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風繚亂他的長發,他端著酒杯的手在寒風中顯得異常蒼白,他深吸一口氣,杯中的酒水因為他的手指不穩而微微顫抖。


    他的心情非常不好,看著樓下來往的人群,他心生不安,看著天際愁雲,他漸而恐懼。


    他端著酒杯,因為恐懼而躊躇不決,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作為一個修行者,他以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而驕傲,而此時他卻因為害怕看見而茫然恐懼。十年前因為他在夜空中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導致欽天監一場大火,害了無數無辜人xing命。今ri他徘徊在城裏,心生jing兆,久別而熟悉的感覺再次到來,而他突然四顧茫然,激動和興奮因為恐懼而冷卻,掙紮於內心忽閃閉合的雙眼。


    他的麵sè在窗前越發蒼白,樓下的吵雜聲在他耳畔遠去,看著樓下熙攘的人群,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柳絮停在他鼻尖,直到樓下的馬車碾過幹燥的路麵,他才終於下定決心迴過神來,走到桌前將酒杯放在桌上。


    他關上門窗,交代九江守在門外,在他開門之前堅決不許打攪。


    他盛來熱水,月兌掉外衣卷起袖子,開始洗漱,然後理好頭發,用布條束好,做完這一切,他躺在床上閉上了雙眼,瞬間陷入長眠。


    ……


    ……


    南國之人喜歡看熱鬧,並且是一群很好的觀眾,一個合格的觀眾在觀看表演的時候,首先應該保持沉默,至於議論和點評,應該放在幕後再談。六國會武如此神聖的大會除了帶給都城小攤一些額外的收益和熱鬧以外,對民眾並沒有本質的影響,朝野內外俱是如此,唐宋在太和殿上如往常一樣早朝,滿朝文臣武將各司其職,當下之際沒有一個人閑著。


    之前的一場暗cháo洗掉了許多官員,直到數ri前,都城內的血才停止流淌。


    月缺走進皇宮,被等候多時的老太監帶到了禦花園裏,唐宋在亭子裏獨飲,蹙眉在身前jing致的石桌上,一個人左右出棋。老太監彎腰躬身退下,月缺來到亭裏,在石桌前坐了下來,他看著唐宋說道:“南國這麽大,三月chun景如此美麗,陛下卻一個人在這裏下棋。”


    月缺瞥了一眼荷塘的遊魚,微微搖了搖頭。


    寬大的長袍裹在皇帝身上,稍稍斂去了平ri的那一抹雍容,唐宋抬起眼,微笑道:“南國哪裏有景sè能比朕的禦花園還美?”


    禦花園是陛下的禦花園,都城是南國的都城,月缺略一沉吟,看著桌上的棋盤說道:“和假想的敵人作戰,總會輕鬆取勝,陛下用自己的心思走一盤棋,覺得紅勝還是黑勝?”


    唐宋斂眉,迴答道:“朕一直都是一個人在下棋,無論紅勝還是黑勝,都是朕勝。”


    什麽事都是一個人,這樣有意思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南下之前,月缺在淮安同樣是一個人,對於唐宋久年習慣,他不置可否,他說:“如此說來無論紅敗還是黑敗,都是陛下敗了,這樣沒輸沒贏的結果有什麽意思?”


    唐宋皺眉,推手將桌上的棋子攪亂,他說道:“結果隻是一種形式,無論最終會是什麽樣的形式,但必然是朕預期的模樣。”


    月缺看著桌上亂子,表情非常平靜,他強調道:“事到如今,已經不是陛下一個人的棋局,即便陛下在兩邊都有布局,恐怕也難斷勝負。”


    當年前的那場大雪覆蓋整個大陸的時候,這就已經不再是唐宋一個人的棋局,楊庶將大軍調到了yin山腳下,蠻將軍從出太華城,並且和儒將軍一起在草原上進行了一場漫長的談話,周武長公主已經在銅鏡前看了自己麵容許久,許多人都爭先恐後的在棋盤上落子,很多人都在搶先行走。


    現在早已不是唐宋一個人的棋局,而是他同所有人的棋局。


    而在戰局之前,他就損失了一名最重要的大將,雖未亂了陣腳,但以喪失先機,現在他還如何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不管月缺想不想得明白,這似乎都不影響他的心態,唐宋問道:“六國之內誰可以做朕的對手?”


    月缺低下頭,沉默了下來。


    魚兒潛在水麵下,像是鮮紅的竹葉,不時冒出頭吐出一個氣泡。城裏的柳絮不能飄進皇宮中來,西郊的桃花這裏看不到,那股很淡很淡的香味自然不能在風中保留許久,但禦花園裏的花香比西郊桃林更甚,月缺揉著鼻子,有些不太習慣。


    整個大陸都是一片yin沉,皇宮裏同樣沒有太陽,自然也明亮不到哪裏去。


    亭中一片肅穆,配合月缺常年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沉悶,月缺忽然說道:“我能陪陛下從新擺一局嗎?”


    唐宋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然後笑著撿起棋子,慢慢擺好,他笑道:“看不出來你也有這份雅致。”


    月缺笑道:“沒事的時候總要找點事打發時間,有人喜歡詩詞,有人愛好歌賦,我在那方麵都沒有天賦,樂器更是一竅不通,所幸還認得幾個棋子。”


    亭外的風停了下來,而沉積的雲層終於落下細雨。


    細雨從城頭滴落,慢慢浸濕冰冷的城牆,細雨微寒,撒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有人匆匆而行,有人慢慢打開油紙傘,細雨如油,江山如畫,整個都城在一瞬之間變成了一張浩大的油畫。


    這是今年開chun的第一場chun雨,chun雨如油,有些微寒。


    十裏長亭的積雪早已融化,玉河上麵冰消水漲,浮現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惹得遊魚不停的翻滾,chun鴨蜷縮在一起,抖動羽毛,看上去十分狼狽。


    廣巷邊上的垂柳在雨水中發暗,chun雨慢慢濕潤柳葉,然後積成水滴接二連三的滴落。


    山間梨花帶雨,西郊桃花一片慘敗。亦如多年前那個雨夜,漫天傾盆掃盡所有旖旎,在美的花也經不住風吹雨打。如今十年早已過去,城外的桃花也開了又開,且如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一樣,滿滿的埋葬至整個護城河畔,那個女人,在十年前就已經永沉地獄,不見其蹤,而那個男人,在十年前就已經去了南國西麵,穿過整個繁華埃土,在襄城城頭遙望著湍急的迴龍瀑,不論死活。


    中年男人抬起頭,看著一簇簇桃花,堅毅的臉上偶露傷感。


    在他看來,那時候的桃花仿佛比今時的要豔麗,比今時的要繁盛的多。因為那時的花樹下,總有男女前來,無論花開花敗,始終如一。


    十幾年前,他在那個男人身邊目睹了西郊的一幕幕,親眼所見了那個男人半生的情感和宿命轉變。


    中年男人沐雨沉眉,捏碎發邊飄落的一朵桃花,目中寒光隱現,歎息道:“將軍哦!”


    雨水淋濕他的衣衫,雨水打濕桃花,他整理濕潤的衣衫,然後揮劍斬下十樹桃花,以做祭奠。


    ……


    ……


    正安三十一年chun的某一天,南國迎來了第一場chun雨,此時六國會武初試已經進入尾聲,花滿樓裏的中年管事走入城外西郊,在桃林裏斬下一片落紅。


    而蘇敬武正坐在襄城城頭沉默。


    整個南國都下起了chun雨,襄城自然也不例外,漣漪從都城玉河,一直擴散到白霧江數百裏之外,才消失無影。襄城外麵的桃花同樣已經盛開,想來不世城外也已經如此了吧。


    蘇敬武放眼望著雨中紅蕊,身形在城頭顯得有些消瘦,他的臂膀還是那麽寬廣,他的表情還是那麽平靜,然而周遭的士兵似乎覺得,隻要一陣大風,就會使大將軍的身體搖搖yu墜,甚至落下城頭。


    寒風從遠處的夾山口吹來,在城頭撩起大將軍濕潤的發絲,蘇敬武聞著風中傳來的白霧江上特有的氣味,麵上毫無血sè。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


    怎麽能是這樣呢?


    作為征西大將軍,蘇敬武忠於南國,忠於陛下,可當初抵達襄城的時候他就問過自己,他可曾忠於自己?身為軍人,理當清楚軍令如山,既然已經忠於陛下,那麽他如何再能同時忠於自己?更何況是兒女私情,或者說是怎麽也念念不忘的她!


    雨水打濕他全身,順著胡茬滴落下來,蘇敬武輕聲罵道:“狗ri的。”


    他沒有看天,卻看著遠處的大山,滿山桃花映滿雙眼,但他的目中不見一朵桃花。


    山腰處隻有樹木和桃花,而他的雙眼中分明不見這些景物,他閉上眼睛,如巍峨不倒的雄城就在眼前,她和無數士兵站在城牆上一起看他離開,而他連揮手作別的勇氣都沒有。


    她說了,她會一直等他迴來,從此和他白頭到老。且他覺得,這一去,也不是永別。他一定會活著迴來,再去和她相濡以沫。


    可是最後她死了,他也沒有迴去。


    他永遠的記得,她目送他離開時的目光,和滿城士兵也不能調節的孤單,然而他似乎忘了,曾經的舞蹈也已成絕唱。


    蘇敬武在雨中笑了起來,笑的解月兌,笑的狂妄。


    chun雨從他衣衫上滲透,在地上積了無數水漬,青苔在城牆上越發幽綠,沒人知道,這場chun雨不僅帶走滿城倦容,還驅散了他多年夢魘。


    蘇敬武走進演武場,站在閱兵台上,冷聲道:“全軍列隊。”


    ……


    陳廣掀開營帳,看著外麵的雨水,又皺眉走迴裏麵。


    有位青年撐著病態的身體,微笑著看著眼前的軍人。他身上的七道傷口已經開始愈合,而他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從昏睡中蘇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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