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馬原位於長河和鼓浪江的中間,是這南北兩條大河中下遊的一塊地域廣袤的平原,地勢低平,起伏和緩,土地肥沃,說是神州最為富饒的地區也不為過。


    不過如今的踏馬原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份,城、鎮、村、民宅以及良田,分布在踏馬原的中線兩邊,很默契地留出一條有些曲折但總體上仍筆直的約百米寬的空處,把整個踏馬原切割成了兩份。


    在這條切割線的南邊,是南王朝,北麵則是臨琊王朝。


    而中間那條看似頗為暴殄天物的無人區,是兩國在踏馬原的分界線。


    五王十六國時期,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戰亂,國內的改朝換代,國與國之間的侵略吞並……戰爭多起來,死人就成了最普通不過的事情。除了各方自詡梟雄之類的上位者,發戰爭財的商賈,還有已經被血浸染麻木的士卒,其餘的人們都在祈求和平。


    可是和平在哪?


    似乎是在迴應人們的請求,有兩股勢力在戰亂中羽翼漸豐,各自招兵買馬合縱連橫,整合了除了亂還是亂的天下。最後兩方陳兵對峙踏馬原,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並沒有爆發大規模的戰鬥,卻似乎更慘烈,雙方相約用千裏一字騎兵衝殺死處為界,南北分治!


    一方十萬騎兵,共二十萬橫列一千裏。


    二十萬死絕。


    這次踏馬原裂土結束之後,像是說好了一樣,在同一天同一時刻,臨琊王朝和南王朝同時各自建國稱帝。


    天下也終於是迎來了希冀已久,也暌違已久的太平。


    如今在踏馬原這條綿延千裏的國界線上,聳著一塊塊低矮的小土丘,邊上立著一塊塊無字石碑,有高有矮有寬有窄,有的斜著有的甚至已經倒了,更甚者隻是一塊都不能稱之為碑的石頭,沒有講究。那些至死未後退一步,戰至力竭血盡的將士就安靜地沉睡在石碑下。興許再多過些年頭,低矮墳頭上雜草茂盛些,誰還能想象踏馬原曾經畫出了一道千裏“一”字血,誰還能想象出千裏橫屍二十萬?誰還能記得這些給天下一個太平的將士?


    一線碑以後的事情沒人知道。


    現在一個少年在向著這條南北分線走著,他的身形因為四圍空曠顯得頗為顯眼。他一襲淡藍sè素衫,形容俊美出塵,有七分像女子,加之一頭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怕是許多美女都要甘拜下風。少年一步步走得不急不緩,看樣子是要直接越過邊界去北方的臨琊。忽然他停下步子,靜靜地立在那。


    從一塊石碑後麵走出一名男子,他眼圈發黑,眼眶也有些腫,倒不是被打的那種。這男子麵容憔悴至極,眉頭微微皺起強行打起jing神,似是有好幾ri沒有睡了。


    “蘇公子,在下等候多時了。”


    被喚作蘇公子的少年點點頭,像是和熟人打招唿一般,不過仍是那樣立在原地……那憔悴男子打量了一會兒眼前的少年,想要說話被少年先聲止住。


    “追魂手黎青?黎大哥?”


    那男子愣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我?”


    “南朝排名第八的刺客黎青,手速極快且掌法極詭,人稱追魂手的大人物,我若是連這都不知道又怎麽敢來這邊遊學。”


    黎青捂住嘴止住咳聲,“隱居五年後想不到還有人記得黎青,還是說我隱退的太失敗?”


    “沒那迴事,不過是無錯對江湖很好奇,對江湖裏的人很好奇罷了。隻是黎大哥既已隱居一隅,又為何?”


    “我倒是想,可是江湖不讓。從染指那一刻起,就注定難以抽身。小時候被一個男人看中要收我為徒,家徒四壁的我沒理由拒絕。跟著那個麵容滄桑的男人習武十年,本還沒到出師的時候卻被迫的出師了,師父臨死前說江湖哪裏是江湖,分明是江海,深不可測又明浪暗湧不止,勸我尋份活計,過安穩ri子才好。可那時候哪裏肯聽,一技傍身總想著要闖出一點名堂。”黎青頓了頓,也不管麵前那少年是不是在聽,繼續說道:“我師父也想隱居,卻是被人尋出來強迫比武,重傷難醫之下才死的。因而我一入江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仇,一路上先是殺了一波運氣差的流匪,再之後遇到惡霸無賴之流也是遇到一個殺一個,殺的人多了就有自詡正派的人來阻我,仍舊不打折扣見兩個就殺一雙,沒報仇之前反而得了一個追魂手的兇名。”


    “這便是你的江湖?”


    “是我的江湖,卻不是我想象中的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殺人或者被人殺,哪有什麽多餘的選擇。人將死其言善,迴想起來若是當初聽師傅的話也挺好。”


    那蘇公子笑了笑,說:“若是你師父早就看得開當初就不會收你為徒,說到底你拜師的那時候就已經被牽扯進了江湖,染上了因果。”


    黎青愣了愣,道了句也是。之後想了想,yu言又止。


    少年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黎大哥可是想問我究竟是誰?”


    黎青點點頭,說:“我想不出逼我出手殺你的人究竟有何理由和一個少年郎過不去。”


    少年爽朗的笑道:“與我這般年紀為敵,要麽是我勾搭了他家閨女,要麽是他家閨女瞧上了我。”


    這番話讓黎青一陣無語,似乎是自己也覺得無趣少年擺擺手道:“說著玩呢,黎大哥倒是可以猜猜蘇家無錯究竟哪裏值得勞您大駕?”


    原來少年叫做無錯,蘇無錯。


    “臨琊蘇姓我隻認得一人。”黎青喃喃道,繼而震驚地看向眼前人。


    “黎大哥倒是聰明人,那是我爹。”蘇無錯淡淡道,無視黎青那震驚無言的模樣,“無錯兩年前初到南朝不久有幸遇到黎姑娘,在黎大哥家叨擾了許久,亦不敢相信那個顧家溫柔的好男人黎青就是追魂手黎青,就是到了現在也難以相信。”


    “是黎兒她有幸遇到你才是。黎青就是黎青,兩個都是。你還肯叫我一聲大哥?”黎青問。


    “還不是大哥你擔心我勾搭黎兒強迫我叫的。”蘇無錯笑了,語氣似是有些埋怨。過了片刻又補充道,“最後一聲了。”


    黎青也笑了,女兒xing子不像她母親那樣溫婉,反而像年輕時的黎青,好動喜歡去各地走走看新鮮的風景。上一次偷跑出家跟著一個商隊想去臨琊卻遇到了馬賊,幸而被蘇無錯救下,蘇無錯也索xing幫人幫到底送她迴家。女兒帶著蘇無錯迴家後,看得出很有好感,蘇無錯談吐不俗,也確是個文武才俊,可黎青不招這個女婿原因無它,隻想讓女兒過平淡的生活。


    蘇無錯走了一段時間後女兒的確先是失落了一陣,不過沒多久就又活蹦亂跳讓人頭疼,年輕人的喜歡淡的像chun雨,雖然很舒服,但一陣潤物無聲之後也就過去了。


    兩年多過去,ri子平淡如水,連黎青都要忘記曾經有個叫蘇無錯的少年救過他女兒的事情。


    孰料前些ri子他農耕迴來不見妻女,隻有留書一封要他在踏馬原一線碑殺一個人,不然就撕票之類。巧的是要殺那人的名字也叫蘇無錯!黎青不得已隻好前往一線碑,他直覺要殺的蘇無錯和救他女兒的蘇無錯是一個人。


    臨琊蘇儀之子。難怪。


    蘇無錯打破沉默問:“還要殺我?”


    根據那人提供的線索一路追過來,不眠不歇地尾隨蘇無錯模著蘇無錯的底,卻沒有走暗中刺殺這拿手的一途,是迴了救迴女兒的恩情。最後一聲大哥出口,即是陌路人。


    這次黎青沒有迴答,而是直接欺身而近,雙手往身前一送,看起來似乎隻是想輕輕推一下蘇無錯。


    而從黎青出來就一直立在那的蘇無錯也動了。隻是剛剛那麽一瞬,黎青向著蘇無錯的兩肋雙肩心口和喉嚨共拍出了六掌,好在蘇無錯一直沒有輕敵的意思,幾個側身險而避過,看上去卻如若未動,身法的速度竟是和黎青的手一般!


    第一招未建寸功的黎青此時也知道這美貌少年非是等閑之輩,兩手揮動,變掌為爪,速度竟又快了幾分。蘇無錯皺了皺眉不過隨即釋然。


    麵對這種攻勢,蘇無錯遊刃有餘,他沒有急著反擊,隻是邊拆招邊說:“我想,殺人無形的追魂手除了已經荒廢了武功之外沒有理由讓我應對的如此輕鬆。嫂子賢惠美麗,黎兒活潑可愛,這樣的家才真真是溫柔鄉,也確是英雄塚。你是真的想遠離江湖,我剛剛才相信。你來殺我,大概也是因為被人利用嫂子和黎兒脅迫?我也能理解。


    南朝這邊想留下我的人很多,不過能留住我的一些不受人使喚,一些被臨琊牽製著,還有一些大概是被攔了住。剩下的能到我麵前的,都留不下我的。大概也因如此,才讓有些人想起了匿於江湖的刺殺冊上第八的追魂手。


    無錯這裏要說聲抱歉,若是沒有我的叨擾。就算是有人想起你也找不到你的,誰也不會相信那個躬耕溪南的漢子就是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黎青。”


    剛好也是和蘇無錯硬拚一掌落了下風,黎青聽完這番話驚訝於蘇無錯的思路清晰推測準確。他站穩身形,因缺乏睡眠與休息的憔悴臉sè些微蒼白。黎青深深地看了蘇無錯一眼,後者隻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無奈與一絲不舍。


    無奈,是無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舍,是不舍什麽?不舍得殺女兒的恩人,不舍得這樣一個名未顯於江湖卻注定不凡的少年早逝?抑或是,自覺不敵,不舍得沒有見最後一麵的妻子和女兒?


    半個時辰後蘇無錯走過一線碑,迴到臨琊境內。


    步履緩慢。


    “江湖遠比那有形的江湖深,也遠比它險。江湖人皆是一尾魚,隨波逐流。入江湖易,出江湖豈止僅僅‘難’一字。逆流而上終有力竭,躍出水麵也立有落時,想跳上岸那便唯死一途。他師父那麽活生生的一個例子,黎青怎麽就看不透?有句話說的好,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萬物如此,弱肉強食的江湖更是如此。一個兇名才能讓人記住幾年?不去做最大最強的那幾隻魚,反而妄想做偏安一‘魚’?”蘇無錯喃喃說了一堆,驀地笑了,笑得很失落。


    “嗬,這江湖。”


    我將來又將如何?


    他這麽想。


    待到蘇無錯一步步走遠,又一個人影出現在一線碑,她站在新隆起的一個墳頭前。說“她”是因為從那幾乎包住全身的黑袍中伸出了一隻女人纖柔的手,這隻手隻是做了個下壓的動作,那座新墳便被直接壓平,之後還走上去踩了踩,小聲地“哼”了一下。


    而此刻一處小山腳下的小村莊裏,有這麽一戶人家,一位村婦打扮的中年女子倚在床頭做些女工,歲月才她的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跡,但依舊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的美貌。在床的另一頭有一位年輕女子和那婦人頗為相似。


    “娘,爹怎麽還不迴來?”長得很美的年輕女子問。


    “大概……快了吧。”另一頭的美婦這樣迴答。


    迴不來了。四個字輕巧無比也殘忍無比,無人告知隻覺得自己睡了一覺的母女二人這句話,是不是這母女二人不幸中的一絲有幸?那個強迫追魂手重出江湖的幕後人,得知黎青身死消息後也並沒有對可憐卻也姿sè出眾的孤女寡母做什麽,若是讓蘇無錯知曉,想必也要誇一句道人xing尚存?


    ri子平淡如水?可否一直平淡下去?


    果真能平淡如水多好。蘇無錯常這麽想,能讀讀書、寫寫字,遊山玩水、吟詩作對,自然是要和等自己迴去的小侍女一起。想起她,蘇無錯表情比往常愈加柔和了許多,到時候作畫、飲酒、彈琴、吹吹……蕭什麽的。三年沒見,也該發育了許多吧?


    想到這蘇無錯忽然無語了一陣,自嘲道:“想得美啊。”繼而自己啐了自己一句:“臭流氓。”


    那模樣倒是頗為嫵媚惹人心癢。


    哈哈。


    長發的俊美少年慢步走著,之前傷勢不輕,他身上已經換了一件裝束去替代那件劃了一道口子滿是血的衣服。


    驀地聽到一陣雁鳴,蘇無錯頓下腳步抬起頭。


    天很高,雲很淡,晚霞很美。


    天上鴻雁南飛。


    少年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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