個純靠武力兵力,槍杆子裏出政權的年代。


    作為公孫瓚的女兒,怎麽可能不用來聯姻,結交穩固連橫勢力,為他開疆拓土,而去嫁給一個麾下的將領?


    之前許婚遼東,不就是為此麽?隻不過現在的王嫵聲名顯揚,公孫瓚幾戰大勝,她再嫁遼東,未免太過“浪費”而已。想來公孫續也是以此為由,說服公孫瓚放棄遼東的婚約。


    青州,靠海臨山,還有一脈黃河源頭。雖有黃巾為亂,卻不像徐州南北連同,是兵家必爭之地。在北方諸侯割據,烽火燎原之際,這片土地,足以辟世而生,自給自足。


    趙雲是要打下青州,而她,是要青州!


    王嫵做了不少功課,青州與幽州相隔千裏,即使歸於公孫瓚,也是一個劃土為疆的自治區。


    在這亂世之中,她不會指點江山,不想青史留名。而要保全自己,要掌握自己的將來,她的手裏必須要有足夠的籌碼,足夠的實力。青州,就是這籌碼的起點。


    距離張燕入城,已經兩個月。


    這兩個月裏,張燕帶著黑山軍城內城外遊走,忽而潛伏西門和趙雲裏外合兵,突襲曹軍,忽然又出現在南門外,驚散劉備軍中一夜美夢,神出鬼沒,直令人防不勝防。


    一時之間,青州之勢,由趙雲兩麵難以兼顧,變成了一時難以打破的膠著局麵。曹劉被黑山軍侵擾得日夜不寧,無力破城。但隻要他們圍守在城外一日,趙雲就難以率軍前往冀州的戰場策應公孫瓚。


    這兩個月裏,王嫵一改之前的行事低調,再無藏拙,將頭腦中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知識和見識盡數翻出來。無論是電視裏看到的,口口相傳聽到的,還是書上讀到的,會的不會的,全部都翻呈出來。


    一下子,千頭萬緒。


    好在她以前好歹是基層管理出身,管的是分店上下所有的日常事務,最耐得住瑣事繁複,隻要是能想到的,都能一樣樣分列出來。隻當青州是個巨大營銷門店,倉中米糧為指標,民心為客戶滿意度,小股的騷亂是投訴。


    青州近海,她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岩鹽,但還是在第一時間,要趙雲派兵守住靠海的村落,將海鹽的源頭緊緊扣住。


    而後,是城北搭建傷員營房。她不懂醫治,但對於消毒衛生,隔離感染,卻是不得不做足了安排。


    再來,趙雲要安撫百姓,她不能出麵,卻是攔著趙雲和一眾將士梳洗,就在擋迴曹軍又一輪的攻城當天,也沒有安民告示,就這麽一身披掛一身血,滿麵塵土地站在城頭齊聲大喊:曹軍退了……


    讓人人都能看到他們守城的艱辛和狼狽,人人都能看到他們擋在曹軍進攻的最前線……民心大盛。


    還有那張燕所部本就善於山間隱匿行跡,王嫵又從中選了一隊出來,以護衛郡府為由,開始灌輸斥候之用。


    斥候哨探,公孫瓚隻是方開始初用,王嫵卻深知,間諜臥底,軍報也好,商業也罷,古往今來,都足以成為決勝的關鍵。


    整整兩個月,她往返在傷員營房,府庫,郡府和海邊,而趙雲忙著募兵,守城,築高城牆,安撫郡中豪強世家,居然很有幾分男主外女主內的意味。隻是兩人雖同在一城裏,見麵卻反倒少了。


    隻是,還是有很多事情,王嫵到底還是有心無力,比如這眼前滿滿鋪著的賬冊就是一件。


    沒有阿拉伯數字,隻有一列列整整齊齊像螞蟻爬一樣的篆楷小字,看得王嫵頭暈眼花,連猜帶蒙。


    清點府庫,還有古人的稅收計算,軍用支出,她愣是折騰了兩個月,也沒將那些賬冊和實物對起來,這還是孔融治下,算得清廉的情況。


    不得已間,她隻能重新開了府庫,一樣一樣地重新點過,用自己的法子登記造冊,沒有電腦的盤庫,結果就是王嫵至今還沒算清楚北海一郡的財政情況。


    王嫵按了按太陽穴,看著天邊的晚霞發了會兒呆,又用力伸了個懶腰,打起精神,站起身來,準備去傷員營房看看。


    再累再苦,總不是辛苦為別人奔忙,她是在為自己打工,為自己打一個足以挺直了腰板,不會受製於人的將來。


    “要去城北麽?”趙雲熟悉的聲音,和一盞清茶一起,遞到她麵前,“今日我去城北巡看,你歇歇吧。”


    獨有的溫和笑容下也壓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疲倦,趙雲卸下戎裝,一襲月白深衣,發束高冠,腰懸長劍,簡潔清朗中,自有一股擎天斬地的從容氣勢。


    王嫵見了他的打扮,不由微微一笑,接過茶盞,笑問:“今天又去哪家受氣了?”


    時下各州各郡,除了割據一方的諸侯之外,最多的就是世家豪強,這些世家,都有自家的部曲兵馬,依附當地郡守州牧。


    百姓自然不會關心天下誰有,他們隻管自家平安吃飽,而這些世家豪強卻是不同。王嫵用來贏得民心的舉動對他們全然沒用,他們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心思,孔融本就出身世家,聲名極高,為北海相時又有東漢朝廷之令,他們自然歸附。而趙雲卻隻有五千騎兵……


    因此,這兩個月裏,趙雲除了守城募兵,最大的任務,也是最大的困擾,就是和這些世家豪強打交道了。宴請與被宴請,辭鋒試探,恩威並施,趙雲不記得有多少次,他簡直恨不得立刻跳上馬,舀槍出城和曹軍狠狠一戰。


    他寧可衝上再兇險的疆場,刀光劍影,也不要和這些一句話裏有無數個彎彎繞繞的人平平和和坐在一起。


    聽王嫵這麽一問,趙雲不禁苦笑:“從前隻知攻城不易,如今方知攻下城池之後才是最難的。倒不如衝鋒陷陣,疆場拚殺,來得痛快。”


    王嫵也知道他不擅此道,但這件事上她也實在幫不上什麽忙。


    突然上前兩步,湊到近前,在他衣衫上聞了聞,皺起眉:“一身的脂粉味,今日座上,女樂幾何?歌姬又有幾何啊?”


    趙雲一愣,略微有些尷尬:“我沒有……”話才說出口,就看到王嫵似笑非笑的眼神,菱角般的唇如月成勾,這才意識到她的玩笑,不由霽眉展顏。


    “不必掛懷,這酒宴看著累人,等找到孔北海的家眷,這些世家豪強自然會好說話得多。”


    提到孔融的家眷,王嫵不由眉梢輕挑,唇邊的笑意變得嘲諷起來。


    孔融啊,多有名的至孝名士,別說是在這個時代,就算在千年之後,隨便找個小朋友問一問,都知道孔融讓梨的故事。


    可是就是這個孔融,袁紹的外甥高幹破城之日,他還高坐郡府,閑獨詩書,如勝券在握。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胸有成竹,必有退兵之策。


    可就在下一刻,全城上下,裏裏外外,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敗逃!敗逃也就算了,勝敗乃兵家常事,打不過就逃也很正常。但他自始至終,連看都沒看戰局一眼,隻顧著看書,看完書,敵人進城,他就逃了!獨自逃了!妻子子女,一個都不要,一個都管,更別提滿城的百姓會不會被人屠殺,他手下的將士死傷幾何。


    城破之日,原北海兵士也不知是不是在等孔融最後的那個“退兵之策”,拚死抵抗,死傷慘重,城中百姓驚惶不定,嚎哭驚叫不斷,奔走不斷,甚至聽信不知從哪裏來的屠城傳言,冒著箭雨飛石往城門外衝逃,一片混亂,就連被孔融拋在城中的妻子子女,也都一並在亂軍之中失蹤,生死不明。


    聽到這一段的時候,王嫵簡直有三觀重塑的感覺。這就是孔融?天下名士?流傳千古?


    這算什麽?要麽城破殉城,即使迂腐,王嫵也敬他寧折不彎,風骨剛烈。要麽提前預備退路,領軍撤出,保留實力,來日再戰,能屈能伸,不失為大丈夫本色。


    這裝鎮定,裝風雅裝不過去了,最後連妻子子女都不要,跑得比兔子還快,算是哪門子的名士!


    王嫵搖搖頭,孔融的家眷,除了可以為他們贏得大多數豪強世家的支持之外,就私心來講,她倒確實是很想盡快找到他們。至於那位“名士”……


    最好他被曹軍找到。


    可惜,她問張燕要來的那隊人擅於行於軍前打探消息,卻不擅找人,找了快兩個月了,還是沒有消息。


    王嫵抿了口茶,將這事放到一邊,再不動身去城北,可就趕不及天黑前迴來了。她又看了一眼趙雲的打扮:“城北還是我去吧,很快就迴來,你先換身衣裳,早些休息,明天我要去趟海邊,你隨我一起?”


    趙雲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打扮,確實不太適合去軍營,可眼前人容顏清減,一身白衣在霞光餘暉下淡淡映紅,風致楚楚,卻又來去匆匆……雖明知隻是個把時辰的事,趙雲卻不願再移開目光。


    “左右今夜無事,城門有飛燕將軍守著,我隨你一起看看去。”趙雲扯下束發的高冠,隨手放到石案上,黑發披散下來,草草地用發帶繞了兩圈,深衣外袍下,穿的不是中衣,卻是一身利落短褐。


    而正在此時,張燕粗豪響亮的笑聲陡然從大門口傳了進來。


    王嫵臉色一變:“他怎麽來了?”趙雲和張燕輪流守城,趙雲剛赴宴而歸,張燕現在自然是應該還在城頭上。


    “果然偏心,子龍可以來,某就來不得麽?”張燕幾乎是一個箭步從大門口飛竄過來的,故作委屈的神色,在清秀的臉上倒是很有幾分說服力。


    “軍命在身,豈可擅離!”趙雲的臉色也變了,心裏暗暗盤算著是就此和張燕再打一架,還是先揪著他迴城頭。


    張燕卻是故意不理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王嫵麵前晃了晃:“某有兩個好消息,定比那什牢子軍命管用,小姐要先聽哪個?”


    他語聲頓了頓,故意賣關子,卻見王嫵不接話,反而和趙雲一樣盯著他,不由老大沒趣。


    “算了算了,曹軍退兵了,一退五十裏,城危已解。還來了個了不得的故人,某就給你們領來了。真是的,某堂堂飛燕將軍,豈會是那沒輕沒重的人……”


    他嘀嘀咕咕,滿腔抱怨,王嫵和趙雲卻一句都沒聽在耳中,甚至就連曹軍退兵的消息,也恍若未聞。


    大敞的門口,一個中年文士負手而立,滿身的塵土都遮不住那一身的清臒肅雅。


    王嫵的目光掃過還放在石案一角的那卷泛舊的竹簡,和趙雲對視一眼,苦惱地歎了口氣。


    用間用間,最大的無間道就在眼前,可他們還沒想好要舀他怎麽辦!


    作者有話要說:這年頭,更新成功能淚流滿麵!


    當當當當!無間道出現!


    阿嫵去青州,一為逃婚,另一個重大的目的終於揭曉啦~一味地挨打,見招拆招太被動了,我家阿嫵要主動權!


    男主外呀女主內~小日子呀過起來~該定的事要定下來~親媽掰手指一樣一樣操心啊~


    曆史上的孔融196年北海破時,就是這麽敗逃的,不同的是,妻兒被擄。


    然後同一年,他又跑到了許昌做官。


    208年被曹操哢嚓的時候,後漢書記載,有一子一女,女兒七歲,兒子九歲。


    這丫的之前的“妻兒”就不管了,這一子一女是跑到許昌做官的時候另外找老婆生的啊!


    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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