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為了表示安慰他,將手用力按在他的肩頭上,好令得他比較縝定些。


    耶裏喘了一會氣,才道:“我看到了自己,站在對麵,用一種極不屑的神情望著我,那種嘲弄、鄙視的神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在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人這樣鄙視過我,原來最最看不起我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最看不起自己!”


    對於耶裏這樣的話,我實在無以應對,隻好繼續拍著他的肩。


    耶裏又道:“當時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隻記得我甚麽也說不出來,我隻是大聲叫了一下,然後問道:“你是誰?”這句問話,我可能在刹那間持續重複了六七次之多,那純粹出於極度的驚駭!”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你是誰?”這是一句相當普通的問話,照理不應該引起任何震動,但是在刹那之間,我想起了職業殺手鐵輪。鐵輪臨死之際的情形,曾經由四個幹練的探員向我詳細敘述過,他們都說,鐵輪曾竭力使自己的身子,移近書房,然後,發出了一句問話,才斷了氣。他問的那句話就是:“你是誰?”那是不是說,鐵輪在一進了那個單位之際,也看到了他自己?鐵輪已死,大良雲子成了瘋子,這個問題不能再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推測不錯,因為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度的震驚,不會這樣,而還有甚麽比看到自己更吃驚的?


    耶裏見我發怔,道:“你想到了甚麽?”


    我揮著手,沒有說甚麽,因為鐵輪臨死的情形耶裏並不知道,向他解釋,太費唇舌。我隻是問:“接下去又怎麽樣呢?”


    耶裏喘著氣:“我事後也不明白當時反應如何會這樣奇特。一開始,我隻感到極度的驚恐,但是當我一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轉為無比的憤怒,我實在無法忍受任何人對我這樣鄙視,即使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一麵喝問,一麵衝過去,向看我自己重重地揮出了一拳!”


    聽得耶裏這樣說,我忽然有了一種十分滑稽的感覺,但同時,卻也不禁遍體生寒,我想講一兩句比較輕鬆一點的話,可是卻又講不出口。


    耶裏一麵喘著氣,一麵道:“一拳打出,我打中了……我自己,我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並不是甚麽幻覺、想像,一拳打得很重,打得……中了拳的後退一步,我看到口角有血流出來,可是……他……我自己…的那種鄙夷的神情更甚,我實在無法再忍受,就轉身疾奔了出去,我甚至不用升降機,是由樓梯疾奔下去,衝出了那幢大廈。”


    我靜靜地聽著,不表示甚麽。


    我隻是輕輕地道:“這樣的經曆,給你的打擊一定十分沉重?”


    耶裏的神情極其苦澀:“豈止是沉重,簡直致命。本來,我心底深處,或者說在我的潛意識之中,對自己確然有一份鄙視,我算是甚麽呢?我是一個土王的後裔,一出生,就擁有臣大的財富,可以生活無憂,長大了,是一個花花公子,可以任意揮霍,但我究竟算是甚麽呢?連一個我最愛的人也得不到,在日本,如果沒有印度來的財源,早已餓斃街頭!我算是甚麽?我甚麽也不是。”


    我搖頭道:“不單是你,每一個人,如果自己問自己:‘我算是甚麽’,都不會有答案。”


    耶裏道:“是,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對自己現出這樣鄙視的神情。”


    我沒有說甚麽。耶裏又道:“當晚,我又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園裏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郎聯絡,約他到公園來見我。”


    我問道:“他來了?”


    耶裏道:“來了。”


    耶裏和板垣一郎在公園見麵的時候,宿酒未醒,眼中布滿了紅絲,神情十分可怕,一郎一見了他,就嚇了老大一跳:“怎麽啦?”


    耶裏陡地一伸手,拉住了一郎的衣領,將一郎直扯了過來,厲聲道:“板垣一郎,你聽著,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到如今為止!以後,我不要再見你,我對你那他媽的三個願望,一點興趣也沒有。你自己全都要去好了,聽到沒有?”


    耶裏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吼叫,神態瘋狂。


    一郎一麵掙紮,一麵道:“好!好!”


    耶裏鬆開了手,轉過身去,一郎在他的身後,整理著衣領,問道:“究竟……發生了甚麽事情?”


    耶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甚麽也沒有發生過!根本甚麽也不會發生!”


    耶裏一說完,就大踏步向外,走了開去,剩下板垣一郎一個人呆立在公園中。


    “從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沒有再見過一郎。”耶裏說,神態極其誠懇。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望著他,緩緩地搖著頭:“不對。”


    耶裏道:“我知道事情有點怪,可是我,自從那一刻起,就未曾再見過他。”


    耶裏特別加重語氣。我沒有理由不信他的話,但是如果相信了他的話,我心中的疑團,如何解釋呢?


    我仍然盯著他:“不對,或者你沒有見過一郎,可是你去見過他的情婦大良雲子。”


    耶裏陡地瞪大了眼,像是聽到了最無稽的話,大聲叫了起來:“大良雲子?一郎的情婦?我發誓絕對沒有見過這女人。”


    我來迴走了幾步,將在鐵輪家裏,發現那卷錄影帶的事情,和錄影帶的內容,向他簡略地說了一遍。當我說完之後,發現耶裏的神情,可怕到了極點。他黝黑的臉上,泛著一層死灰色,人坐著,可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在搖擺,口唇顫動著,發出一連串聲音,我聽得他在不住地叫著:“天啊!天啊!”


    我大聲道:“你對這件事,總得有一個解釋才行。”


    耶裏又發了半晌抖,才道:“那不是我,那是另一個人,那不是我!”


    同樣的話,正是瘋了的雲子不斷在說的。


    耶裏所說的,和雲子所說的,幾乎一字不易。


    “那不是我,那是弓一個人,那不是我!”


    耶裏張大口,像是空氣中的氧氣突然稀薄了:“我相信,衛先生,你一定已知道那個去見雲子的人是誰!”


    我吸了一口氣:“是……你見過的你自己?”


    耶裏發出了一下呻吟聲:“當然是。天!他竟是確確實實的存在。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他……就像我一樣。”


    刹那之間,我思緒紊亂到了極點,隻是無助地揮著手,不知如何才好。


    耶裏仍在繼續著:“天啊!從那一刻起,我已經連鏡子都不敢照,怕的就是再看到自己,可是……可是那個我,那個我……”


    耶裏的神情,變得如此可怕,以致我恐怕他忍受不住情緒上的打擊,同時,我對整件事,也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我陡地叫了起來:“有兩個你,就像有兩個光義。”


    耶裏的喉際發出了“咯咯”聲。


    我又叫道:“我也相信,有兩個大良雲子。”


    耶裏的喉間,仍然發出“咯咯”的聲響。


    我的聲音也變得尖銳,說道:“你聽到沒有?有兩個!有兩個!”


    我的情緒也激動起來,一麵叫,一麵雙手按著耶裏的肩頭,用力搖撼他的身子。耶裏道:“是的,有兩個!有兩個!另外一個,是那怪東西製造出來的,那怪東西!”


    我陡地停了手。我隻想到有兩個耶裏,兩個板垣光義,兩個大良雲子,卻並沒有想到另外一個是那“怪東西”製造出來的!


    我呆呆地望著耶裏,耶裏定了定神:“你可記得猴神對光義說過,那怪東西是‘可以令你看到自己’的東西?”


    我點頭,當然記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願望猴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倪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倪匡並收藏願望猴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