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


    謎底已在眼前,一切就這樣水落石出,


    我們無法逃避黑暗,卻可以選擇擁抱光明。


    迴到家,吃了兩片安神藥,一頭紮到**,昏死一般睡去。


    醒來時,頭很重,身體很累,不明白自己為何大白天睡在**,一瞬後,才記起前因後果,突然間很想再去吃兩粒藥,我已經太疲憊!可終是不能放縱自己。


    爬起來,洗完澡,趕去醫院。剛出電梯,就看到宋翊和陸勵成並肩站在窗戶前,沒有交談,隻一人夾著一根煙在吸。陽光本來很明亮,可繚繞的煙霧,讓一切灰暗。


    聽到腳步聲,陸勵成轉頭看向我,我問:“麻辣燙醒了嗎?”


    “醒了,不過她不肯見我們。”


    我點下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剛推開病房門,在沙發上打盹的王阿姨立即警覺地直起身子,看是我,才放鬆了表情,又坐迴沙發上。


    我走向病床,麻辣燙聽到聲音,側頭叫:“媽媽?”


    我呆住,疑問地看向王阿姨,王阿姨眼裏含著淚水說:“是蘇蔓來看你了。”


    此時,我已走到她的病床前,麻辣燙笑著說:“哦!我看出來了。”


    我俯下身子,問她:“你感覺怎麽樣?”


    “很好。”


    看著她臉上的微笑,我想大哭,又想怒吼,很好?這就是很好嗎?可一切的一切隻能化做沉默。


    麻辣燙叫:“媽,我想和蔓蔓單獨待一會兒。”


    王阿姨立即站起來:“好,你們說話,我下去轉轉。”


    “媽?”


    “什麽?”王阿姨手搭在門上問。


    “不要再罵宋翊了。”


    王阿姨勉強地說:“不會的。”


    等王阿姨關上門,麻辣燙笑著搖搖我的手:“屋子裏就剩我們兩個了嗎?”


    “嗯。你能看見我嗎?”


    “能。就是遠處看不清楚,近處能看到。”她笑,“你躺到我身邊,好不好?”


    我脫下鞋子,擠到她身側躺下。


    她問:“宋翊還在外麵?”


    “嗯。”


    “其實我不恨他,待會兒你出去和他說一聲,讓他迴去吧!”


    “要說你自己說。”


    麻辣燙掐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心裏在生氣,可是你想呀!我六年前就這個樣子,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老天莫名其妙地給了我六年時間,讓我認識你,我們一起玩過那麽多的地方,值了!”


    “值得個鬼!我還老多地方沒去!”


    麻辣燙一味地笑著,我卻眼角有淚,偷偷地將淚痕拭去。


    她問我:“蔓蔓,你還喜歡宋翊嗎?”


    我老老實實地迴答:“喜歡,不過現在有些討厭他。你呢?”


    麻辣燙的表情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剛知道他是許秋的男朋友時,覺得他和我爸一樣可惡,你說你要做情癡,沒人攔著你,可你不該再出來禍害人。我一前途大好的女青年,北京城裏煙視媚行的主兒,怎麽稀裏糊塗就陪他演了這麽狗血的一出劇情。當時他若站在我身邊,我肯定得狠狠甩他幾個大耳光子。”


    我聽得哭笑不得,問:“現在呢?”


    “現在沒什麽感覺了。覺得像做了場夢,我看不見的時候,急切地想知道這個人是什麽樣子,然後上帝讓我知道了,然後我就又看不見了。”麻辣燙“咕咕”地笑起來,“宋翊可真慘!本來是個香餑餑,突然之間,我們都不待見他了。”


    我也笑:“對不起!我應該早告訴你我喜歡宋翊。”


    “沒有關係的,事情過後,每個人都是諸葛亮,可在當時當地,我和你都隻能做當時當地認為最好的選擇。”


    我握住她的手:“麻辣燙,你在我爸麵前答應過陪我一輩子的。”


    她的眼睛裏有淚光點點:“你人好,會有很多人喜歡和你做朋友,喜歡和你玩。”


    “她們不會在淩晨四點被我吵醒後,不但不生氣,還陪我說話,也不會在我重感冒的時候幫我吹頭發、塗腳指甲油。”


    麻辣燙不說話,我輕聲說:“麻辣燙,不要離開我!”


    她眼中有淚,麵上卻帶著笑:“你以為老娘想離開這花花世界呀?雖然宋翊把我當做許秋的替身,我怪受傷的,可我沒打算為了他們去尋死,不值得!這兩個人一個是我討厭的人,一個壓根兒不喜歡我,我憑什麽為他們去死?隻是我的理智再明白,卻無法控製意識深處的指令,我就是討厭許秋這賤人,我也沒辦法!不過,你別擔心,我爸是誰?許仲晉呀!跺跺腳,北京城也得冒個響,他雖然不喜歡我,可我已經是他唯一的女兒了,他總會有辦法的。不過你先別和宋翊那禍水說,讓他好好愧疚一下,反省反省!”


    我的心安定下來,笑著去掐她的嘴:“你這張嘴呀!”


    她笑,把頭往我的方向挪了挪,緊緊地挨著我,兩個人頭挨著頭躺著,有一種有人依靠的心安感覺。


    白日裏靠藥物本就睡得不好,此時和麻辣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醒來時,發現病房中坐著許伯伯和王阿姨,我大窘,趕忙下床穿鞋,麻辣燙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叫我:“蔓蔓?”


    “在。”


    她笑:“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倆去夜店玩,看到一個男的,丫長得怪正點……”我手疾眼快,捂住她的嘴,對著許伯伯幹笑:“許伯伯好!”


    許伯伯微笑著說:“你也好。”


    麻辣燙卻是笑容立即消失,板著臉閉上了眼睛。


    我對麻辣燙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又和許伯伯、王阿姨道再見。


    走出病房,看到陸勵成和宋翊仍然在病房外。他看到我,指著自己手腕上的表:“你知道你在裏麵待了多久?”


    我剛想說話,病房的門又打開,許伯伯走出來,陸勵成和宋翊立即都站起來,陸勵成叫了聲“許叔叔”,宋翊低著頭沒說話。


    許伯伯朝陸勵成點了下頭,對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可以嗎?”


    我當然說“可以”。


    許伯伯領著我,走進病房旁邊的一個小會議室,他關上門,給我倒了杯水:“剛才看到你和小憐頭挨頭躺在**,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雙女兒,可實際上,小秋和小憐從沒有這麽親密過。”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低著頭喝水。


    “小憐給你講過她和她姐姐的一點事情吧?”


    我謹慎地說:“講過一點點。”


    許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顧慮,淡笑著說:“我以前喜歡叫小憐‘憐霜’,她手術後,我就再沒叫過她‘憐霜’,可她整天忙著和我鬥氣,竟從沒留意過這個變化。”


    我心裏隱隱明白些什麽,期待地問:“隱瞞麻辣燙移植的腎髒來自許秋是伯伯的主意嗎?”


    他點頭:“小憐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排斥反應很強烈。六年前,她腎髒衰竭時,半年多視力才退化到看不見,可現在,從昨天發病到今天,隻一天時間,她就已經半失明。醫生已經在全國找尋合適的腎髒,可那畢竟是人的腎髒,不是什麽說買就能買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再有辦法,也來不及了。”


    剛燃起的希望破滅,我的水杯跌到地上,鞋子全部被打濕,我卻連移動腳的力量都沒有。


    許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慟:“我今天坐在家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不管醫學上怎麽解釋這件事情,我覺得原因歸根結底在小憐自己身上。也許她也不想這樣,可她的大腦忠實執行了她心底深處最真實的意願,她痛恨、抗拒來自小秋的腎髒。”


    對於父親而言,最痛心疾首地莫過於子女反目、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已經全部遇到,我想說些話,可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他將一本日記本放到我麵前:“這是小秋的日記,日記本是她媽媽留給她的,她從能寫字起,就習慣於對著日記本傾吐喜怒哀樂,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她出車禍前。”


    我心中的疑點終於全部清楚:“許伯伯知道許秋小時候對麻辣燙所做的事情?”


    許伯伯沉默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哀慟和自責。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要把日記本給我?是要我告訴麻辣燙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嗎?你為什麽不親口告訴她?”


    “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女兒,特別是今日所有的‘惡果’都是我當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雲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征詢她的同意,注意保護她的心理,也許她不會那麽恨小憐;如果我能早點發現小秋是什麽樣的孩子,早點教育她,也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車禍;如果我能對小憐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她的精神不會常年壓抑,也許她的腎髒根本不會生病。我很想解開小憐的心結,可我無能為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憐將近三十年的隔閡,不是說我想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這本日記給你,是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請你留住她!”


    坐在我麵前的男人脫去了一切世俗的華衣,他隻是一個早生華發、悲傷無助的父親,我把日記本抱到懷裏,堅定地說:“我會的,因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親人的死亡。”


    我和許伯伯一前一後出來,許伯伯和陸勵成打過招唿後,返迴了病房。我坐到宋翊身邊:“宋翊,麻辣燙腎髒的衰竭速度非常快,她已經半失明,照這樣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適的腎髒。”


    宋翊木然地看著我,曾經朝氣蓬勃的眸子,泛著死氣沉沉的灰色。刹那間,因為麻辣燙對他的怨氣煙消雲散。如麻辣燙所說,我們都不是事前諸葛亮,我們隻能在當下選擇,也許錯誤,可我們都隻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翊的手痛苦地蜷縮成拳頭,指節發白。


    我想了很久後,說:“我剛知道你和麻辣燙在一起的時候,我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可不管我心裏怎麽難過,怎麽痛苦,我從來沒怪過你,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是自始至終沒愛過,隻是被我感動了,還是曾經愛過一點,碰見麻辣燙就忘記了。其實,我不在乎答案究竟是什麽,可我想要一個答案,聽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訴我。”


    “蘇蔓,你怎麽可以現在還糾纏這些?”陸勵成眼中有難掩的失望和苦澀。


    我沒理會他,仍對著宋翊說:“我想請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燙之間的事情,你對她的好究竟是因為她有和許秋相似的眼眸,因為她體內有許秋的腎髒,還是有一點點因為她是麻辣燙。答案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翊,你知道嗎?我們的確愛你,如果失去你,我們會痛苦、會哭泣,可這世界上的美好不僅僅是愛情,痛苦哭泣過後,我們仍會鼓足勇氣繼續下麵的旅程,但我們需要對過去、對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個交代。答案就像一個句號,讓我們可以結束這個段落,開始下一個段落。”


    我站了起來,頭未迴地大步離去,陸勵成大步跑著從後麵追上來:“迴家?”


    “我要先去買幾罐咖啡。”


    “做什麽?”


    “研究治療心病的資料。”


    他看了眼我懷中抱著的袋子,沒說話。


    迴到家裏,坐到桌前,扭亮台燈,左邊是小餅幹,右邊是咖啡,拿出日記本,剛想翻開,卻又膽怯。


    走到窗前,俯瞰著這個繁華都市的迷離。


    這個日記本裏,我不僅僅會看到麻辣燙,我還會看到宋翊,從十七歲到二十八歲,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壓抑的傷痛時,看到他溫和卻沒有溫度的微笑時,看到他禮貌卻疏離的舉止時,我無數次想知道那七年的歲月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想知道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時,我卻畏懼了。


    很久後,我轉身去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許我會用到它。


    鎖上門,坐在桌前,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


    全是一個女子的一寸、兩寸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並不出色,可貴在氣質,意態軒昂,頗有巾幗不讓須眉之態。照片下的紙張泛著褐黃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濕過,皺皺的。


    我眼前似乎看見,一個女孩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一邊看著照片,一邊默默地掉眼淚,淚水滴落在照片上。


    思慕愛戀的母親呀!你怎麽舍得離開你的小寶貝?不管父愛多麽豐厚,永遠彌補不了缺失的母愛,而且爸爸馬上就要不再屬於我一個人,他要迎娶另一個女人,他要和另一個女人生孩子,他會愛她們。


    我翻向了下一頁。


    為什麽我要叫那個女人媽媽?不!我隻有一個媽媽!難道爸爸已經忘記媽媽了嗎?他們說這個女人長得比媽媽漂亮,不可能!媽媽才是最美麗的,媽媽,即使全世界都忘記你了,我也永不會忘記你!


    放學迴家,發現媽媽的椅子不見了,那個女人說椅子太舊,正好有個收破爛的來收舊家具,就賣了。爸爸聽到了,沒什麽反應。我恨他們!那把椅子是媽媽買的,是媽媽坐過的,難道爸爸忘記了嗎?


    爸爸買了兩件相同款式的衣服,大的給我,小的給小丫頭。小丫頭很開心,穿好後,過來叫我也穿,她叫我“姐姐”,我是她姐姐嗎?我不是!我警告她不許叫我“姐姐”,她聽不懂,傻子一樣地說“可你就是我姐姐呀”,我不理她,等她走了,我故意把墨水打翻,把自己的裙子弄壞,我媽媽隻有我一個女兒!小丫頭竟然和爸爸說,把她的裙子讓給我,笨蛋!白癡!和她媽媽一樣沒化的女人!難道看不出來我比她大嗎?


    小丫頭上樓梯的時候,走不穩,我罵她笨蛋,她還朝著我笑!真是個可憐愚蠢的家夥,我在這個年齡,已經能背出至少三百首唐詩了。


    昨天晚上,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經過爸爸的房間,聽到裏麵有聲音,突然就想聽聽,他們在幹什麽。我貼到門上,聽到那女人又是笑又是喘氣,他們在幹什麽?肯定不是好事情!真是壞女人!迴去時,我偷偷把膠水倒到小丫頭的頭發上,早上她的頭發全部粘住,她痛得哭。


    我看到那個女人抱著爸爸,我好難過,想哭卻哭不出來。我跑下樓,小丫頭在地上畫畫兒,看到我叫“姐姐”,我走過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警告她再叫姐姐,我打死她。她哭了,我飛快地跑掉,一邊跑卻一邊哭。


    那個女人見到我的老師竟然自稱是我的媽媽,我想說,她不是,可我說不出來,還要乖乖地站在她身邊,我怕別人說我沒家教。爸爸說媽媽是世界上最有氣質和風度的女子,我怎麽可以被人說沒有家教呢?


    小丫頭學算術了,她來問我問題,我笑眯眯地告訴她,你很笨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簡單到是個人就會做。她癟著嘴好像就要哭,我把自己得獎的畫給她看,又指著她的畫告訴她,很難看,不要掛在我的旁邊,我覺得很丟人。她掉著眼淚把自己的畫撕掉了,把蠟筆也扔了,告訴那個女人她不喜歡畫畫兒。


    我喜歡當著所有人叫小丫頭妹妹,他們總喜歡對自己的小孩說,看人家許秋,多像姐姐,小丫頭卻不再叫我“姐姐”了,我高興嗎?我不高興!為什麽?不知道。我應該高興的,對,我要高興!


    爸爸和那個女人出去吃飯,家裏隻有我和小丫頭,小丫頭吃完飯就在看電視,她以前喜歡畫畫兒,還喜歡過跳舞,都放棄了。現在她變成了一個什麽都不做的人,隻知道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在房間裏畫畫兒,不知道為什麽就畫了這幅圖,竟然是小丫頭。


    日記裏夾著一副素描,一個小姑娘低著頭在畫畫,畫角是許秋的簽名,不管是畫還是簽名都能讓人感受到畫者的才華橫溢。


    自從我上次當著小丫頭同學的麵嘲笑了小丫頭,小丫頭開始躲著我,真沒趣!我決定變換一個遊戲。


    我買了兩個草娃娃,告訴小丫頭我們一人一個,她眼睛亮晶晶的,很開心,膽怯地問我真的嗎?我很和善地說真的,以後我們一起澆水,等娃娃長草,看誰的頭發長。她很開心。


    我把自己的糖果分了一半給小丫頭,那個女人和小丫頭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看她們如此可悲,一點點糖果就能收買她們的開心。


    我告訴小丫頭可以叫我姐姐,她很開心,一再問我真的可以嗎?我說真的,她就立即叫了,我答應了,我和她都笑了。


    學校詩歌朗誦比賽,我鼓動小丫頭去參加,小丫頭說自己不行,我說可以的,你的聲音好聽,一定可以的,小丫頭去報名了。


    我的計劃成功了。詩歌朗誦比賽上,小丫頭當著全校人的麵出了大醜,底下的人都在笑,我也在台側笑。我以為她會哭,可她隻是盯著我,我有些笑不出來,卻覺得沒道理,所以仍然在笑。她把草娃娃扔了,我把自己的也扔了,本來就是魚餌,隻是用來引她上鉤。


    ……


    許秋的日記都很簡短,也不是每天都記,有時候大半年才寫一點。能感受到她並不是一個習慣傾吐心事的人。不過隻這些點滴字,已經能大概看出許秋和麻辣燙成長變化的心路,我看到許秋從自己的小聰明中嚐到甜頭,把小聰明逐漸發揚光大;我看到麻辣燙越來越自卑,越來越膽小,她用越來越沉重的殼包裹住自己,包裹得恨不得自己隱形。隨著她們父親的官職越來越高,實際上許伯伯在家裏陪伴她們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是兩姐妹和一個老保姆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時間許伯伯被派駐外省,大概考慮到北京的教育環境更好,所以把兩姐妹仍留在北京。在某種程度上說,兩姐妹是對方唯一的家人,可她們沒有相依做伴,反而彼此仇視。


    我一頁頁看下去,對許秋竟是有厭有憐,在她看似才華橫溢、五彩紛呈的背後是一顆寂寞、孤獨、扭曲的靈魂,她時時刻刻關注著自己身邊的影子——麻辣燙,她的遊戲就是接近、傷害、遠離、再接近,我甚至開始懷疑她究竟是討厭麻辣燙才傷害她,還是為了引起麻辣燙的注意才故意傷害她。


    時間逐漸靠近許秋出國,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這個時候,麻辣燙和許秋已經勢不兩立,可許秋已不屑於將心機用在麻辣燙身上,她在日記中流露更多的是對麻辣燙的蔑視,以及驕傲地宣布,兩個人一個優秀一個平庸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母親是一個優秀的女子,而麻辣燙的母親是一個沒化、沒教養的女子。


    出國後的許秋,憑借自己的聰慧和才華無往不利,她享受著周圍男子的追逐,卻在日記裏對他們極盡嘲諷和蔑視。


    她在一次中國留學生會的聚會上認識了宋翊。其實她自始至終沒有提宋翊的名字,但是我確信這個“他”就是宋翊。


    我從沒見過人可以笑得這麽陽光幹淨,可是陽光的背後仍然是陽光嗎?每個人都有陰暗麵,他的陰暗麵是什麽?


    真好玩,我把電話給了他,他卻沒有給我打電話,生活正好太貧乏,我喜歡動腦筋。


    朋友在海灘聚會,聽聞他會去,所以我也去了,我穿了一件很美麗的裙子,帶上我的小提琴。吃完燒烤,大家點起燭燈,圍坐在沙灘上聊天,朋友請我拉一首曲子,我欣然同意,故意站得距離他們遠一些,給他一個大海邊的側影,選擇了《梁祝》。因為滿天星子映照下的大海讓人寂寞,聽聞他會寫古體詩,那麽我相信他會懂。一曲完畢,連遠處的外國人都在鼓掌,我匆匆迴去,隻想看清楚他的眼底,有欣賞,卻無異樣。


    我的琴給他拉過了,我的素描給他看過了,雖然還沒到給他跳芭蕾舞的地步,但也巧妙地讓他邀請我跳過舞。那麽熱烈的拉丁舞,我若蝴蝶般飄舞在他的臂彎,可是他仍然沒有動心!真震撼,從小到大,對男生,有時候一張畫著他們沉思的素描,邊上一個我的簽名,就足以讓他們死心塌地。他追尋的是什麽?


    我打算收留一隻流浪狗,給他打電話,說自己的車壞了,可已經和慈善機構約好去接流浪狗,問他能否送我一程,他同意了。我從網上撿了一隻最醜的狗,估計沒有我,都不會有人要。他看到狗,也吃了一驚,說我很特別。我是很特別。


    他來給狗狗送過幾次狗糧,我巧妙地讓他邀請我和狗狗去散步。其實,男生都不難操控,隻要你有足夠的微笑和溫柔,他們會很容易執行你的暗示,卻以為是自己主動。


    我給他看我給希望工程的捐款,把小孩子寫給我的信給他看。他和我聯名資助了貴州的兩個小孩讀書。他經常過來給狗狗送狗糧。我經常去看他打籃球,在籃球場邊畫素描,真奇怪!我畫素描不再是為了給別人看,我隻是想畫下他,我甚至不再注重表現形式,以及是否美麗,隻是努力抓住我刹那的感覺,可他反而對這些素描愛不釋手,他的眼睛中已不僅僅是欣賞。


    帶狗狗出去玩,我用小提琴學著狗狗的叫聲拉琴,和狗狗一唱一和。我不優,也不美麗,他卻望著我大笑。


    情人節,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我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他說知道。我同意了。我真的開心,我從沒有想到我會因為一個男孩子能約我出去而開心,這種感覺讓我惶恐,可它多麽甜蜜。


    快樂嗎?這種感覺是快樂嗎?我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我習慣於將自己藏於黑暗中,窺伺分析他人,而他卻帶著我在陽光下奔跑,加州的陽光太燦爛了,而他比加州的陽光更燦爛。


    我停下來,放下手中的咖啡,換上酒,喝了幾口後,才能繼續。


    和他告別,我已經走到檢票口,他又突然把我拽迴去,吻我,我不習慣於把自己的內心暴露在人前,隻讓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唇,就推開了他。他就像一個太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自己,我被他的飛揚和光明所吸引,卻不習慣於他的直白與飛揚。我也飛揚,但是我的飛揚是刻意營造的,隻是給外人看的一道風景,他的飛揚卻是自然而然,是他最真實的內心,他不明白我們的差異,我卻一清二楚。


    紐約大概才是真正的國際都市,在曼哈頓島上,匯集著世界上最有錢的一群人,也匯集著世界上最落魄的一群人。白日裏眾人共享著所有的街道,夜晚每一個街道卻都屬於不同國家的流蕩者。世界上還有光明和陰暗對比如此強烈的都市嗎?我喜歡紐約,我覺得它像我。


    他在昏醉中衣衫不整地掉到我的麵前,摔碎的花瓶把我的裙子濺濕。他隨手撿起地上的花遞給我,笑著說:“小姐,如果我摔倒了,隻是因為你過分的美麗。”所有人都在大笑驚叫,隻有我和他的眸子冰冷。上一瞬間,他和一個女人在樓梯上**,下一瞬間,他邀請我與他跳舞,說我和他有相同顏色的眼眸。


    今天,我嚐試了大麻。


    他推薦我把大麻和烈酒一起用,我嚐試了。


    他給我白粉,我拒絕了,他笑,膽小了?我告訴他,我被地獄吸引,但是還沒打算墜入地獄。他吸了一點,然後吻我,陰暗中,隻有我和他,我沒有拒絕。


    如果說他是光明,那麽他就是黑暗,當他給我打電話時,我覺得我渴望光明,可是當我看到他優地端起酒杯,向我發出邀請時,我覺得我渴望和他共醉。


    我喝了幾口酒,理了一下思路,許秋習慣於把自己藏起來,所以她的日記短小而模糊,這裏麵有兩個他,一個是宋翊,一個應該是她在紐約新認識的人,一個掉到她麵前的人。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親吻我手背的男子。


    我說不清楚自己什麽感覺,心口痛得厲害,休息了一會兒,才敢繼續往下看。


    我們分享一隻大麻,我問他為什麽不用白粉,他說因為我也不想墜入地獄。他會吸,但是嚴格控製次數,不會上癮。他吻我,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他不在乎地笑。


    我們發生了關係,他用了強迫,但是我不想說自己是無辜的被**者,女人骨子裏也許都渴望被征服,他隻不過滿足了我潛藏的**,他驚訝於我是處女,我的迴答是給了他兩耳光。我和他在電話裏發生了第一次爭吵。


    我長吐了口氣,這段字前半段,應該是許秋和那個人,最後一句才是她和宋翊。


    和客戶吃飯,碰到他,我們都沒有想到有一日會在光明處相遇,我們都驚訝於彼此的身份,裝做第一次遇見,像正常人一樣握手。晚飯結束時,接到他的電話,我正和他說話時,他也走進了電梯,電梯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他把手伸進了我的衣服裏。我的男朋友正在電話裏對我說著情話,而我在另一個男人手下喘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享受操縱愚弄他人,偏偏我也是這樣的人。


    我和他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都是我挑釁、激怒他。而我可悲地發現,我挑釁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愧疚,我竟然會愧疚?我以為這種情感已經從我的生命裏消失了。如果說我從他身上試圖尋找到陰暗,卻失望了的話,那麽我也許會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陰暗。難道我是尋找不到,就製造?


    我告訴他我男朋友要來紐約工作了。他大笑,你還沒把小弟弟扔掉?我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在機場看到他的瞬間,我的心奇異的柔軟,簡直不像是我的心。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看碟,晚上他親吻完我的額頭就迴自己住處。他待我如最純潔的公主,卻不知道我是黑夜的舞者。


    我打電話告訴他,我不會再見他,我和他的關係就此為止。他笑著著說,等你厭倦了和你的小弟弟玩王子公主的遊戲時,你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我也笑,告訴他,我會知道我們的結婚請帖如何寄給你。


    我的兩個傻同事被調走,他們直到走,都不知道是誰讓他們栽了大跟頭。我幫他們收拾東西,送他們下樓,他們對我感激,我在微笑下冷笑。他來接我吃飯,我卻突然煩躁,和他大吵一架。我不是天使,可他們喜歡對我如天使,我覺得寂寞。


    曼哈頓島畢竟很小,半年不見,平安夜,我們終於在時代廣場見麵。隔著人山人海,我依然感覺到我的靈魂渴望奔向他,我早已經靈魂離體,而我的男朋友仍然牽著我的手,興高采烈地與人群歡慶新年。他牽著女伴的手穿過人群向我們走來,我想逃,卻又渴望,隻能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他和我打招唿,和我的男朋友握手,一見如故的親切,這個人又來愚弄他人!我悲哀憐憫地看著身旁人的一無所知。我突然憎恨他的善良無知,我無法控製自己,在平安夜裏和他吵架。我說出來的話,嚴重傷害了他。可我竟然是想保護他,保護他不要受到我的傷害?!


    我使用了一點小計策,讓他出身尊貴的女朋友看到了一點不該看的東西,她給了他一耳光。他知道是我做的,也知道我是報複他平安夜對我的男朋友的愚弄。他沒在意,隻是把我逼向角落,狠狠地吻住了我,而我掙紮了幾下後,竟然抱住了他,比他更激烈地吻他。原來,我是一朵隻在陰暗中綻放的花。


    我現在越來越懶惰,很多時候,對冒犯了我的人,我已經懶得花費心力去追究。可是,我竟然不能容忍他人冒犯我的男朋友。我問他介意嗎?他說他會用自己的能力讓謠言消失。可我討厭別人將他與那些陰暗齷齪的事情聯係在一起,所以我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初散布謠言的人徹底和華爾街說了再見,他的妻子席卷了他所有的財產。可我的男朋友一無所知,仍用他自己的方式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反倒是旁觀的他一清二楚,他對著我的眼睛說,知道嗎?你有一個邪惡的靈魂。


    我發現許秋越來越強調“我的男朋友”幾個字,出現頻率越來越多,常常寫這幾個字時,力氣能劃破紙麵,她是不是用這種方式在警告自己記得宋翊的存在?


    我們的吵架越來越頻繁,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麽,我衝動時,提出分手,可是他真轉身離開時,我卻害怕。我不想一輩子在黑暗中起舞,我喜歡他令我的心柔軟的感覺,我喜歡他對著我歡笑的樣子,我抱住他,對他一遍遍說對不起。他驕如陽光的笑容,已經被我暗淡了光芒,我所喜歡的,正在被我摧毀,我該放手?我該放手?


    小丫頭腎髒衰竭,父親很焦慮,那個沒用的女人在哭泣,我沒有悲哀的感覺。隻有荒謬的感覺。這個世界很混亂,上帝說他會獎勵善者,懲罰惡者,那麽為什麽不是我?而是小丫頭?


    我終於嚐試了白粉,那是以墜入地獄為代價嚐試天堂的感覺。連他都用憂慮的目光看著我,警告我不許主動去尋找白粉。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你怕什麽?他說,我怕你真墜入地獄。我問,難道不是你替我打開地獄大門,邀請我進入嗎?他摸著我的臉頰不吭聲,最後說,你和那個小弟弟分手吧!我嘲笑他,讓你損失上千萬的人不能用小弟弟稱唿。他生氣了,懲罰我的方式是把我壓在了身下。我的身體在沉淪,我的靈魂卻在上升,我的身體在歡笑,我的靈魂卻在哭泣。


    我們又吵架了,我罵他,又抱住他,乞求他原諒,我的男朋友第一次沒有吭聲,也沒有迴抱我,他隻是目光沉鬱悲傷地凝視著我,好似要看到我的靈魂深處。我恐懼,緊緊地抓住他,似乎想把自己塞進他的心裏,如果在那裏,我是不是就可以沒有陰暗,隻有光明?是不是我就不會有寂寞的感覺?


    小丫頭正在失明,父親問我要不要迴去看她,我找了個借口拒絕了。我沒精力去演姐妹溫情,她如果要怨怪就去怨怪上帝是瞎子。


    自從上次吵架後,一個星期我的男朋友沒有聯係我,也沒有接我的電話。他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跳舞。他問我可不可以請一個星期的假,他想和我單獨出去一趟。我的舞步慢下來,我的黑暗舞伴卻不樂意了,要扔我的電話,我隻能摟住他,用我的身體平複著他的怒氣。我的男朋友在電話裏問,可以嗎?我說好,掛掉了電話。舞步飛翔中,我的眼淚潸然而落,我知道我即將失去他,我的光明,從此後,我將永遠與黑暗為舞。


    這是日記的最後一段,看來,許秋沒有把日記帶去黃石。


    我捧著酒杯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仍覺得心中壓抑,又去倒了一杯。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麵已經朝霞初露,整個城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


    樓下的小花園中,逐漸有晨練的人聚攏,打拳的打拳,舞劍的舞劍。我放下酒杯,跑下樓,跟在一群老頭老太太身後打著太極拳,一套拳法打完,他們朝著我笑,我也朝著他們笑。


    抬頭處,陽光灑滿樹椏,微風吹拂下,樹葉顫動,點點金光,若揉碎的金子,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我眯著眼睛,對著太陽做了個擁抱的姿勢。這個世界,黑暗總是與光明共存,我們無法逃避黑暗,但是我們永遠可以選擇擁抱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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