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濛濛,朝霞似錦,岱宗在旭日東升之時,更顯崔嵬壯麗。


    溪水於山澗躍出,直鋪下去,宛如一幅幅閃光的錦緞,跌落在嶙峋的亂石和深不可聞的崖底,激起片片洄漩的雪白。


    從玉皇峰頂向下望去,隻見折桂台下鐵索森寒,瀑布跳擲翻騰,似有千軍萬馬蟄伏,又好像分不清經緯的瑰麗畫卷,透明細紗輕覆,天人飛梭織就。


    如果折桂台上沒有站著那位老仇人的話,憑這般錦繡山河、景致風光,此時此地,必定會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如臨仙境的美妙清晨。


    顏玖伸了個懶腰,眉梢眼角暈滿了慵懶的神色,他沒骨頭一樣偎在座位上,用修長纖細的指尖輕輕拂去因為打哈欠而擠出來的兩點淚花。


    寒川站在一旁,偏過頭定定地看他,被連著喚了幾聲,才從恍惚間迴過神。


    “師父說什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


    顏玖撇撇嘴,低聲道:“十年未見,姓桑的到長進了許多,不再是當初那個魯莽衝動的愣頭青,說起冠冕堂皇的話來還一套套的。”


    寒川順著顏玖的話,把注意力轉到折桂台上。


    折桂台中間是滄崖派的三個大長老,桑擎峰帶頭上前一步,朝玉皇峰上各門派來客落座的觀望台遙遙一禮,開始宣布擂台折桂第二關的比試內容。


    “諸位,在下滄崖派氣宗宗主桑擎峰,今日的比試將由在下和本門劍宗宋延青宋長老、氣宗謝平野謝長老共同主持。凡是在第一關拿到泰山石瓔珞墜的各位少俠,請按抓鬮順序上台打擂,與我等其中一人交手,十八招內擊中守擂官身體任意一處者,即可獲得通關的憑據。”


    “十八招?”顏玖小聲嘟囔著重複了一遍,隨即笑道:“滄崖派定規矩,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仁慈’。川川,下去抽簽吧。”


    寒川點頭,徑自往籌備區走。


    大約因為各門派下午還要到碧霞廳議事,第二關的比試很快就開始了。


    三王爺最近沉迷於和柳知念對弈,顏玖不用餐風露宿地躲他,所以休息得不錯,身體狀況也較之前好了許多,於是便有了精神認真觀戰,並隨口評論起來。


    赫連煊湊到他身旁落座陪同,連著看過幾個少年弟子的表現,忍不住問道:“九弟恕我唐突,不知貴教如何培養弟子,難道極易出武學道論的高手?”


    顏玖臉色微變,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笑問:“林兄何出此言?”


    赫連煊看向顏玖的目光充滿了複雜的探究,語氣也頗有些耐人尋味:“常聽江湖傳言說,早年歸元教的顏如玉天縱奇才,在武學一道上造詣極高,各門各派的功法隻要被他看過,就能點出破綻,研出對策,或進行改良……”


    “折煞我也,”顏玖難為情地擺擺手,打斷他道:“林兄怎將我與顏……教主做比?王某望塵莫及,愧不敢當!”


    赫連煊似是信了,隻笑笑,不再多問。


    顏玖心道不妙,暗暗計較著對策,如此緘口不言,也不再對上場比試的少俠們評頭論足。


    滄崖派三位長老輪番上陣守擂,到歸元教今日第一個弟子上場時,恰巧與宋延青對上了。這宋延青不是別人,正是雲濟滄大弟子宋疏瑤的叔父。


    他對獨孤霖曾盡心照顧早亡兄嫂留下的侄女一事,亦充滿了感激,對待歸元教之人的態度自然說不上好,見歸元教弟子上台,便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負手而立,淡道:“請吧。”


    歸元教來的是個女弟子,顏玖覷目細看,見她年歲不過及笄,淺黛色的紗衫隨著山風翩然而動,烏發別在耳後,以紅纓束縛,露出尖細的下巴和小巧的耳朵,右耳粉白的耳垂上帶著一顆相思紅豆般的耳璫,顯然與劉文初耳上的是一對兒。


    顏玖便認出這姑娘原來就是沈軒經常掛在嘴邊兒,據說為教中這一代弟子裏麵資質最好、天賦最高的羅竹韻。


    羅竹韻生了一雙大而圓的貓兒瞳,小小年紀卻媚色不掩,說起話來也是尾音柔軟,腔□□人:“歸元教羅竹韻,請前輩賜教。”


    她話音落地,纖腰便一弓一彈,如同一隻靈巧矯捷的貓兒那樣,一躍而起,竟直竄向還未作出反應的宋延青。到了近前,才於半空中信手一抹,自腰間抽出一把通體碧色的軟劍。


    宋延青本來隻想著躲開羅竹韻身體的撞擊,卻忘記把兵器考慮到閃避距離中,這一下躲得不夠遠,差一點就被軟劍挑到肩膀。


    他趕忙打起精神,腳下一動飛快向後背身下腰,看看閃過這一擊。


    羅竹韻一計不成,再發力向上跳得老高,淩空轉了兩圈,執劍俯衝而下,軟劍被灌入真氣,刷一聲拉得筆直,朝宋延青的百會穴刺去。


    擂台折桂第二關規定守擂長老在台上時皆不配武器,亦不可主動出手,隻能躲閃來自各位少俠們的攻擊。宋延青覺得眼前這個歸元教的女弟子不論言談目光,還是身形招法,都狡猾得像隻山貓一般,他強忍住出手教訓一番的衝動,在軟劍落在頭頂之前俯身躲過。


    哪知羅竹韻這一次並不再收手變招,而是繼續握著劍大頭朝下衝向折桂台,碧色軟劍的劍尖觸碰到折桂台鬆柏台麵時,發出霹靂聲響,陡然入木三分。


    她用全靠真氣灌注而變得硬挺的軟劍撐著身體,放軟腰肢,雙腿在半空中掄過,足尖恰踢到了宋延青來不及退開的背。


    “你!”宋延青臉色鐵青,雙拳握緊,怒目而視。


    羅竹韻翻身在折桂台上站穩,拔出碧色軟劍盤迴腰間,盈盈一拜嬌聲道:“方才岱望尊宣布規矩時,並沒說必須用武器觸碰到前輩們的身體才成,小女子冒犯了,承讓。”


    顏玖在台上看到這一幕,忍俊不禁地想:“沈師哥教出來的徒弟,果然頭腦靈活深諳變通,她那把劍看著也很漂亮,像根細嫩的竹子。”


    羅竹韻討了個巧,具體實力如何隻怕還為展現,她和宋延青下台以後,下一場的守擂官換成了氣宗的謝平野。


    這人一派中規中矩的滄崖氣宗打扮,黛青袖、領、腰帶秀岱嶽紋章,白麵疏須,含三分笑。


    跟著上得折桂台來將與其交手,正是那位被金井瀾調戲過的浣月宮女弟子——風細細。


    風細細大概受了羅竹韻的啟發,或者本來就也是如此計劃的戰術,她對謝平野見禮問好,開打以後,直接從腰間摘下粗柄短刀,把裏麵的蠱蟲給放了出來。


    浣月宮弟子皆隨身攜帶蠱蟲,養在刀柄中,並不時據情況更換蠱蟲的種類,分為醫蠱、毒蠱、巫蠱、魘蠱和信蠱五類,其中信蠱多為帶翅膀的飛蛾蝴蝶等,本身無毒性,用以傳遞消息。


    風細細這次帶的就是隻鳳蝶信蠱,寬大的黑色蝶翼上金粉描繪,上下紛飛,靈動無比,幾乎化成了一團殘影,讓人無法捉摸。


    鳳蝶繞著謝平野盤旋幾圈,最後落在了他的後頸上。


    風細細站在原地動也未動,見此嫣然一笑,含著細小的銀哨,吹出一道人耳幾乎難辨的尖利蜂鳴,把信蠱召喚迴刀柄中。


    謝平野啞然失笑,歎道:“風姑娘與羅姑娘都好生巧慧,看來往後這第二關的規矩,是該變一變了。”


    風細細以手捏住耳垂,斂眉輕道:“還要多謝前輩成全。”


    顏玖真不知該說何是好,心情無比複雜地拍拍欄杆,一偏頭,正好與赫連煊對視。


    赫連煊聳聳肩膀,挑眉道:“今年的擂台折桂竟十分精彩,真巾幗不讓須眉。”


    “是,是吧……”顏玖應了一聲,又把頭轉了迴去。


    等到寒川上場時,台上的守擂官已經又輪了一遍,有道是冤家路窄,他恰好對上了桑擎峰。


    氣宗宗主岱望尊到底還是高於其他二位長老,雖然人看著比十年前寬厚從容了許多,但此前壓根就沒幾人能從他手中討到好,這幾日出盡風頭的靈霧山景真小道長,也被在桑擎峰的寸步不讓之下,無奈出局。


    寒川出手穩妥,步履輕盈,以他的修為功力,十八招之內碰到桑擎峰的身體綽綽有餘,並不需要像羅竹韻、風細細那般耍花槍取巧。


    桑擎峰被寒川以劍抽中了小臂,遂收勢而立,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忽然問道:“你當真是蜀中人士?家中還有父母兄弟否?”


    這話宋疏瑤也曾問過他,寒川不由得疑竇頓生,皺眉道:“晚輩自幼生長於芙蓉城,此前不曾踏出城門半步,前輩,承讓。”


    說著不再理會,徑自沿鐵索返迴玉皇峰,來尋顏玖。


    他甫一迴來,便立即附在顏玖耳邊,把桑擎峰的問話如此這般得複述一遍,道:“徒兒以為,他們一個兩個如此詢問,其中必有蹊蹺。”


    顏玖聞言,心中真是尷尬不已,這蹊蹺豈止有,且還不小。


    他不動聲色地觀望著自己的徒弟,寒川天生一副齊地男子常有的高大挺拔的身軀,玉樹臨風、軒昂正派的氣宇,和雲濟滄年輕時幾乎一般無二;而五官眉目卻略肖其母,極其精致俊美,如白玉雕成般,隱隱透著一股仙貴之氣。


    也難怪會讓同雲氏夫婦親密之人屢屢生疑。


    顏玖心緒飛轉,別開臉不再與寒川對視,隻安撫道:“無妨,隻要不誤大計,且隨他們去。”


    寒川沉吟不語,半晌才悶聲迴道:“嗯。”


    擂台折桂的第二關進行到午時一刻終了,從三十名少年弟子中留下了十二人,歸元教羅竹韻在列,她的雙修俠侶劉文初則出了局。


    顏玖不禁感慨,往後幾十年教中隻怕會“陰盛陽衰”了。


    洪天楚為準備參加下午的碧霞廳議事先行離席,擂台折桂第二關結束後,顏玖便與赫連煊一起迴去天刀門的可居庭院。行至半路,就見有好多滄崖派劍宗氣宗的弟子,圍成一圈堵在山道中間,人群中吵吵嚷嚷,不知在鬧些什麽。


    顏玖豈能錯過,連忙拉著寒川跑過去,擠到最前麵一探究竟。


    待看清楚生事之人,便忍不住小聲嘖道:“怎麽又是他?好在這小子功夫差了點,要是十分了得,隻怕要掀起江湖血雨腥風啊。”


    寒川用隻有他能聽到的氣音,認真正色地迴了一句:“也不是人人都能做顏如玉的。”


    也許說者無心,但顏玖確實被徒弟這一句話給哄得心花怒放,連帶著覺得這場熱鬧也更加精彩好看起來。


    被滄崖派弟子包圍的正中間,兩個少年正在互不相讓地對峙。


    高一點的正是靈霧山的“刺頭”小道長景真,矮一點的那個卻是珈藍寺的小和尚真彌。


    景真攔住了真彌迴珈藍寺客居庭院的去路,滿麵義憤填膺,正在發出挑戰,隻聽他道:“桑宗主武功高強,小道未過關乃學藝不精,胸中雖有遺憾,並無不滿。但你仗著自己年紀小,假於謝前輩的惻隱寬容,僥幸過關,這卻令小道徒生不甘。天下人觀之,莫不以佛門功法高出道門一籌?我便向你挑戰,以證我道法高明,你可敢應戰?”


    真彌笑得堪稱天真無邪,把長棍橫於臂彎間,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敢問這位道友,今日你輸了擂台折桂,就要同我一個稚子喊打喊殺找迴臉麵,那麽迴溯五百年,昔日貴派祖師曾著《老子化胡經》以毀我佛門,致使佛教備受打壓百年之久,難道小僧還要去挖了他的祖墳,與他的屍體論辯一番達摩祖師和太上老君究竟誰先於誰麽?”


    周圍眾人聞此言,皆忍不住地笑出聲,顏玖更是樂得抓緊了寒川的手臂,強忍著不拍手叫好。


    景真怒不可遏,指著真彌罵道:“小禿驢找死!竟敢對祖師不敬!”


    “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誑語,”真彌又給他鞠了一躬,“又不是小僧的祖師。”


    景真忍無可忍,嗆啷一聲三尺青鋒劍出竅,揮動繡著星軌的道袍廣袖,就要揮劍攻上前去。


    當是時,卻聽人群外的高處傳來一聲斷喝,清朗的男聲如玉石碰撞般悅耳:“胡鬧!景真,爾還不住手!”


    景真如同被雷擊中,頓時收住了攻勢,垂首立於原地,仿佛連唿吸都變得謹小慎微起來。


    顏玖順著那道聲音向路旁的矮崖上看去,隻見一道身影長身玉立,月白色的廣袖長袍無風自動,恍若仙人降臨凡間。他生得一雙水光瀲灩的桃花眼,顧盼下睨之間竟好似能攝人心魄,卻並不媚俗,反而有種遺世獨立的出塵。


    那人背負長劍,手執拂塵,頭戴青玉道冠,儼然是靈霧山的道長。他從崖上一躍而下,如一陣清風徐來般,輕飄飄地落在人群中,麵對景真肅然而立。


    景真囁嚅著喚了一聲:“大師兄……”


    道長目露失望之色,語氣低緩,搖頭責備道:“我平日是怎樣教導於你?這般心浮氣躁形神不養,又四處惹是生非,真孺子不可教也。迴去將《隱元經》的《內修》、《外養》二篇各抄送一百遍,明日呈於我。”


    景真不敢不從,值得應下,憤恨地偷偷瞪了真彌一眼,退到他師兄的身後恭敬站好。


    顏玖聽了幾句,才終於認出,這道長正是那日在觀望台上製止靈霧山眾人背後妄議是非的年輕道士。


    年輕的道長發落完自己的師弟,才上前一步,滿懷歉意又十分真誠地對真彌道:“無量天尊。這位小師傅,在下靈霧山平廣寧,方才多有得罪,萬望莫要怪罪。”


    佛道二門向來鬥得不可開交,彼此互相仇視敵對,真彌還是第一次遇到平廣寧這樣知禮的道士,一時竟不該如何應對,隻抽著嘴角抓了抓光禿禿的頭皮。


    氣氛正沉默,就見人群向兩側分開,又一人走到最前麵來,雙手合十道了聲佛號。


    來人是個大和尚,約莫剛過而立之年,穿著身極其樸素的灰色僧袍,手中握著一串檀木佛珠,每九顆嵌一粒菩提子,共九九八十一顆珠子。


    真彌一見來人,雀躍不已,撲上去抱住大和尚的腰,叫了一聲:“真誠師兄。”


    顏玖撲哧笑了出來,往後退了半步,和寒川咬耳朵道:“倆孩子打架,師兄們就都來接人,佛門與道門還真是互不相讓。”


    真誠任由真彌抱著他,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頂,然後抬起平淡無奇的雙眼,看向平廣寧,又施一禮道:“景虛道長。”


    平廣寧迴禮:“真誠長老,叨擾了。”


    “無妨,”真誠搖搖頭,牽著真彌欲沿路向前,口中道:“告辭。”


    景虛向旁側了一部,把路讓開,待兩位和尚錯身而過時,卻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口道:“小師傅方才提到《老子化胡經》,自佛教傳入中原以來,人皆以佛道修行目的不同,言世間“真法正宗”唯一論,是以數百年來二者爭論不休,此消彼長,沉浮數次……貧道卻以為,佛道本為一家,道門主張以生為真實,告訴世人人生道路從何而來;佛門則主張舍棄對現實物質的追求,不隻指明人從何而來,亦說出往何方去。該道為本,佛為跡,本跡相統,無謂優劣。”


    真誠聞言腳步一頓,偏過頭深深地看了景虛一眼,而後歎息般輕道:“久聞靈霧山這代的首徒品性非凡,今日一見……恕貧僧直言,景虛道長實與尊師很不一樣,乃道門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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