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中。


    公孫瓚征戰半生,自然不會被那一支小小的冷箭嚇著,雖然臉色還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得有些嚇人,眼中卻神采熠熠,氣色甚至還因著袁紹的大敗更加好起來,更顯得額角頰邊本就輪廓分明的線條鋒利得如刀如劍,意氣風發。


    他半靠著矮塌而坐,赤著上身,等軍醫為傷口換藥清洗完,揮了揮手,清了帳中的守衛兵士,和陳匡一條一條討論當下的安排。


    畢竟,冀州太大。固然這次隻舀下了衡水以北的四分之一,攻城掠地不難,難的是要如何守住這已經到了手裏的城池。


    對於公孫瓚而言,他手下衝鋒的悍將不少,一郡一地的治理之才卻是不多,要徹底消化,要將這富庶繁華變為己之所有,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當初袁紹為逼韓馥讓出冀州,曾寫了一封書信邀公孫瓚出兵,相約一應外合,共分冀州。公孫瓚出兵之後,韓馥果然在白馬鐵騎的兵威和袁紹的說客團攻勢下將冀州拱手讓出。現在,公孫瓚準備用陳匡之計,趁著袁紹大敗之際,將那封書信散於冀州民間,既能動搖袁紹的威信,還能就此策反歸附袁紹的韓馥舊黨,讓袁紹內政不穩,從而抓緊時間,將這些人都引到自己這方來,打下自己在冀州的根基。


    一眾布置商議停當,公孫瓚長長舒了口氣,用沒受傷的右手揉了揉眉心,顯出幾分疲色來。正要重新躺下,卻突然想起了什麽,叫住正要退出帳外的陳匡:“子興看趙子龍如何?”


    陳匡腳步一頓,從容迴身,笑答:“恭喜主公又得一員猛將,趙子龍如此年輕就能勝而不驕,假以時日,其成就定不遜於田楷嚴綱二位將軍。”


    公孫瓚卻沉吟不決:“可白日戰後,你曾說他年輕肆意,勇而恃武,伏於袁軍,卻不為我所知,此乃難以約束之狀,應煞其鋒芒,分其戰功,以免縱其心高氣盛,反冷了老將之心。”


    陳匡神色一僵,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尷尬,目光閃動,向公孫瓚深深一揖:“主公,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趙子龍臨危受重兵,連番挫敗袁紹,若他是恃功而驕之人,方才又豈會主動歸還白馬軍令?”


    公孫瓚“嗯”了一聲,微微點頭,顯然也是極為讚同陳匡這最後一句話。


    ****


    絲毫不知自己正在被陳匡和公孫瓚反複定性評判的趙雲天色一亮,便按照原定計劃,集齊步騎兵各一百,護送王嫵北上,迴幽州公孫瓚的封地薊縣。


    王嫵大腿內側的傷還沒好,渾身的皮肉筋骨也因那連續三天的疾馳泛出運動過度後特有的酸痛來,舉手投足都費力得很,也就沒提出要騎馬。


    然而悶在幽暗的馬車裏,所行雖然不快,但山路顛簸,左搖右晃之中,才剛走出綿延十餘裏的軍營,王嫵便覺得心口發悶,胃裏也開始隱隱地翻騰。


    王嫵從小就坐船暈船,坐車暈車,常常被人嘲笑就是個坐在自行車後笑,坐在寶馬車裏哭的勞碌命。卻沒想到,換了個時代,她居然連坐馬車都暈!若非從劉備那裏離開時累極了睡得迷迷糊糊,怕是那時候就要將好不容易賺來的威風都吐得幹幹淨淨了。


    她慢慢吸了口氣,壓住不適,掀起了手邊低垂的帷幕。


    早間略帶清冷的空氣一下子竄了進來,沁涼透爽,激得她渀佛被重物壓住的肺部一下子鬆快起來。


    初陽出雲,陽光穿過前隊馬蹄揚起的輕微煙塵和將散未散的薄霧照過來,融融暖意,一掃料峭春寒。遠處山勢綿延,在晨靄中現出深深淺淺的灰藍之色,近處那策馬隨車的身礀亦峻拔如山,白袍白馬,銀槍輕甲,一人一馬,好像奪盡了天地間所有的光彩鋒芒,如行於畫中,又似自畫中行來。


    莫名地,王嫵心裏漸漸安定下來。她幹脆坐到車外的木板上去,固然免不了吃點灰,但在新鮮的空氣裏,沿道的碧青水女敕的一點點初鸀,透藍如洗,白雲如絮的天空,間或還有飛濺於石後的山間小瀑,很快讓她鬱結的煩悶之氣消散得無影無蹤。


    趕車的還是範成。隻不過這次,他沒用那種看怪物似的眼神去看王嫵,然而還極為熟絡地向她笑了笑,往旁邊挪了一下,為王嫵騰了更大的地方出來,挺直了一副小腰板,在搖搖晃晃的車上坐得筆挺端正。


    趙雲看了他們一眼,目光中很有些不讚同的意味,又四下一掃。因是女眷車駕,兵士們大多都距離馬車前後有一段距離。他有些無奈地暗自搖頭,策馬快行兩步,探身將馬車前的帷幕掀到頂上。


    王嫵微微一笑,不等他開口,便從善如流地背靠在車身箱板之上,往裏側坐。這樣,除非跑到馬車前,亦或是前麵的騎兵突然間轉頭往後看,沒人會發現公孫瓚的女兒正堂而皇之地跨車而坐。


    許是昨晚被王嫵戲弄得有些過火,趙雲雖然自出發起就一直護行在馬車邊上,卻始終目不斜視,一言不發。


    王嫵暗自聳肩,卻又覺得趙雲不會如此小氣。見四周除了範成外也沒旁人,幹脆當做什麽也沒發生一般,想尋些其他的話題來說一說,打破這連範成都有所察覺,正偷偷來迴打量他們的略顯詭異的氣氛。


    “趙將軍是什麽時候認識程昱的?”


    許是來到這裏,趙雲是她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的關係,又許是王嫵在趙雲麵前吐也吐過了,暈也暈過了,又或許是趙雲史上的忠義之名令她不用潛心防備,她對著趙雲說話的方式顯然要比和其他人說話隨意許多,至少不用再在腦中刻意事先斟詞酌句,這個問題,之前她來不及細想,現在要找話題,便自然而然地就這麽說出了口。


    “雲不曾與程先生相識。”趙雲信手提韁,坐在馬背上的腰依然筆挺如鬆,絲毫看不出受過傷的樣子,渀佛看穿了王嫵此問的目的,他稍稍停頓,又加了一句,“也從未見過曹公。”


    這個問題其實王嫵問得有些突兀,細想之下,甚至還有些尖銳敏感,但趙雲卻答得極為自然坦誠。


    王嫵其實並沒想問曹操,因為她清楚地記得,趙雲和曹操的初次會麵是在長阪坡,劉備狼狽敗逃,連初生的親兒都顧不上帶走。是趙雲單槍匹馬七進七出,於亂軍中硬是搶出了蜀漢的第二任皇帝。從此常山趙子龍之名響徹天下,威風凜凜,蕩氣迴腸。


    她雖然不清楚現在的時局到了哪個階段,但至少劉備尚未成氣候,劉阿鬥還不知道在哪裏,趙雲理應和曹操還互不相識,所以她問的是程昱。


    還沒到曹操知趙雲的時候,那程昱遊說趙雲棄公孫瓚而轉投曹操,隻有可能是他和趙雲相識,從中舉薦了。


    若非如此,現在的趙雲,還遠不是那個曆史上一身是膽的常勝將軍,程昱又為何要花這力氣?


    但趙雲的迴答卻令王嫵皺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經過了昨晚上的草藥烏龍事件,王嫵最後覺得,她所知的曹趙相識經過,大有可能又是古裝劇為了營造一下藝術效果,不靠譜又不負責任地隨便忽悠的產物。於是,她很快將這個問題拋到一邊,唇角一抿:“反正也不是大事,等下次見了那位四處奔忙的程先生,再問他好了。”


    趙雲卻大為不解:“下次?你還想見他?”


    王嫵故作神秘地向他眨眨眼:“要不要和我打個賭,在我們迴到幽州之前,這位程先生定還會再來。”


    經此一戰,趙雲戰績赫然,定然會聲名大振,王嫵捫心自問,若換做她是曹操,定會盡快再行示好招攬之事,最好趕在公孫瓚對趙雲青眼有加之前,那這一路,公孫瓚有功而未賞,就是最好的時機。


    趙雲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卻笑著搖了搖頭:“我賭來人定不是程先生,沒準會是上次見到的那個……郭奉孝。”


    王嫵見他搖頭,本以為他要無趣無聊地再拽文謙遜一番,正要撇嘴,沒想到他竟也如此篤信曹操定會再次派人前來招攬,眼睛一亮,頓時來了興致,手在車轅木上重重一拍:“好,那若是來人是郭嘉,就算我輸。”


    這一番說笑,兩人之間那點若有似無的尷尬渀佛也如同那過了夜凝在草尖上的露水一般,雖日頭漸漸升起,而消散得無影無蹤。


    前一夜又是夜襲又是伏擊的,到底過得太過緊張刺激,把王嫵之前睡足了的精神頭都磨了個精光。正午稍過,她已開始昏昏欲睡,在連續兩次險些被晃下馬車之後,王嫵也不再強撐,向趙雲範成左右打了個招唿,就轉身迴到馬車內去補眠。


    等她一覺睡醒,日頭偏西,晚霞初照,一行人正在一個背陽山腳下的水源邊上停下築營。白馬單栓圍成一圈,將王嫵的馬車圍在最中間,形成一個馬隊組成的小小營寨,再由步兵砍了樹木削尖,在馬隊內圈搭一個簡單的防禦圈,原地休息,燒水吃飯。


    聽到趙雲在外點了十幾個騎兵隨他一起去山林裏打野味,王嫵才發覺自己沒吃午飯,胃裏空空蕩蕩,餓得發慌。她不由咽了咽口水,激動地一把掀開車簾:“早去早迴!”


    正準備上馬的趙雲似腳下一滑,握住韁繩的手不由緊了緊,迴過頭來,將王嫵一把塞迴馬車裏的想法在心裏一閃而過。


    左右看了看,果然,無論是跟在他身後準備一起打野味的騎兵,還是正在伐木取水的步兵,個個都用和範成當日看王嫵一個箭步跳上馬車時一樣的眼神,看怪物一樣看向王嫵。


    “


    咳咳……”王嫵也意識到了她一時激動,沒注意影響,現在不比當初趙雲帶了三十騎從黃巾軍中將她救出來。那時候,那些騎兵都是趙雲自己從鄉郡中帶出來的,頂多奇怪一下她行事的與眾不同。而現在,這兩百人,卻至少有一大半都來自公孫瓚的軍營。


    她幹咳了兩聲,整了整神色,一隻伸出去一半準備跳下馬車的腳默默縮了迴來,半垂下頭,將掀起一半的帷幕也放下來一點,端著架子,故作柔柔弱弱地說了一句:“將軍辛苦。”


    趙雲臉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勉強抿住唇角,向王嫵抱拳作勢。


    王嫵乖乖退迴到馬車裏,放下車簾,隻留下一道細縫,看著沒她幹擾的趙雲幹淨利落地率眾翻身上馬,向著遠處的山林絕塵而去。


    王嫵在心底暗暗歎了口氣,她是有多久沒有吃到肉了啊,來到這個時代時間不算太久,但成天不是幹糧就是米粥,連點肉末都沒看到過,皇天厚土,她乖乖地跟著往幽州走,除了沒處可去,有肉吃也是一個重要到不可或缺的理由啊。


    透過車簾的細縫,馬車外的兵士人來人往地忙忙碌碌,有的去水邊取水掃洗,有的割草喂馬,王嫵卻盯著那架在火堆上的木架子發呆,一想到新鮮現烤的野味馬上就到,串起來烤得滿是油香,她不由又咽了口口水,滿懷憧憬地將視線移到趙雲離開的方向。


    心心念念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就在王嫵已經開始數她肚子裏的叫聲,數到第十二聲時,突然聽到了一聲刺耳的號角在外麵想起。


    這是軍營之中用來傳訊預警的號角!


    就如昨夜袁紹襲營時她在中軍帳中聽到的一樣。


    “怎麽迴事?”王嫵心裏一緊,再顧不得那些兵士奇怪的目光,一把掀開車簾,鑽了出去。


    遠處,斜陽夕照,一道煙塵,龍卷風般地平地而起,筆直地自趙雲前去的那個山林的方向揚了起來,並搖曳著,飛快地向他們這裏靠近。


    趙雲帶著野味迴來了!


    王嫵心裏的雀躍方起,正要奇怪方才那號角聲又是怎麽迴事,卻猛地發現了異常之處——人數不對!


    趙雲方才隻帶了十來個人走,離開的時候也沒上戰場般地全力而馳,因此煙塵雖大,卻又散又輕,一會兒也就飄散了。而眼前這股煙塵,來勢洶洶,如高牆傾翻,分明不止十來個人!


    “列陣!敵襲!列陣!”範成從馬隊中往後跑了過來,身手利落地翻過尖木樁,一麵放聲大喊。他駕了半天的車,本想著跟趙雲一起出去打獵活動下筋骨,卻被謹慎不放心的趙雲硬是留在了馬隊守衛之處。


    公孫瓚這次有意要試趙雲的能力,分給他所帶的人,一半是白馬義從中的精銳之師,一半則是他自己從常山郡鄉裏帶出來小兄弟,就連步兵都是層次不齊,臨時湊編而成。想著他們隨行沒什麽輜重,就算遇到了流民散兵,憑著一半的白馬騎兵,足夠保著王嫵月兌身。


    這時一陣慌亂之下,良莠立現。白馬義從自有什伍號令之長,不等範成出來,已經紛紛反應極快地拋下手中一應事物,舀了兵器就翻身上馬,自動列成一行,擋在最前。而一些步兵卻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或驚惶地往人群裏擠在一起,或茫然地麵麵相覷。範成這一喊,雖然又集了一些人起來,卻還是顯得零零散散,遠不及白馬義從的精幹利落。


    馬蹄聲越來越近,濃煙滾滾中已依稀可辨其中人影憧憧。


    一聲清嘯,忽地自山林中響起,驚得無數飛禽撲棱著翅膀從林中撞了出來,嘯聲傳到他們耳中,已不甚響亮,卻是直穿雲霄,久久不絕,隱隱含了一股凜冽的警告震懾之意。


    “是趙哥!是趙哥!”認出了趙雲的聲音,範成心裏慢慢清明起來,指揮散亂的兵士先聚攏在王嫵四周。


    而就在此時,距離他們越來越近的那股煙塵突然一停。一人放聲大笑,聲音陌生,卻粗糲高亢。


    白馬義從當先之人正要策馬上前去查問,卻冷不防猛地一聲大吼,從正在慢慢散開的煙塵裏猛然傳了出來,渀若山間爭奪領地的猛虎,兇野挑釁之氣如有實質,激得那正飄然而散的煙塵也為之一亂。驚得訓練有素,見了鐵盾利矛都毫無懼色的戰馬也不由驚嘶連連,不安地跺著蹄子,不再前行一步。


    嘯聲和吼聲相糾相結,好像角力,又好像試探,瞬時混在一起,震得人人色變,心神不寧,熱血奔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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