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我的愛情已經失落,我已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愛你,


    那便讓我堅守這不愛的謊言。


    是不是人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抵抗力分外弱?


    我在雪地裏等宋翊時,身體都凍僵了,也沒感冒,可昨夜隻是吹了一點冷風,睡了一會兒冷地板,卻感冒了。


    暈沉沉地起來,吃了兩粒泰諾,爬迴**繼續睡。說是睡,其實並沒有睡著,接近一種假寐狀態,外麵的事情似乎都知道,樓道裏鄰居的關門聲都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可是大腦卻很迷糊,好像一直在下雪,在模糊不清的大雪中,漂浮著一個又一個殘碎的畫麵。


    宋翊在前麵走著,我用力地跑呀跑,我馬上就可以追上他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畫麵一換,他就沒在走路了,他坐在車裏,我拚命地叫他,拚命地追他,可是車都不停。


    突然,麻辣燙出現在路前方,她雙手張開,擋在飛奔的汽車前,車猛地一個急刹車,差點將她撞飛。


    她長發飛揚,鮮紅的大衣在寒風中獵獵飛舞,宋翊下車,向她走去,我向他伸著手,想叫他,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他終於走到麻辣燙身邊,將她攬在了懷裏,我看見一黑一紅的身影,依偎在寒風裏。


    麻辣燙在他肩頭幸福地微笑,宋翊卻抬頭看著我,他的臉在飄舞的雪花中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盛滿悲傷。那悲傷令人窒息,好似凝聚著世間一切的黑暗,讓人覺得這雙眼睛的主人不管站在多明媚的陽光下,其實仍生活在地獄般的黑暗中。


    不要這樣!我在心裏呐喊。你是屬於陽光的,我可以不在乎你是否愛我,可是,請你快樂!


    我的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見,隻有他眼睛中的哀傷如此分明,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他的眼睛,希冀著能將陽光放迴他的眼中。


    我觸碰到了他的眉眼,可他眼中的悲哀隻是越重,我將手指抵在他的眉心:“如果我將來還可以笑一萬次,我願意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給你,我隻留一次,我要用那一次,陪你一起笑一次。”


    他握住了我的手指,他手掌的力量、掌心的溫度如此真實,真實得不像做夢。


    “蔓蔓,我們現在去醫院。”他半抱半扶著我下床,用大衣和圍巾把我裹嚴實。我四肢發軟,頭重腳輕,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境。


    走出大樓,細細碎碎的雪花輕輕飄著,整個天地都混沌不清。我心裏想,這的確是做夢,精神鬆懈下來,胳膊柔柔地圈住他的脖子,整個身體也徹底依靠在他的懷裏,至少,在夢裏,他可以屬於我。


    他的動作呆滯了一下,又恢複正常,任由我往他懷裏縮,用自己的大衣將我裹起來。


    宋翊招手攔計程車,我靠在他肩頭笑,這真是一個幸福的夢!


    在漫天輕卷細舞的雪花中,我看見陸勵成的牧馬人,他的車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花,車窗的玻璃半開著,裏麵一個模糊的身影。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抽著煙,一根接一根。


    宋翊扶我進計程車,車開出去時,我忍不住地迴頭張望,看見半截煙蒂飛進雪花中,那匹黑色駿馬在雪地裏猛地打了個轉,咆哮著衝出去,將積雪濺得飛向半空。


    宋翊摸著我的額頭,眉間憂色很重:“在看什麽?”


    我微笑:“我的夢越來越奇怪了,夢到陸勵成的牧馬人停在我家樓下,他坐在車裏抽悶煙。”


    宋翊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看向車窗外。我覺得身上發冷,往他懷裏又縮了縮,宋翊索性把他的大衣脫下來,裹在我身上。我靠在他肩頭,感覺全身又是熱又是冷,意識漸漸模糊,心裏卻難過地想著,醒來時,他就要消失了,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淚一點點印到他的肩頭。


    我清醒時,眼前一片素白,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夢裏夢見自己醒了,還是真的醒了。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一陣陣飄進鼻子。手一動,覺得痛,才發現連著一根輸液管,神智漸漸恢複,正在思索這究竟是怎麽迴事情。麻辣燙提著一個保溫飯盒進來,看我抬著自己的手,盯著研究,幾步跑過來,把我的手放迴被子中:“你老實點。”


    “我記得我吃了兩粒感冒藥,怎麽就吃進了醫院?難道那個藥是假藥?”


    麻辣燙的眼睛像熊貓眼:“看來是沒事了,已經知道耍貧了。”她喝了口水,靜了一靜,突然聲音拔高,開始大罵我,“你多大了?知道不知道什麽叫發高燒?泰諾可以治高燒?我看你腦子不用高燒,已經壞了!我告訴你,我守了你一天一夜,迴頭,老娘的人工費一分不能少……”


    我盯著天花板,那些迷亂的夢在麻辣燙的聲音中時隱時現,到底哪些是夢,哪些是真實?


    “誰送我來的醫院?”


    麻辣燙滿臉的怒氣一下就消失了,微笑著說:“陸勵成。宋翊看你一直沒去上班,又沒打電話請假,就給陸勵成打了個電話。陸勵成覺得事情不對,就去你家找你,你知道不知道醫生說什麽?幸虧他發現得早,否則你真的很危險……”


    我茫然地想,原來真的是夢。


    麻辣燙嘀咕:“蔓蔓,陸勵成究竟對你怎麽樣?”


    “啊?”


    我滿臉的茫然麻木,讓麻辣燙極度不滿:“我在問你,陸勵成對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麽迴答,卻不能不迴答,隻能說:“我想見他。”


    麻辣燙把手機遞給我,臉湊到我跟前說:“蘇蔓!你隻是喜歡他,並不欠他一分一毫,在他麵前有點骨氣!”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她,示意她給我點私人空間。


    她不滿地冷哼:“重色輕友!”走出病房。


    “喂,我是蘇蔓。”


    “什麽事?”


    “聽說是你送我到醫院的,謝謝你了。”


    “不客氣。”


    “你……你能不能來醫院看一下我?”


    電話裏沉默著,沙沙的雜音中,能聽到寂寞空曠的音樂聲。


    野地裏風吹得兇,無視於人的苦痛,仿佛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也許在某個時空某一個隕落的夢,幾世暗暗留在了心中,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又有誰顧得了痛……


    我怔怔地聽著,幾欲落淚,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


    “這是什麽歌?”


    “一首很老的歌,林憶蓮的《野風》。”


    我腦海裏浮現著一幅很具體的畫麵,他此時,正坐在小木屋的窗前,在黑暗中吸著煙,靜聽著這首歌,天地寂寞,唯一的相伴就是手中的煙蒂,也許窗戶還開著,任由寒風撲麵,某些時候,人的身體需要自虐的刺激。


    我忍不住問:“你在昌平?”


    “嗯。”


    “那不用了,我以為你在市內,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最後的兩句話,我不僅僅隻是客氣地說說,我是真的覺得自己打擾了他。


    我要掛電話,他突然說:“兩個小時後見。”


    “不……”電話已經掛斷,“用”字才剛吐到舌尖。


    麻辣燙已在樓道裏來來迴迴走了幾趟,看我終於掛斷電話,立即跑進來:“嘖,嘖,說什麽呢?這麽長時間?”


    我凝視著她問:“你和陸勵成究竟是怎麽認識的?”


    麻辣燙慌亂起來,在屋子裏來迴踱著步:“可以不迴答嗎?”


    “我可以去問他。”


    麻辣燙站在我麵前,迎著我的視線說:“他就是那個我說的,相親認識的人,喜歡我的人。我……我當時不知道他就是你喜歡的人,我隻是想著很巧,竟然和你一個公司,還想著等你從美國迴來後,嚇你一跳。蔓蔓,對不起!”


    我的確是嚇了一跳,可是不是因為他:“你……你和陸勵成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我……我們就是牽了下手而已,晚上告別的時候,偶爾會擁抱一下,就是偶爾,次數非常少。”麻辣燙說著話,低下了頭,“你還想知道什麽?如果這些事情,你一定要知道,我寧願我親口告訴你,我不想你從他口裏聽到。”


    “沒什麽了。”我疲憊地閉上眼睛。


    麻辣燙坐到我身邊,輕聲地說:“我父母對陸勵成很滿意,尤其是我父親,很喜歡他,所以在父母的推動下,我們的關係發展得比較快。他對我也很好,我當時在信裏告訴你,每天都收到一束花,就是他送的,如果不是再次遇見宋翊,也許再過兩三個月,我們就會訂婚。”


    “你愛他嗎?”我有些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問這句話的動機是什麽。


    麻辣燙苦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當時挺喜歡和他說話,他能令我笑,如果沒有宋翊,他是一個讓我不會拒絕走進婚姻的人,但是,有了宋翊,一切就不一樣了,宋翊像我心中最美的夢,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美夢成真。”麻辣燙再次向我道歉,“對不起!”


    “你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要一遍遍和我道歉?”


    麻辣燙如釋重負,小心翼翼地繞過我的輸液管,抱住我:“一生一世的朋友!”


    我一隻手抱著她的背:“一生一世!”以前我們也會在爭吵後,抱著彼此,說出這句話,當時說的時候,是嘻嘻哈哈的輕鬆和滿心幸福的愉悅,今日,我卻是帶著幾分悲壯,許出我的承諾。


    麻辣燙拿起桌上的保溫飯盒,一邊喂我喝湯,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和陸勵成現在是……是什麽情形?”


    我在大腦裏開始做這道複雜的邏輯推理題,陸勵成喜歡麻辣燙,陸勵成和麻辣燙交往過,麻辣燙拋棄了陸勵成,我在這中間應該是個什麽位置?哦!對,我喜歡陸勵成。我邊思索,邊緩慢地迴答:“他是個聰明的人,應該我進公司不久,就明白了我對他的感情,但是也許我的性格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他一直裝做不知道,還特意把我調到宋翊的部門。我去美國出差也是他安排的,我想大概是對我的一種補償吧!感情上不能迴應我,就幫助我的事業。我在紐約的時候,一直給他寫信,他卻一直不迴複。我從美國迴來後,他卻對我比以前好,還親自去機場接我。你請我去見宋翊的那天早上,他突然告訴我,他喜歡上了別人,但是那個人不喜歡他,他現在正在重新考慮感情的問題。我特別難過,中飯都沒吃,所以晚上見到你,會突然暈倒。後來,我在飯店裏撞見他,沒忍住就哭了,他把我帶到私人洗手間,也許是我哭得太可憐,也許是我最終感動了他,他說願意和我交往,然後,就是剛才,我知道了他和你交往過。”


    作為專門打假的審計師,深諳以假亂真的道理,一番真假錯雜的話,時間地點事件紋絲不亂,連我自己都要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何況麻辣燙?麻辣燙這一次徹底相信了我愛的是陸勵成。


    她臉上的表情很難受,似乎就要哭出來的樣子,我笑著拍拍她的手,很認真地說:“他剛才在電話裏告訴我,他會待我很好。這個年齡的人,誰沒有個把前男朋友、前女朋友?關鍵是現在和未來。”


    話說完,一抬頭,看見宋翊就站在門口,臉色有點蒼白,麻辣燙緊張地跳起來,訥訥地問:“你來了?”


    宋翊看著她,微微一笑,眼中盡是溫柔:“剛到。”


    麻辣燙展顏而笑,如花般綻放,拉住他的手問:“外麵冷嗎?”


    宋翊搖搖頭,凝視著麻辣燙浮腫的眼睛,眸中是心疼:“累嗎?”


    我閉上了眼睛,鎖上了心門,拒絕看、拒絕聽!這樣的眼神,他是真愛她!


    麻辣燙在我耳邊輕輕叫我,我緊閉著雙眼,沒有任何反應。


    她壓著聲音對宋翊說:“蔓蔓說陸勵成一會兒到,我們在這裏等陸勵成到了再走。我怕蔓蔓醒來,萬一想做什麽,身邊沒人照顧。”


    “好。”


    麻辣燙低聲問宋翊過一會兒去哪裏吃飯,聽著像是她要宋翊做選擇,卻偏偏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一會兒想吃川菜,一會兒又想吃廣東菜,一會兒覺得那家太遠,一會兒又覺得這家服務不夠好。嬌聲細語中有撒嬌的任性,那是女子在深愛自己的男子麵前特有的任性,因為知道自己被寵溺,所以才放肆。


    陸勵成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我幾乎想對他磕頭謝恩。他和宋翊寒暄幾句後,宋翊和麻辣燙離去。


    “他們走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睜開雙眼,看到陸勵雙臂交叉,抱於胸前,唇邊的笑滿是譏嘲:“裝睡有沒有裝成內傷?需要紙巾嗎?”


    我盯著他:“咱倆同病相憐,何必再相煎太急?”


    他挑了挑眉,不在意地說:“許憐霜告訴你我和她約會過?”


    “是。”


    他笑,睨著我說:“我今年三十三歲,是一個身體健康的正常男人,你不會認為我隻約會過許憐霜一個女人吧?”


    我淡嘲:“約會過的也許不少,不過要談婚論嫁的應該不多吧?”


    他的笑容一僵,幾分悻悻地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在這裏胡攪蠻纏。”


    第一次在言語中占了他的上風,我也沒覺得自己快樂一點,疲憊地說:“非常感謝你能過來,現在你可以迴去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他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我們同病相憐嗎?一個人黯然神傷,不如兩個人抱頭痛哭,我請你吃飯,你想去哪裏?”


    我想了想,伸手去拔手上的輸液管,他不但沒有阻止,反倒遞給我一團棉花止血。


    我裹上大衣,陸勵成看到衣帽架上還有帽子圍巾,拿給我,我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我不想戴。”他隨手扔到病**,我卻又心疼,跑去撿起來,小心地放到包裏。


    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樓下,他讓我在避風的角落裏躲著,他去開車,等鑽進他的車裏,我才舒了口氣。


    “去哪裏吃飯?”


    我報了一家川菜館的名字,等停車時,發現是一家淮揚菜係的飯館。


    我瞪著他,他拍拍我的頭,笑眯眯地說:“這裏的師傅手藝一流。”把我拽進飯館。


    他問都沒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好了菜,看我一直瞪著他,他說:“這個飯館我比較熟,我點的菜全是師傅最拿手的菜。”


    這個師傅所有拿手的菜味道都很清淡,憑借我仍在感冒中的味覺,我幾乎吃不出每道菜的差異。我喝酒的提議被陸勵成以要開車為由,堅決拒絕,點了一壺**茶,配上冰糖,讓我一杯一杯地飲,還告訴我:“以茶代酒,一樣的。”


    我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瞪他,他根本看不見,罵他,我沒力氣,更沒勇氣,所以,隻能悶著頭,撥米飯。


    想起那天他來接我飛機的異樣,我低著腦袋問:“你是不是在我下飛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陸勵成倒是很知道我問的是什麽:“是啊!就是因為知道你被許憐霜撬了牆角,所以才去看看你。”


    我突然就覺得飽了,把碗推到一邊:“宋翊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在醫院裏,從頭到尾仔細迴想了一遍,宋翊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喜歡我,全都是我一相情願,自以為是,所以麻辣燙沒有一點錯,她若有錯,唯一的錯誤就是對不起你,你盡管可以拿此去說她,但是少用我的事發泄你的不滿!”


    我最後一句話,說得疾言厲色,陸勵成卻罕見的沒有發作,反倒正色說:“好,我以後再不這麽說。”


    我愣住,他這麽好的態度,我一時不能適應:“抱歉!我剛才有些急了,別人說我不好都成,我就是不喜歡聽別人在我麵前說麻辣燙不好。”


    陸勵成溫和地說:“我能理解,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別人要在我麵前說他們不好,我肯定也急。手足之情,血濃於水,我隻是沒想到你和許憐霜感情能這麽深厚。”


    “還不是被獨生子女政策害的!不過,我們和有血緣的姐妹也差不了多少。麻辣燙是個很好的人,她對感情也很認真,絕不是見異思遷的女子,這一次,真的是有特殊原因……”


    陸勵成皺眉頭,不耐煩地說:“男未婚、女未嫁,誰都有選擇的自由。她做事還算磊落,剛認識宋翊,就打電話告訴我,她遇見了一個她夢想的人,請我原諒。”


    我忍不住地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他想了想:“你迴國前三天。”


    和我的猜測一樣,麻辣燙和宋翊從認識到墜入愛河,統共沒幾天,其間宋翊還去了新加坡,否則以麻辣燙的性格,宋翊不會到那天晚上才知道我。


    我喝了口**茶,覺得怎麽還這麽苦,又往茶杯裏加了兩大勺冰糖,陸勵成凝視著我的動作,平靜地說:“我不太明白一見鍾情的事情,有點意外,不過更多的是好奇,所以派人去打聽了一下,沒想到竟然是宋翊,他的八字似乎比較克我的八字,也許我該找個風水先生給我轉一下運。”陸勵成淡淡的自嘲,若有若無的微笑背後看不出隱藏的真實情緒。


    茶足飯飽後,他問我:“送你迴醫院?”


    我搖頭:“燒早退了!還住什麽?”


    他也點頭:“本來就是心病,倒是再被那兩位主照顧下去,估計舊病未好,又給氣出新病,真的要住院了。”


    在無邊無際的悲傷裏,我竟然也冒了怒氣,特別有撲上去掐死他的**,但是,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我想迴家。”


    “好!”他去拿鑰匙。


    “不是市裏的家,是在郊區的家,我爸媽的家。”


    “好!”他拿著鑰匙,站起來。


    “在房山,從這裏開車過去至少兩個小時。”


    “好!”他向外走。


    我跟在他後麵,提醒他:“房山在北京的西南邊,昌平在北京的東北邊,你迴頭怎麽迴去?”


    他倚著車門,等我上車,手指搖著鑰匙圈,叮叮當當地響:“你管我呢!”


    我被他噎得差點吐血,直接閉嘴、上車。我的確是突然很想迴家,不想迴到自己一個人的屋子,可是這麽晚了,已經沒有班車,計程車也絕不願走那麽遠的路,我不怕,師傅還怕呢!所以,我隻是一說而已,沒想到他竟當真了。既然如此,那我也無須客氣。


    已經晚上十點多,夜深天寒,街上顯得空曠冷清,陸勵成的油門踩得很足,牧馬人在公路上風馳電掣。我看到商家的裝飾,才意識到快要新年了,算了算自己銀行裏的錢,側頭問陸勵成:“如果我現在提出辭職,公司會要我賠多少錢?”


    陸勵成過了一瞬才說:“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如果提出辭職,宋翊肯定會替你周旋,即使最後要賠償違約金,應該也沒多少錢。”


    我心煩意亂,盯著窗外發呆。


    “你覺得你現在辭職是個好主意嗎?你在許憐霜麵前裝得這麽辛苦,你怎麽對她解釋你的離職?”


    “我去mg是為了你,你都已經被我追到了,我離開也正常。”


    陸勵成笑起來:“你怎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陪你演戲?”


    “你那天不都陪我演了?我和你雙贏,不是挺好?我可以騙過麻辣燙,你可以掩飾你受到傷害……”


    “我沒有受到傷害!”


    我擺了擺手,由得他嘴硬,如果沒受到傷害,那天何必要在麻辣燙麵前裝做是我男朋友?


    “好的,你壓根兒就不喜歡許憐霜!那你可以證明你沒有受到傷害。”


    他笑著沉默了會兒,慢悠悠地說:“你要辭職就辭職,我懶得摻和!不過許憐霜來問我的話,我就實話實說,蘇蔓來mg的原因是想追宋翊,現在宋翊被你搶跑了,她離開也很正常!”


    “陸勵成!”


    “我耳朵沒聾,你不用這麽大聲。”


    我盯了他一瞬,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意思的疲倦,我的確沒有資格要求他陪我演戲。打開車窗,讓寒風撲麵,很想大叫,可是連大叫的力氣都沒有。


    陸勵成忽地把車窗關上。


    我又打開。


    陸勵成又把車窗關上,我還想再開,他索性把車窗鎖定。


    我用力摁按鈕,卻怎麽都打不開窗戶,苦苦壓抑的底線終於爆炸,猛地彎下身子,大哭起來:“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


    宋翊,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是麻辣燙?為什麽?


    陸勵成嚇了一跳,立即將車停到路邊,剛開始還想安慰我,後來發現,我胡言亂語的對象根本不是他,沉默下來,索性點了根煙,靜靜地抽著,由著我一個人痛哭失聲。


    “聖誕節的時候,工作那麽忙,他卻特意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到紐約來看我,隻為了陪我過平安夜,第二天又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趕迴北京。平安夜的晚上,我們在可以俯瞰曼哈頓的餐館吃飯,我們一起在中央公園滑冰,他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在冰上旋轉,我們一起大笑,失衡的時候,他為了保護我,寧可自己摔倒。我不明白,我一點都不明白,難道真的是我會錯了意?是我自作多情,一相情願……”


    我哽咽著說不出來話,陸勵成將紙巾盒放在我手旁,我抽出紙巾又擦眼淚、又擤鼻涕:“他從沒有親口說過喜歡我,可是,我以為他的行動已經告訴我他的意思,他也沒有說過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我以為他已經把我當做他的女朋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我一張又一張紙巾地擦著眼淚:“為什麽會是麻辣燙?如果是別人,我可以去哭、去喊,我可以去爭取、去質問,可是,現在我什麽都做不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以前我難受的時候,可以去找麻辣燙,她會聽我嘮叨,會陪我喝酒,會陪我難過,會幫我想主意,可現在,我隻能自己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盒紙巾全部被我用完,我一直壓抑著的情緒也終於全部暴露,我沒有風度,沒有氣量,其實,我很介意,我很不甘心,我很小氣,我不是一個能理智平靜、毫不失禮地處理事情的女人。


    陸勵成眉宇中有濃烈的不屑:“也許我能告訴你為什麽。”


    我用紙巾壓著自己的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蔓,你究竟對許憐霜知道多少?”


    我閉著眼睛說:“足夠讓我信任她、愛護她。”


    “你知道許憐霜的父親是誰嗎?”


    “就是許憐霜的爸爸。”


    陸勵成笑:“不錯!還有幽默精神,希望能繼續保持。許憐霜的父親叫許仲晉。”


    許仲晉?這名字聽著可真耳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陸勵成沒有讓我繼續耗費腦細胞去思索:“我們現在一直在爭取的超級大客戶,中國能源壟斷企業xx的第一把手,光員工就有167萬人。”


    “那又如何?這是北京!掉一塊招牌,砸死十個人,九個都是官。”


    陸勵成鄙夷地問:“你到底是不是在金融圈混的人?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能源對中國意味著什麽?我這樣說吧!許仲晉的履曆上,上一次的職位是xx省的省長,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他現任的職位比上一次的職位更有權力。”


    “什麽?”我失聲驚問,雖然北京到處都是官,可省長級別的,全中國卻沒多少。


    陸勵成唇邊又浮現出熟悉的譏諷表情:“你現在還確定你真的了解許憐霜嗎?”


    我和麻辣燙認識的一幕幕從腦海裏急速閃過,我們在網絡裏認識,我們非常聊得來,然後逐漸到現實,一塊兒逛街,一塊兒吃飯,一塊兒旅遊,一塊兒做一切的事情。她常常逼我請客,說我的工資比她高。她和我一塊兒在淘寶上購物,隻為了能節省一兩百塊錢。我對她衣櫥的了解和對自己衣櫥的了解一模一樣,她好看的衣服很多,但是大牌的衣服沒有,最貴的一件是三千多塊錢,還是在我的慫恿下買的,因為她穿上真好看。我隻知道她在經濟開發區的一家德資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工作,可她也隻知道我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她連我究竟是做審計還是做稅務也不清楚,因為隔行如隔山,我懶得給她說,她也懶得聽,反正這些不影響我們一塊兒探討哪個牌子的口紅好用,哪個飯店的菜好吃。


    我和麻辣燙都在市內租房住,前年,我爸爸勸我買了一個小單身公寓,麻辣燙說她不想做房奴,所以仍然繼續租房住,後來北京的房價大漲價,她就更不想買房了。我沒有去過麻辣燙父母家,不過,麻辣燙也沒有去過我父母的家,隻有一次,媽媽進市裏看我,恰好麻辣燙也來找我,我們三個一塊兒吃了頓飯。畢竟,是我們兩個交朋友,又不是和對方的父母交朋友,所以我們從來沒有詢問過彼此的家庭,我的態度是,對方願意講,我就聽,不願意講,我也不會刻意去追問,麻辣燙的態度一樣,這也正是我們可以如此投契,成為好朋友的原因。


    從頭迴憶到尾,麻辣燙並沒有欺騙過我,她隻是沒有說過她是**。當然,也是我遲鈍,麻辣燙隻比我大一歲,可是每次我有困難,都是她出手相助,我和她去西雙版納旅遊,遇到黑導遊,兩人被訛詐,困在黑酒店內,我急得蹦蹦跳,她笑嘻嘻地渾沒當事,後來也真啥事沒有,那個酒店的人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出來,我以為是我打110起了作用;我相親的時候,碰到無賴,被跟蹤,被打騷擾電話,我痛苦地差點想逃離北京,是她幫我搞定的,我隻知道這個人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卻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消失的,我以為是麻辣燙江湖上的朋友揍了對方一頓;我想進mg,她幫我捏造工作經曆,不但工作單位具體,連證人都齊全,我以為是因為麻辣燙做人力資源,交遊廣闊……


    一件件、一樁樁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浮現在腦海裏,我終於開始接受一個事實,麻辣燙的確不是普通人。


    我不知道該怒該喜,喃喃說:“我竟然也有幸和太子女交往。”


    陸勵成深吸了口煙,徐徐吐出煙圈:“這也許能迴答你為什麽宋翊會作這樣的選擇。”


    我的心悶得厲害,胃如同被人用手大力地扭著:“能打開門嗎?車廂裏空氣不好。”


    他解了鎖,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下車,俯在高速公路的欄杆前吐著,陸勵成忙下車,一手替我把頭發綰上去,一手幫我拉著大衣。


    我們身後,一會兒一輛車急馳而過,車燈照著我們,一會兒大明一會大暗。


    翻江倒海地吐完,卻沒覺得五髒好受,仍然像是被人從各個角度擠壓著,整個大腦都在嗡嗡作響。


    陸勵成遞給我一瓶水,我漱了一下口,他推我上車:“外麵太冷。”


    我不肯上車,他說:“我不抽煙了。”


    我搖頭:“和你沒關係,給我一根煙。”


    他遞給我一根,打著火機,另一隻手替我護著火。我哆嗦著手去點煙,點了兩次都沒點著,他拿過煙,含在嘴裏,頭湊在火機前深吸了口,將煙點燃。


    他把煙遞給我,我捏著煙,一口連著一口地吸著,身子打著哆嗦。他猛地把車門打開,一把把我推到車門前,把暖氣調到最大,對著我吹。他站在我身旁,也點了根煙,抽起來。


    我一根煙吸完,嗡嗡作響的腦袋總算安靜幾分,尼古丁雖然有毒,但真是個好東西:“再給我一根。”


    陸勵成又拿了根煙,對著自己的煙,幫我吸燃後,遞給我:“我覺得我像是帶壞好學生的壞學生。”


    我吸著煙說:“不,你是拯救我的天使。”


    他苦笑。


    他沒有穿外套就下的車,寒風中站得久了,身子不自禁地也有些瑟縮。


    “走吧!”我咳嗽了幾聲,跳上車,他替我關上門後,將煙蒂彈出去,也上了車。


    車廂裏漆黑,外麵的車燈映得我們忽明忽暗,他看著車上的表說:“你現在應該不想迴家了吧?”


    我不知道為什麽,精神竟出奇的好,笑著說:“我們去跳舞,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裏的dj打碟打得超好。”


    陸勵成沒迴應我的提議,從車後座提出個塑料袋,扭亮車頂燈,窸窸窣窣了一會兒,把一把藥遞給我:“先吃藥。”


    我接過藥,拿過水,將藥全部喝下:“你現在不像天使,像我老媽。”


    他關掉車頂燈,發動了車子。他將暖氣調到最適合的溫度,打開音響,輕柔的小提琴流淌出來,在如泣如訴的音樂聲中,他專注地駕馭著牧馬人,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直奔向夜色的盡頭。


    引擎聲中,我覺得頭越來越重,大著舌頭問:“你給我吃的什麽藥?”


    “感冒藥,寧神藥。”


    “你……你什麽時候拿的?”


    “離開醫院的時候。”


    我的眼皮如有千斤重,怎麽睜都睜不開:“陸……陸勵成,你太……太可怕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沉入了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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