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節骨眼順利翻過,聽者鬆口氣,勝利連模胸脯說:“真險那,我怎麽覺得跟看希區柯克的驚悚片差不多,懸疑加恐怖。”


    珍珠也說:“我也是,心都快跳出來了。太女乃女乃命真大,也多虧那老主持提醒,不然肯定被滅門。姑女乃女乃,您快接著往下說,胡家的女人之後怎麽了?”


    惜泰蹙眉,流露悲戚憐憫之色。


    “那天早上天不亮,你太老爺口袋裏塞滿鈔票銀元,邁著將軍步大搖大擺凱旋而歸,走到家門口黑咕隆咚看不清,一腳踏在個到硬不軟圓滾滾皮球樣的物件上,撲通摔個大跟頭,兩隻手心糊滿粘嗒嗒臭烘烘的汙水。他以為自己夜不歸宿,你太女乃女乃使壞將馬桶當門放著整治他,正要發作,忽見門板上寫著一行黑色大字,天色模糊認不全,他還當哪家惡作劇,先去叫門。喊了半天嗓子快喊破了,才聽你太女乃女乃戰戰兢兢在裏邊問‘誰呀”,你太老爺氣壞了,粗聲大氣嚷,“你男人要進屋,快開門!”,太女乃女乃認清自己丈夫的聲口,急著喊,‘外麵有野豬和豺狗!你快當心!’,太老爺更氣,說‘你做夢吧,哪兒來的野豬豺狗,快給我把門打開!’。太女乃女乃這才開了院門,手裏提著燈籠,往前那麽一照,‘哎呀’一聲癱在地上,魂兒都沒了。太老爺借著燈光看腳下,方才踩著的那個玩意竟是顆毛茸茸血淋淋的人頭。”


    珍珠早已猜著:“胡娘子把丈夫的腦袋擱在咱們家大門口……”


    說著突然省悟到那亦是此時自家的大門,尖叫一聲撲到秀明懷裏。


    “爸爸,我再也不敢打門前過了,咱們另開一道門吧。”


    千金嚇得背心發涼,仍不忘數落她:“你也隻會在家逞能,一點兒小事就怕成這副德行,中國上下五千年,咱們腳下立的這塊地不知埋過多少死人,都像你,南京城早荒廢了。”


    景怡難得聽妻子說句明白話,忙來圓場:“是啊,你姑姑說得一點沒錯。中國很多古城都曾被血洗,不止南京,像西安自唐末黃巢起義後到五代十國,經曆過好幾次大屠殺,整座城市幾乎被夷為廢墟。成都更慘,從南宋末年蒙古人南下,到明末張獻忠屠川,簡直屍橫遍野十室九空,直接從繁華的天府之國淪為人間地獄,整座城市剩下不到三十戶人家。所以現在那地方幾乎沒有正宗的成都人,居民差不多都是後來從兩湖兩廣遷徙過去的。”


    貴和接道:“咱們國家大概正因為從古自今死的人太多,人們見慣不驚,所以對死亡都挺麻木的,有的還喜聞樂見,街上汽車撞死人,鬥毆捅死人,看熱鬧的一準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再有那跳樓跳河的,圍觀者不說勸,反倒搬起小板凳,拿起望遠鏡,揮著小手絹問人家到底跳是不跳。這些人眼裏從沒有生命無價這個概念。啊,對不住,姑媽,我們又岔題了,您別生氣。”


    惜泰倒挺認同他們那番話,毫無怪責之意,向著珍珠說:“大孫女,你姑姑說得在理,中國哪個地方沒死過人,自己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爺爺誇你心眼好,平日裏最愛護小動物,學校解剖小雞你都給救迴來了,菩薩會保佑你的,用不著怕。你太老爺就不同,不聽勸誡,欠下血債,燒再多香念再多經都於事無補。那晚,他看到姓胡的頭滾在腳邊,也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愣了半晌,天色漸亮,隻見那門上幾個大字寫的是‘賽萬裏全家老小不得好死’,字是胡娘子沾血書寫的,賽萬裏就是你太老爺的名字。她夜裏因老住持攔阻沒能殺得了我們一家,便發下毒咒,誓言做鬼都不放過我們。寫完這些個字,她迴家拿破草席裹了老婆婆的屍身,自己解下褲腰帶懸梁自盡了。”


    眾人唏噓,但明白故事還沒完,勝利先納悶:“胡家女人沒傷到爺爺一根毫毛就死了,那我們家便談不上遭報應呀。”


    惜泰說:“你以為報應隻是人在世時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沒聽過‘報應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事之後你爺爺五色無主六神不安,嚇得整宿整宿睡不著。雖說人不是他弄死的,官府沒找他麻煩,但凡是知道前因後果的鄉鄰沒有不罵他損他的,都不叫他賽萬裏了,改叫賽萬惡,說‘賽家有個賽萬惡,吃人喝血不吐骨’,連族裏老人都不認他,要把他的名字從族譜裏劃掉。咱們家在長樂鎮名聲臭了,待不下去,你爺爺便尋思挪窩。於是鎖了家什,帶領全家搬到城裏去住,再一個又忌諱租界裏很多從前念書當差時的老同學老同事,隻好在火車南站附近租了三間瓦房,全家人像做賊一樣整日蹲家裏,生怕出門在外遇上熟人。不久淞滬會戰爆發,日本人海陸空三軍朝上海壓進,車站連同附近的民居被炸成瓦礫場,遍地死人,我們住不下去,可租界裏人滿為患,洋人禁止難民入內。你爺爺便領我們往江寧方向逃命,一路被槍炮追趕著,日本人的轟炸機又在天上飛來飛去,站住喘口氣都有可能喪命。聽蘇杭逃過來的難民說,小鬼子在那邊j□j擄掠殺人放火,不知糟蹋了多少女人殺害了多少老幼,以前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眼下已變成‘下有地獄上有蘇杭’了。你女乃女乃嚇壞了,要趕去南京投奔親戚,她婦人家以為南京是堂堂的京城,國民、黨總不至於連京城都丟了吧。還是你爺爺有見識,說‘鬼子這一路打來損兵折將,心裏早憋著一股狠勁,爆發出來那就是出籠餓虎,南京城不淪陷還好,一旦淪陷全城百姓準成任宰羔羊,去是自投羅網,往長江上遊跑才有生路’。虧他腦子醒透,要不那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沒準也有咱們一家的坑位呢。但那北上的路也異常艱難,逃難的人流洪水般一浪一浪朝前趕,亂起來誰都顧不上誰,真可謂險象環生。正值隆冬,你二伯跑丟了鞋襪,大人們沒察覺,逃到蕪湖上船才見他兩隻小腳丫凍得發紫腫大,像兩顆醃久的醬蘿卜。你爺爺怕他腳趾壞死,張口拿嘴巴含住,舌頭凍木了再換你女乃女乃,這麽輪流用嘴去暖你二伯的腳,才沒搞到截肢,但到底落下病根,從此你二伯的腳便經不得凍,三伏天也得穿襪子。我們全家千辛萬苦逃到武漢,以為安全了,還沒緩過勁兒,日本人又打過來,隻好繼續逃,一直逃到重慶,在沙坪壩住下。可是住也住得不安生,一到晴天,日本人的轟炸機便一窩蜂出動,空襲警報一天七八趟的響,我們夜裏睡覺不敢月兌衣,值錢物事全擺手邊,一有動靜拔腿便跑。那時你三伯剛滿兩歲,還沒開始學說話,有一天你爺爺女乃女乃上街買東西,警報拉響了。女乃媽在天井裏抬頭望,頭頂密密麻麻蒼蠅似的,全是日本轟炸機,正齊刷刷往下扔燃燒彈。女乃媽對我們大叫一聲“快跑!”,你大伯二伯一人背個小包袱,左右拖著我開跑,剛跑兩步你大伯迴頭衝女乃媽喊‘三弟還在床上呢!’,女乃媽趕忙奔迴屋,我們見她抱出個藍色的布團,還當是你三伯,就放心逃命。小日本的燃燒彈那叫一個狠,掉下來沾什麽著什麽,眨眼功夫整條街燒成火巷,又是煙又是火,人陷在裏邊就像掉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不燒死也得熏死。你大伯拽著我沒命跑,沒等我們到街口,一座吊腳樓嘩啦啦塌下來,我眼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昏迷一天一夜方醒,右邊這條腿給斷牆壓折了,疼得眼冒金星。全家人已轉移到南岸使館路的難民安置點,我半昏半醒聽見你女乃女乃邊哭邊罵女乃媽,說‘你這麽大個人連包袱跟孩子都分不清,我讓你看好我兒子,你怎麽把他扔火場裏邊,倒把個包袱帶出來啦’,女乃媽也委屈得直哭,說‘小少爺那棉襖和包袱皮一個質地一個顏色,他倆挨一塊兒,不細看誰都會搞混’,你女乃女乃說‘那你為什麽不看仔細了呀!’,女乃媽說,‘火都燒到我後腳跟了,我顧不上呀’。原來,你女乃女乃扯了塊藍底白花的洋布給你三伯做貼身小襖,剩下半塊做了包袱皮,用來裝他的小衣小褲,往常就擱在你三伯睡覺的地方,女乃媽情急下把包袱認作孩子抱出來,你三伯留在屋裏活活燒死了,事後你爺爺迴去尋屍骨,灰都沒撈著半點,可憐你三伯來到這世上還來不及叫一聲爹媽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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