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青年人嚐試著喊了一下。


    “嗯?”


    陳宓抬起頭來。


    “怎麽啦?有哪些地方看不懂的?”


    陳宓溫聲道。


    年青人心下感覺有些荒謬,這位年輕的僉判,雖說看起來穩重,但看相貌,估計還比自己年輕幾歲,但說話的語氣,卻像是長輩一般……嗯?


    “大人, 這些不知道是誰寫的?”


    年青人問道。


    陳宓笑道:“便是我寫的,怎麽了?”


    “您……您寫的?”


    年青人吃了一驚。


    陳宓點點頭:“有什麽不對的麽?這宋刑統是太祖時候編撰的,曆經接近百年時間,這百年時間,不斷有各種敕令頒布,跟打補丁似的, 但又沒有歸納到一起來, 導致許多官員判案效率低下,還容易出現錯誤, 還有很多的官員利用這裏麵相互矛盾的地方為自己謀私利。


    因而這次我將其給歸納到一起,將一些互相矛盾之處給統一起來,根據宋刑統的立法精神進行修訂,雖說不能百分百去除謬誤,但卻是減少了大部分的謬誤,關鍵是,有了這本修訂本,斷案的效率便可以大大提升……嗯,世兄可是看到有謬誤的地方?”


    “啊?沒有沒有……”青年人趕緊否認,“……在下隻是覺得這書法水平極高,覺得該是當世書法名家所寫,沒想到是大人您寫的,有些意想不到罷了。”


    陳宓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些不過是細枝末節的東西,倒無須多加關注。”


    青年人瞪大了眼睛:“您認為書法是細枝末節, 如此高超水平,怎麽會是細枝末節……”


    陳宓擺擺手道:“嗯,相比起這修訂的宋刑統,書法便是細枝末節了, 好了,你趕緊抄寫吧,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說著陳宓又將腦袋埋進了書堆中去。


    青年人漲紅了臉,站在那裏,一會看看陳宓,一會又看看手中的書卷,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大人?”


    陳宓抬起頭來。


    “大人,您說抄寫完後要給在下酬勞,我能不能提一個要求?”


    青年人道。


    陳宓以為他要提價,便點點頭道:“隻要合理。”


    青年人喜道:“大人,在下想要這冊子。”


    他指了指陳宓手書的那一本宋刑統修訂版。


    陳宓想起青年人談論書法時候的狂熱,心下一笑,便點點頭道:“那你要多抄寫一份才行。”


    青年人大喜過望,連連感謝道:“謝謝,謝謝。”


    說著他便坐迴書桌,然後開始抄寫起來,陳宓笑著搖搖頭,有開始埋頭進了卷宗之中。


    但青年人抄著抄著,卻是有些疑惑起來,便在書堆中找出原本宋刑統,對照著陳宓手寫修訂版宋刑統比對起來,越是對比越是疑惑,終於忍不住問道:“大人,這似乎不對吧?”


    再一次被打擾,陳宓心中有些不悅,抬頭看向青年人。


    青年人感受到了陳宓的怒意,但卻沒有畏懼與陳宓對視。


    “什麽不對?”


    陳宓沉聲道。


    青年人指著書道:“大人,您看,您寫的修訂版,與宋刑統對不上,還有各類敕令之間,似乎與我認知的也有所不同……”


    青年人侃侃而談,將他認為不妥的地方一一指了出來,並將自己的理解雜糅其中,陳宓倒是詫異於這個年青人對於律法的了解。


    年青人看到陳宓的神色,心中頗為得意,笑道:“這樣的謬誤在這裏麵頗多,如果將這樣的東西拿出來,恐怕大人會被人批判的,還請注意一些。”


    陳宓笑了笑道:“世兄怎麽稱唿?”


    年青人笑答:“在下秦觀,字少遊。”


    嗯?


    秦觀秦少遊啊!


    陳宓這下子倒是有些吃驚了,原來是這位呢。


    秦觀笑道:“在下還不知道大人名諱呢,未請教?”


    陳宓道:“某陳宓,字靜安。”


    秦觀吃了一驚:“陳靜安?”


    陳宓點點頭。


    秦觀急急問道:“便是那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陳靜安!?”


    陳宓再次點點頭。


    秦觀卻猶然有些不信道:“便是那個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陳靜安?”


    陳宓哭笑不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沒錯,便是我了,少遊兄不必懷疑,此科我中了狀元,被任命為江陵府簽書判官,因而來到了這裏,這不正學習著律法麽,見著律法繁瑣,於是便生出整理出來的想法。”


    聽到陳宓的確認,秦觀終於是滿意的歎息了一聲,對著陳宓看了又看道:“厲害啊,靜安兄,你不知道在下對你有多麽的欽佩,可惜你在江南的時候卻無緣得見,本想著遊曆進京,去拜訪你,卻不料在這裏見到了,真好啊!”


    陳宓笑著搖搖頭道:“少遊兄客氣了,我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現在也沒有為百姓為朝廷做出什麽來,也沒有什麽值得欽佩的。”


    秦觀笑道:“靜安兄發出的靜安四句,便足以奠定一生功業了,何況你還寫出那麽多有名的詩詞,足以流芳百世了,不過……這律法上的造詣,靜安兄還是得多修煉修煉才是。”


    陳宓笑了笑不置可否:“謝謝少遊兄的指點,不過咱們時間比較緊,不如我繼續研究卷宗,少遊兄幫忙抄寫,不知可否?”


    秦觀笑道:“那是自然,那便不耽誤時間了,……靜安兄,你這修訂本抄寫時候,要不要我幫著修訂一下?”


    陳宓愣了愣道:“還是不要了吧,便依照我寫的抄寫便可以了。”


    秦少遊皺了皺眉頭道:“冒昧問一下,靜安兄這修訂本是要拿來幹什麽的?”


    陳宓也皺眉道:“接下來要印出來,分發各曹官,在斷案時候使用。”


    秦少遊臉色一變:“靜安兄不可!你這修訂的宋刑統謬誤頗多,若是按照這修訂本去斷案,可能會生出不少冤案,萬萬不可!”


    陳宓心下有些不悅道:“少遊兄,你便幫著抄寫便是了,其餘的事情可以不必多管。”


    秦少遊頓時怒道:“怎麽能不管,這律法涉及百姓萬民,若是謬誤過多,冤案必然增多,那涉及的可是千家萬戶,怎麽可以隨意糊弄!這萬萬不可,若是靜安兄不願意修改,在下便去求見知府,定然不可讓這謬誤貽害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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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宓差點一口氣上不了。


    話說你這讀書人也忒多管閑事了,我叫你來隻是讓你來抄寫的,現在竟然來指責我……不過陳宓卻沒有敢將秦少遊給趕出去,因為他當真敢去給自己添堵的。


    陳宓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少遊兄,你剛剛說得那幾個問題,你懷疑得是,的確是有出處的,不過曆年敕令自有互相矛盾之處,你剛剛所說的那些,要麽是原本宋刑統上麵的說法,要麽是某年敕令的說法,但歸根結底,並不符合宋刑統一貫的精神,我的修訂,乃是根據宋刑統的精神,將曆年修改的敕令進行綜合,去掉謬誤之處,最終修改出來的,這才是最符合大宋法治精神的……”


    陳宓見到秦少遊還不服氣,便指著具體的條例解釋起來:“……少遊兄,你看,剛剛你說這個律例是錯誤的,但你隻是根據宋刑統的原有條例,以及皇祐三年的敕令來說的,實際上到了嘉佑六年的時候,這條敕令已經正式修改了,而根據治平二年再次敕令修正,才最終形成了這條律例,江南與江陵這邊還有正式的案例,實際上汴京已經有十幾例案例了……至於這條律例,雖然沒有正式的敕令進行修整,但曆年的敕令中俱都有提到,具體的精神本質便是我提煉出來的這一條,不信你查一查嘉祐七年、治平四年、以及熙寧元年五月初頒布的敕令便可以得出這個結論……至於這條麽……”


    陳宓並沒有虛談精神,而是將每條律例涉及的敕令都給說出來,至於真正的敕令內容,則讓秦少遊自己查去,如是這般,秦少遊提出來的十幾個所謂的謬誤,陳宓不需要查看,便將曆年的敕令給一一道來。


    秦觀越聽越是心驚,但他心中卻是不太信服的,等到陳宓說完,他便到書堆中,將曆年的敕令拿出來,按照陳宓的說法一一找出來對比對照,發現陳宓所舉全無半點謬誤,這下才算是被折服了。


    “陳靜安此人過目不忘,幾如鬼神……”


    許多年後,秦觀與朋友說起來陳宓的時候如是說道,到了那時候,他猶然記得此時的震撼。


    隻是後來秦觀記得是陳宓驚人的記憶力,但此時他卻是震撼與陳宓在律法精神的獨到見解。


    秦觀一邊抄寫一邊對照自己學過的律法,一一印證,然後根據陳宓的幾條法律精神的原則進行新的一輪印證,在抄寫完之後,他驀然驚覺,他的律法認知已經全然不同了,不僅僅如此,他對道的一貫認知也發生了改變,他發現,他認識世界的方法似乎並不那麽對了。


    原來,這便是真正的高人認識世界的方法麽?


    東西抄完了,秦觀的任務其實已經完成了,但秦觀卻是不肯走了。


    “你讓我跟著你吧。”


    秦觀與陳宓道。


    “為什麽?你不是要去遊曆嗎?”陳宓奇道。


    秦觀認真道:“我獨不願遊萬方,惟願一識陳靜安。”


    陳宓詫異而笑。


    原來,自己的魅力已經大到這個地步了麽?


    熙寧十年,蘇軾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觀前往拜謁,寫詩道:“我獨不願萬戶侯,惟願一識蘇徐州。”


    秦觀留下了。


    陳宓的確是頗為欣賞秦觀的,倒不是秦觀的詩詞,也不是秦觀的名氣,而是因為秦觀的才能。


    秦觀出名是因為他令人柔腸寸斷的詩詞,被人深知的是他婉約派詞人的身份,以及蘇門四學士的大名,但卻少有人知道,實際上秦觀在政治上、軍事上的才能是極高的,他有政治策論三十篇,軍事策論二十篇,當代以及後世的知識分子都對其策論頗為讚歎。


    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至於議論文字,乃付之少遊及晁、張、無己……”。


    而他的老師蘇東坡在《辨賈易彈奏待罪劄子》中道:“秦觀自少年從臣學文,詞采絢發,議論鋒起,臣實愛重其人。”


    清代梁章冉《捫虱新話》:“……少遊文學西漢,所進策論,頗苦刻露,不甚含蓄。若比東坡,不覺望洋而歎,然亦自成一家。”


    現代著名學者朱東潤則說:“予於少遊之書,尤喜讀進策三十篇,觀其所得,導源東波,所見益卓。其論選舉與役法者,皆深造而有得,不為世俗之言。”


    不過陳宓看重的不是秦觀這方麵的才能,他看重的是秦觀在律法上的造詣。


    雖然秦觀沒有他一般跨越千年的積累,但論對大宋律法的熟知,在陳宓這庫房裏苦修之前,秦觀對於律法的了解遠勝於他,即便是到了現在,秦觀對有些敕令的熟知還是遠勝於陳宓。


    這是個非常好的補充。


    所以秦觀既然願意留下,對於陳宓來說是一件大好事。


    秦觀敏銳的察覺到,陳宓這修訂的宋刑統,卻是提升大宋律法效率的一件大事。


    大宋修法頗為勤奮,年年都有敕令補丁,對律法修修補補,但卻過於分散,而且精神無法一以貫之,導致諸多法曹無法真正理解,在斷案的時候時時有冤案錯案。


    若是按照陳宓修訂的宋刑統,不僅能夠減少冤案錯案,還能夠大大地提高效率。


    因為陳宓對其中模糊不清的地方進行闡述,減少了其中可以糊弄的可能性,也對其中的折中處理方式做了規定。


    按照這方法,即便是對律法不太熟悉人,也可以根據陳宓給出的方法進行推論,推論出接近庭審的結果……這可太驚人了!


    “靜安,我認為,這修訂本不該隻是局限於江陵府,而應該推薦到修敕局,經過論證之後,由朝廷頒布發行天下,則天下黎民百姓有福矣!”


    秦觀所說之修敕局,乃是宋朝專門負責修訂、彙編法律的機關,全名叫做“詳定編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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