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在我的身邊,她顯然知道我在想甚麽,所以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提醒我不可再想下去。


    十二天官謝完了猛哥,又向我和白素走來,個個眉開眼笑,一副喜心翻倒,想說甚麽,又不知道怎麽才好的神情。白素應付這種場麵的本領在我之上,她迎了上去,也是滿麵笑容:“我們從此也是自己人了,藍絲是你們的女兒,又是我的表妹,我們全是一家人。”


    白素和十二天官,自然並無血緣的親屬關係,但是說是一家人、自己人,倒也無不可。而最主要的是,白素的話,說出了十二天官心中想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的話,所以,他們的高興,難以形容,個個激動無比。


    正好有人捧了大竹筒盛載的酒來,十二天官接過來,大家就開懷暢飲。


    這種情景,本來是充滿了歡愉氣氛的,我也受了感染,大口喝了幾口酒,全身都暖烘烘地,很是舒服。可是我向白素望去,卻見她眉心打結,雖然並無悲戚之容,但總和那麽歡愉的場麵,有點格格不入。


    我來到她的身邊,循她的視線看去,看是甚麽現象惹得她不快。


    隻見白素的視線,一直落在紅綾的身上,紅綾那時,捧著一竹筒酒,正和一個身形很是粗壯的十二天官之一,在對飲,兩人都高同捧著竹筒,酒像是泉水一樣流下來,流進他們的口中,兩人大口大口吞著,發出“啯嘟”、“啯嘟”的聲音,在他們的身邊,圍了不少人,都在鼓噪喧嘩,大聲叫好。


    不知為了甚麽,地無分南北,人不論中西,都會有這種興高采烈、熱鬧無比的轟飲場麵出現。


    轉眼之間,竹筒之中,再沒有酒流出,紅綾和那天官各自一聲怪叫,立時又有人送上酒去。我身邊的白素踏前一步,我不等她出聲,就一把將她拉住,沉聲道:“喝酒最多醉,不會死的。”


    白素頓足:“這像話嗎?我早就發現她很是貪酒,竟到了這種程度,至少該告訴她,這是酗酒,是一種很壞很壞的行為。”


    我苦笑:“何必一定要現場教育?等她第二天頭痛欲裂時再說,不是更有效果嗎?”


    白素緊抿著嘴,眼看在眾人的唿叫聲中,第二竹筒的烈酒,又被灌了個涓滴不剩,紅綾伸手一抹口,大聲酣唿:“拿酒來。”


    我看到這裏,也不禁長歎:“真是歎為觀止,想當年,丐幫幫主喬峰和契丹十八騎,在少林寺前喝酒的氣概,也不過如此了。”


    白素狠很地瞪了我一眼:“還有心情說俏皮話。”


    我握住了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全是汗,可知她心情確然十分激動。我忙道:“她肯不要銀猿,要爸爸媽媽,這已是大進步了。”


    白素頓足:“看她這樣喝下去,怎麽得了?”


    我也在想,該用甚麽方法去阻止紅綾繼續拚酒才好,一抬頭間,發現已不必我再努力了——和她在鬥酒的那天官,身子已向後倒去,竹筒歪在一邊,酒流了一地。


    而紅綾在眾人的歡唿聲中,兀自把尚餘的半筒酒,喝了個幹幹淨淨,然後,雙手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發出驚人的聲響。


    看到這等情形,我也不免有“吾不欲觀之矣”,想掩眼轉過頭去,可是我卻也看出,紅綾真正完全沉浸在快樂之中——這樣的快樂,一個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是不是能享受到三次。


    許多人湧上去,把紅綾抬了起來,拋向上,又接住,再拋起,紅綾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聲。


    我向麵色越來越難看的白素道:“看到沒有,她屬於這裏。”白素冷冷地道:“她如果在運動場上奪標,也能有這樣的待遇。”


    我沒有出聲。我知道,藍絲和十二天官的問題解決了之後,紅綾的問題又會擺在麵前,那是避無可避的事。白素還想說甚麽,我也有話說,兩人同時開口,看到對方正要說話,也就停了下來讓對方說,就在這一耽擱之間,隻聞得一蓬酒味聾到,紅綾已奔到了我們的麵前。


    由於興奮,她滿臉通紅,汗水涔涔,笑逐顏開,全身酒味,造型之古怪,別說沒有一絲一毫大家閨秀的風範,簡直無法分類。


    我看了之後,也不禁暗暗搖頭,她卻不知道她的父母正在為她傷腦筋,嘻著一張大口,酒氣噴人:“那天官說他酒量好,哈哈哈。”


    白素不說話,隻是望著我,我不忍掃她的興,但也不得不道:“喝酒多了,對身體不好。”


    紅綾一揚手:“那醉了的天官說,他的師傅,一天至少要喝十筒酒,身體好得像鐵打的一樣。”


    那“醉倒的天官”的師傅,自然是老十二天官之一。老十二天官是身負絕藝,縱橫江湖的人物,在這一類江湖豪客之中,頗有酒量之豪,匪夷所思者,我就會親眼見過一名燕趙大漢,一腳踏在板凳上,姿態不變,一口氣豪飲了十七碗白幹,臉不紅氣不喘的。紅綾這時所說的,當然可能是事實。


    但是我仍然不能表示同意。


    (這真是很無奈的事,也很悲哀——何以父女之間竟不能隨心所欲地交談,非得按照一些不知由甚麽人訂下的規範來教育她呢?)


    當下我道:“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們的事,也沒有甚麽可以作準的了。”


    我當時隻不過是隨便一說,也沒有甚麽特別的意思,紅綾聽了之後,側著頭,略想了一想,也沒有再說甚麽。那三大筒烈酒,足可以令一頭水牛醉倒,可是看來紅綾的酒量之高,超乎我的想像,看來她隻是略有酒意而已,至少她們可以覺察到白素神色有點不善,而且,她也知道如何能使白素高興。


    所以,她挨向白素,拉起白素的衣襟來抹汗,咧著嘴向白素傻傻地笑,白素忙替她抹汗,拍著她的背:“別喝太多的酒了。”


    紅綾大聲答應著,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用心觀察,發現紅綾有一個好處,她答應了不再喝酒,當真說得出做得到,好幾次,竹筒已傳到了它的手中,她舉筒想喝,可是向白素那裏望一下,又把竹筒交給了別人。而更難得的是她在那樣做了之後,一點也沒有不高興之感,一樣大聲酣唿,痛快淋漓。


    白素表現得很沉默,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不能再讓她留在苗疆了,迴家去,她很快就能適應文明人的生活。”


    看來,要白素改變主意,絕無可能,這時,輪到我默然了。白素又補充:“我對她說過,她對於文明人的生活,很有興趣。”


    我道:“隻要她不是隻是感到新奇就好。”


    白素一字一頓:“她會適應,也必須適應。”


    我對白素的這句話,同意上半句,而不同意下半句,可是我沒有出聲,因為我想,如果適應,自然好,不適應,她也可以隨時迴苗疆來。


    這時,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參加狂歡的苗人越來越多,我和白素被請到了一個草棚之中,有豐富的食物在等著我們。


    我抓起了一隻不知是甚麽動物半焦的腿,大口啃著,白素隻是斯文地把山雞撕來吃。不一會,藍絲進來,她也俏臉通紅,神情興奮,坐在白素身邊:“要是小寶在,他一定高興極了。”


    我哈哈一笑:“我決定迴去之後,不對小寶說你和我們的關係。”


    藍絲笑道:“你們忍得住不說,紅綾一定忍不住。”


    我呆了一呆,向白素望了一眼,心想:原來你早已決定了要帶女兒迴家,卻不對我說。


    可是我一望之下,立即知道自己想錯了,因為白素一聽得藍絲這樣說,神情竟是大喜過望,一伸手,握住了藍絲的手:“這……這是她說的?”


    藍絲點頭:“是她說的,她說,一到,就按住小寶的頭,叫他叩頭,就把我是她的甚麽人,告訴小寶。”


    白素笑容滿麵,問我道:“聽,這孩子願意跟我們迴家了——我甚至還沒有向她提出來。”


    我點頭:“我並沒有和你站在相反的立場——隻要她自己高興,隻要她快樂,我們的立場一致。”


    白素大是高興,向廣場上去找尋紅綾的下落。這時,廣場上已燃起了許多篝火,火光熊熊,人影晃動,很難認人,正在找著,隻見紅緩和十二天官,一起向我們所在的草棚走來。


    十二天官排成了三排,每排四個人,很是整齊,卻由紅綾帶著頭。十二天官個個神情肅穆,紅綾則仍是一副笑嘻嘻地,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神情,奇在她的手上,捧著一個布包。


    一見這等陣仗,我可以知道必然有不尋常的事發生,首先向藍絲望去,隻見藍絲也麵有訝色,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麽事。


    再向白素望去,她也惘然。由於十二天官來得隆重,所以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紅綾來到了草棚,仍然把那布包捧在手上,這時我才看出,那包裹是用一幅刺繡來包著的,但是那刺繡也十分殘舊,顏色模糊,所以也看不清有點甚麽繡在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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