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查過了梅花盜的卷宗,去求了那些女子遇害的人家,懇求人家將已經入土為安的姑娘的棺材從地裏刨出來驗屍。


    有的人家將他趕了出來,也有的人家擦幹眼淚,讓他開了棺,驗了屍。


    他沒敢給承諾,承諾他一定會破案。


    承諾給她們一個真相,承諾讓她們的冤屈得到昭雪。


    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破案。一定會將真相還給她們。


    替她們伸冤,替她們昭明真相。


    有些事情不是嘴上說的,嘴上說的再好聽,哪怕黑紙白字簽字畫押,不想實現的事,總是會找到借口不去兌現的。


    承諾放在心中,一樣是承諾。


    可梅花盜除了那胸口的傷口,什麽東西都沒給他留下。


    不,也不是什麽都沒留下。


    給他留下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毒死那些姑娘們的毒|藥。


    他想要查這是什麽毒|藥——這毒|藥的來曆名字是何種配方,不是他的專長,但要說這江湖上最擅長製毒配毒下毒解毒的家族,一定是“老字號”溫家。


    可追命卻沒能在杭州城找到溫家的人,但是這也不差,他找到了唐柔。


    唐柔是唐家的弟子。


    他聽到追命的來意,卻隻是苦笑。


    “我唐門雖然用暗器,也用毒,但我不在暗器上下毒。我的暗器從來不塗毒|藥。”


    追命一聲歎息,他知道答案了。


    唐柔不擅長毒|藥,他正想告辭,可唐柔卻又笑道:“可我的姐姐來了。”


    唐柔的姐姐是唐徐徐,她來了杭州。


    唐徐徐是個美人,她的手卻不美,她的手上有老繭,有養不好的傷口,冬天這雙手粗糙的像是細砂紙,反手握上去,隻像是一名普通工匠的手。


    她是唐門這一代最厲害的機關大師。


    她也製毒,配毒,用毒。


    她是為了許神醫托人送給她的那些孔雀翎內藏的針而來。


    這管被無情用掉的孔雀翎裏頭的針,一共少了兩根。


    這兩根針不能少,一定不能少。


    或許無情無所謂少不少,許神醫也不在乎,可唐徐徐有強迫症,她總是要知道這些針的下落才能睡得著。


    她這強迫症往日沒見得有那麽厲害,可如今卻越發厲害了。


    或許許神醫的一封信,一句話,隻言片語,就能解開這個謎團,但是什麽消息都沒有,唐徐徐寢食難安之下,隻能來了杭州城。


    追命一見到唐徐徐,沒來由的對她產生一股敬意。


    這天下間,不少男子瞧不起女人,覺得她們礙手礙腳,若是得到權力地位,就罵她們是牝雞司晨,尤其是自則天武皇之後,世人對手握重權的女人總是忌憚幾分的。


    可這些人都不明白,若是一個女人能夠在男人強項的工作裏頭拔得頭籌,那就意味著她非常的厲害,厲害到別人都不會在乎她的身份,而是覺得這個人很厲害。


    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先要是個人,得到人的尊敬才對。


    爭論性別是最蠢的事情。


    得到他人敬意的是自己身為“人”所擁有的才能,這些東西是絕對不會不見的。


    追命尊敬唐徐徐,是因為她明明很美,卻偏偏不用此謀利,她甚至將許多女子視為重要程度僅次於臉的一雙手都舍棄了,她的臉上也沒塗胭脂水粉——對於那些專精一術的“大家”們來說,脂粉味道隻會讓自己失去在嗅覺上的判斷力。


    唐徐徐聽到追命的問題,麵上沉靜如水。她已經有了辦法。


    可這辦法很遭。


    簡直糟透了。


    因為唐徐徐緩緩說道:“中了‘千日醉’的人死後麵色泛紅宛如醉酒,被下了‘十三點’的人眼瞼內側冒出十三個紅點,就是死期已至。這些毒|藥都要在屍體腐爛之前才能從外表上看出來下了什麽毒。可現在屍體早已高度腐爛,怎麽判斷下了什麽毒?”


    追命也是無法可想了,才想求唐門的人想想辦法。


    若是溫家的人在就好了——這想法他也隻是稍微想一想就作罷。


    唐門雖然不以毒|藥獨步天下,可畢竟也是用毒的大家。


    唐徐徐微微一笑,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不過這辦法太討厭了,你大概不會喜歡的。”


    追命作揖道:“但求姑娘教我。”


    唐徐徐歎了口氣,唐柔似乎想到了唐徐徐想說什麽,心中一驚,臉上就浮現出了憂愁之色。


    他的聲音微顫,道:“難道說……”


    唐徐徐將答案說了出來。


    她的答案很簡單,既然屍體已經高度腐爛,無法在肉中分清屍毒和毒|藥,那就直接將屍體給煮了。


    對,將人當做豬牛羊雞,用大鍋給煮了,將肉和骨頭分開,將骨頭撈起來,直接驗骨。


    “這種劇毒,一定會在骨頭上留下點痕跡的。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研究那煮過的水,還有那些被煮過的肉。”


    而辯骨,就是唐徐徐的秘技。


    這個方法聽上去很好,但是卻極其的駭人聽聞。


    追命聽到了這個方法,這才明白為什麽唐徐徐會認為他會覺得不喜歡這個主意了。


    誰家的父母,會將自己女兒的屍首交出來,將自己的女兒放入鍋中去煮?


    還煮的骨肉分離,這實在是駭人聽聞的人間慘事。


    便在三人都陷入沉默之時,打破這個尷尬的沉默的人,居然是杭州知府。


    他臉上帶著古怪的神情,似乎是想要笑,卻又強壓著笑不出來的樣子。


    “你們聽說了麽……”他看著三人,唐柔不是第一次見,追命已經很熟悉了,那位美麗的唐徐徐也是追命之前與他打過招唿,招入縣衙的案件“顧問”,知府大人隻是不再看那女子,急匆匆地說道:“聖上下了聖旨……”


    追命驚道:“什麽?”


    如今的聖上自登基以來,先受製於奸相佞臣,後多虧諸葛先生輔佐,又有各方清流武將所助,終於先斬了幾個佞臣,得了空閑,勵精圖治,如今已有海晏河清之勢,而得昏庸的先帝——所警,聖上在下聖旨的時候,總是非常的小心,覺不會做出先帝時期那般,一日連改十二次旨意的事情來。


    知府大人被打斷了說話,也不惱,畢竟誰都知道聖上難得用一次聖旨,可這聖旨上的內容特別的有意思。


    “聖上說,近日收到了一封上訴信,希望刑部能一解杭州薛左兩家的世代血仇恩怨,又聽說了薛左兩家的子女已互通心意,感二人情深意重,聖上便下了旨意,賜下‘天賜良緣’,責令兩家近期便成婚……”


    唐徐徐聽到這消息,卻歎了口氣。


    她覺得有意思的不是那聖旨上說的事情,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這封上訴信,我大概是能想得到究竟是誰寫的了。”


    唐柔冥思苦想,終於是得了個答案,他看向自己的姐姐,不解的問道:“難道真是她?”


    唐徐徐點了點頭,“天下間,也隻有她有這個心思了。”


    這天下間,能夠那麽認真去做一件所有人都覺得無聊又多餘,完全不值得浪費時間的事情的人,她隻能想到許神醫一個人。


    薛左兩家是世仇,這江湖上結仇的人家多了去了,誰會在乎誰家和誰家是仇人?


    就算是自己家裏頭,各人與各人之間也不是兄友弟恭,父賢子孝的。


    薛斌和那左明珠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說得好聽點是“情深意重”,說的難聽點就是私通款曲,就算民風再如何開放,未過三書六禮就直接好上了,還為了能夠長相廝守,做了那麽一個神經兮兮匪夷所思的計劃的,開天辟地以來的獨一份。


    可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是有人覺得這不是什麽“正常”的事情,可他們也覺得無力改變,隻能避開。


    偏偏隻有許神醫會迎難而上,覺得一定有辦法能夠解決這種困局。


    她家裏在教她的時候,一定沒說過“這世上就是有這種叫人沒辦法的事情”、“你總是有做不到的事情”、“這件事情和你沒關係,你別管了”等等類似的話。


    她一定生活在一個任何問題都一定能夠解決的地方。


    這般好的地方,一定是世外桃源。


    許嬌嬌倒是不知道別人會這麽誇她,也不知道別人會不會覺得她多管閑事,她現在管的“閑事”夠多了,就連狄飛驚都找她來六分半堂的地盤去“坐一坐”了。


    六分半堂的狄飛驚下了貼,邀請許神醫去三合樓吃飯。


    徐嬌嬌正愁晚飯上哪兒吃呢,既然有人請客,她就開開心心的去赴宴了。


    她那副天真爛漫的樣子,換了個外人來看,完全不知道她在今天的上午驗屍,中午吃了衙門的公門飯,下午還寫了驗屍的報告——她字寫的難看,塗塗改改,實在是重新寫了三份,最後陸小鳳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才拿過去重新給她謄寫了一遍。


    許嬌嬌又問陸小鳳要不要吃,誰知道他擺擺手,說了一聲:“我還要查案呢。”


    這就跑了。


    陸小鳳怕許嬌嬌出事嗎?


    當然怕。


    那繡花大盜窮兇極惡,可比起把許嬌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倒不如將她交給能讓人放心的人。


    比如說狄飛驚。


    狄飛驚還是認認真真寫了帖子,正大光明的請了許嬌嬌去吃晚飯。


    陸小鳳將狄飛驚視作朋友,他不會懷疑自己的朋友,哪怕他認識的一個朋友隻是會做好吃的狗肉,他除了知道對方會做狗肉之外對他的其他一切事情都一無所知,他也不會懷疑這個朋友。


    從這一點來看,他和許嬌嬌不會懷疑他人說的話這一點上,兩個人在這些方麵,還真是有著難以言說的默契和共通性。


    或許這就是陸小鳳很喜歡和許嬌嬌在一塊兒的理由。


    他覺得和許嬌嬌說話雖然會有時候頭大,可多數時候是很愉快的。


    許嬌嬌隻是對你講理,不是胡攪蠻纏,胡攪蠻纏隻會讓人頭痛欲裂,而講道理……有道理的事情,行得正做得直的事情,他其實是很喜歡的。


    許嬌嬌拿著帖子去了三合樓,自有小二引許嬌嬌上了樓,樓上的雅間裏頭有狄飛驚,可狄飛驚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屋內還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她長得很好看。


    年輕的姑娘,總是因為年輕而變得很好看。


    可她卻不是年輕的好看,她的眼眸中盈著水光,像是夢,卻和那美得如同美夢的夢夢姑娘不同,她不笑的時候很安靜,笑起來的時候卻像是花盛開的一瞬間。


    你聽不見花開的聲音,但是卻能知道花開放的樣子。


    她笑起來,就像是花盛開的樣子。


    女子斂衽道:“我姓雷,叫雷純。”


    許嬌嬌“哦”了一聲,也說道:“我姓許,言午許,許諾的許。”


    她說到這裏,就不說下去了。


    雷純看著許嬌嬌,悄聲問道:“不知道,我可否知道許神醫的大名?”


    許嬌嬌瞪大了眼睛,看著雷純,好一會兒才一臉驚恐的說道:“我不喜歡女孩子!我性取向很正常,我對同性沒興趣,絕對沒有這種嗜好!”


    很簡單的一句話,到了許嬌嬌這兒,卻像是用錯了試劑,搞錯了配方,結果導致了爆炸的試管一樣。


    雷純看到她的樣子,聽到她說的話,也是愣住了。


    狄飛驚卻開了口。


    他的聲音很動聽,一下子就將場上的狀況拉了迴來。


    “這作何解?”


    許嬌嬌“哦”了一聲,歎了口氣,說道:“我們家有個規矩,知道了我的大名,你就得和我走了。一般來說,跟我走了,就一輩子迴不來了。為了你好,為了我好,還是別知道我叫什麽名比較好,絕對更好一些。”


    雷純卻柔笑道:“可這腳長在我的身上,我要是想走……難道你們還能攔我嗎?”


    許嬌嬌看著雷純,認真問道:“你為什麽偏偏抓著這個事情不放呢?”


    雷純不好意思的笑了,她笑得靦腆,讓人看了就覺得她是個靦腆的人,心若軟一些,就不好意思追問了,她搖搖頭,說道:“我隻是好奇……何況,除了求醫問藥,我也隻能想到這個話題了。”


    許嬌嬌眨了眨眼睛,直接坐在椅子上。


    這西域傳來的椅子坐起來方便,比跪坐在幾案前要輕鬆的多,多年下來,如今早已經通用於各地了。


    尤其是飯館這種地方,椅子可是大大地流行了。


    許嬌嬌雙手托腮,看著雷純,慢條斯理的說道:“那我們至少還可以聊聊晚餐吃什麽呀?”


    正所謂吃人嘴短……雖然許嬌嬌覺得接下來會很無聊了,但是她覺得狄飛驚秀色可餐,雷純也長得好看,若是忍一忍,能蹭到一頓飯,這總是好的。


    少花點錢嘛。


    迴去還要寫論文呢。


    她總算是想起來,最後一篇論文不能再拖了。


    再拖就要留級啦。


    要是比自家那倒黴同桌要低上一個年級,那她可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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