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近的心境,相似的眼神,一觸碰,便得以相互確認。


    ——《流風淩雲》


    “八千金鱗水,風平萬頃波。”


    水白玄耳邊傳來這五言闊句,細嚼之下,覺得頗有韻味,不禁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但見一人身著白質灰章的淨袍,雙手負於腰後,闊步行走在沿湖的堤岸上。正是秋ri高懸,明朗風氣昭昭之時,此人的形態卻與之格格不入,給人一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的感覺。


    又是一個滿月複經綸、恃才傲物的文士吧?然而從此人背後隱隱約約傳來的一股淩氣生生否認了這種觀點,那是一件包裹於九節翠竹中的神秘器物。是劍吧!


    水白玄運足目力盯著那柄劍,觀其赤赭sè的劍柄微耀青紫,表麵上的紋理頗似鳳尾之狀,更添有王者之風。


    這個時候,那人突然感覺身後有異,微微轉過臉,正對上水白玄投來的目光。


    兩人俱是一驚,此人怎的如此眼熟?在哪裏見過?


    相同的聲音,在兩個人的心中響起。


    水白玄陷入了深思:難道水雲淩與此人相識?否則怎麽感覺自己見過他?


    那人瞬間止住腳步,也同樣用會意地眼神久久地盯著水白玄的眼睛。


    水白玄很想過去問那人是否認得自己,卻不知是對還是錯?如今水雲淩弑父之舉已是天下共信,此人是善是惡亦未知,貿然前去會不會是自投羅網?不過此人盯了我這麽久,卻沒有動手的意思,會不會是我多想了?


    “塵夢了無痕,真世偏又逢。”


    又是五言短句。雖兩人隔有十步左右的距離,然對方似乎有意加大了音量,水白玄倒也聽得真切。一言既罷,那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堤岸之上。岸上秋風依舊,豔陽如故,仿佛一切並沒有發生。


    水白玄暗思:最後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說我們並不相識,隻是神交而已?不過世上真有這等神奇之事?


    水白玄沿著瀘徽湖邊行走,遠遠望見一座涼亭。此亭臨水而建,翹角飛簷琉璃瓦,四根黑漆立柱,臨水一側有漢白玉砌成圍欄,亭內藻井彩繪盤莖蓮花紋。走近一瞧,亭中有數人,分站四邊,中間石桌則坐著一位老丈。


    老丈慈眉善目,麵sè紅潤,顯是康健,著一sè鴉青長衫,腰間係的香囊卻也別致,亭間的宜人清香許是源於此。


    水白玄莽撞出現,聽得老丈高談此地風景,古今軼事,他不願打擾亭中人遂yu離去。這時那老丈叫住了他,邀他稍作歇息,飲茶一敘。水白玄不忍拒絕老丈的好意,遂移步亭中坐下。心道,這些人怕是老丈的隨從吧。


    老丈熟練地擺弄著茶具:鑒茶、布席、取火、侯湯、賞茶、潔碗、投茶、潤茶、衝泡、靜蘊、奉茶。動作如行雲如水般,沒半點阻滯,令人賞心悅目。這不單是一種技術,已然上升到藝術的層麵。


    老丈為水白玄斟了一杯熱茶,蒸汽攜著茶香嫋嫋而起,茶魂聚而不散。水白玄隻覺心中一片澄明,仿佛穿過一片迷蒙,行至一處世外仙境,不惹塵埃,心境就這麽平靜下來,沉澱著。


    老丈將水白玄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隻覺看不透此人。


    水白玄彎起食指在桌麵上輕叩三下,若有所思。他在茶湯之中看見了自己,在那深sè的瞳孔中,似乎也看見了水雲淩。


    “小兄弟可看出此茶的名堂?”


    水白玄聽言,舉起茶杯細觀茶湯,望著幾小片茶葉在金黃sè的茶湯ziyou地徜徉著。隨後他閉眼聞香,略作思考後迴答:“此茶湯sè金黃,sè澤透亮,且香醇無比,更有點淡淡的桂花香,當屬烏龍中的極品!”


    “小兄弟見識不凡。老夫佩服。”老丈讚了一聲。


    接著又出言問道:“小兄弟,又可知這叩手禮的來曆?”


    水白玄略一沉思,答道:“相傳古時候有一皇帝微服出巡,與下人互換身份,一ri到一茶館中飲茶,皇帝便為著扮作主人的下人斟茶,那下人有些驚慌失措卻不敢當場下跪,便以食指和中指代替雙腿,做成下跪的形狀以謝罪。這一習俗流傳下來,變成了如今的叩手禮了。”


    “小兄弟說的半分不錯。且不論此事真假,這叩首禮卻是文化之jing華。”老丈道,“為人不謙不卑,有禮有節。當是如此。”


    水白玄連連點頭稱是。


    此時老丈忽道:“哎呦,我這記xing,這茶得趁熱喝。你瞧,來來來,我給你另斟一杯茶。”心中卻暗想著:此人舉止不似江湖中人,然那一股似有若無的鋒利劍氣卻來自此人的身上,著實令人看不透。


    水白玄隱隱感覺老丈此舉有不同含意。隻見老丈拿起那杯茶便要往亭外潑去。水白玄連忙伸手擋住老丈。


    “這茶雖不似那沸騰的熱水那般滾燙,不過要淋在那些草木身上,那些草木恐怕便要枯萎了。”


    “哈哈哈,小兄弟果然有悲天憫人的情懷。不錯不錯。”老丈欣然道。隨後他唿來下人將那杯茶取走,又換了新的一杯。


    水白玄神sè不變,說道:“前輩過譽了。”


    “小兄弟氣宇軒昂,見識淵博,老夫深感佩服。你可聽過茶墨之爭?”老丈又擺出一題。


    水白玄略一沉吟,而後搖了搖頭,道:“在下未曾聽聞,還請前輩賜教。”


    “嗬嗬。小兄弟實有大智慧也,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老丈大笑,遂將這茶墨之爭娓娓道來,形象生動,jing彩風趣——


    古時候,文人有鬥茶的愛好。有兩個當代名士俱攜上佳之品,而勝者隻一,敗者心中不喜,於是心生一計,要考這勝者一考,如若勝者答不出,也是臉麵無光。他略一思考,問道:“茶yu白,墨yu黑;茶yu重,墨yu輕,君何以愛此二物?”此言一出,語驚四座,茶墨以此觀之,截然不同,一人卻同時愛上二物,如何迴答?如何迴答!那勝者也是了得,環顧四周眾人皆陷入思索而不得其所時,笑道:“奇茶妙墨俱香。”六個字,絕妙的六字,妙至毫巔的迴答!眾人拍手叫絕,而那敗者也輸得心服口服。


    水白玄聽罷,說道:“敗者雖敗,然而他的問題卻是發人深省;勝者雖勝,那隻在外物之中,然而他的迴答卻是妙絕天下,這方是真知灼見。”


    老丈拍手稱道:“小兄弟與老夫的看法一致。哈哈哈!今天真是高興。哈哈哈!”


    老丈有些忘乎所以,拍了拍水白玄的肩膀,又說道:“沒想到這簡陋之處竟偶遇知音,可見外物真不是本因,隻有人!人啊!嗬嗬。”心中卻道,此人果然不簡單,雖然看不透,不過卻深得我心,這種自然而然的氣質是造作不出來的。


    水白玄正不知如何迴答的時候,一騎飛至,馬上之人神sè慌張,從馬背之上滾下來,拜在老丈的麵前。“老爺,古城主迴來了。邀您過府一敘,像有急事一般。請您火速前往。”


    老丈還是那副悠然自得之態,“這小家夥怎地如此快便迴來了,也好,我正好有事找他。你迴去稟報,我馬上便來。”


    水白玄暗思:這老丈竟有如此深厚的背景,看樣子,與古淵城主很是熟稔。


    “前輩有事在身,在下不敢打擾,這便別過。”


    “本與小兄弟一見如故,理當邀你來敝府盤桓幾ri。不過俗事纏身,怕怠慢了小兄弟,小兄弟有時間可來泛海林做客,老夫歡迎之至。”老丈說道。


    “原來前輩竟是泛海林的楚原神醫。”水白玄一驚。


    泛海林,名震天下的醫門,乃是楚原一手創立,號稱“唯死人醫不活,無活人醫得死”。雖口氣大得嚇人,但是卻有如此驕傲的資本。聽說泛海林當代首徒楚唯更是盡得楚原真傳,而且年不過二十三,可謂英雄出少年。


    而楚原自己又是成名數十年的高手,且是如今碩果僅存的幾位之一,更是前天下九頂之一。因淡出江湖已久,知曉其乃昔ri天下九頂之一的人少之又少。


    然其醫術jing湛,學究天人,是以在江湖中人脈極廣。可以說,寧可得罪一個門派,也勿要得罪一個楚原。如此一個江湖高重者,沒想到竟在此處遇見。


    “小兄弟竟聽過老夫名號,老夫真是三生有幸啊。未知小兄弟如何稱唿?”老丈掠了掠胡須,問道。


    “晚輩姓水,名白玄。”水白玄答道。得知眼前之人是泛海林的掌權者後,在下二字便也改作晚輩。


    “姓水的,倒是少見啊。”


    水白玄一驚,別是給人認出來了。這楚原可是江湖中德高望重之人,如給認出是水雲淩,恐怕要立斃當場了。


    “早些年,有一高手名水紀的,不知白玄小兄弟可認識?”楚原問道,隨即又自語道,“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恐怕令尊都還未出世呢?老夫多此一問了。”說罷,倒是自己笑了起來。


    “這水紀,在下倒是未曾聽聞。前輩若有興致,下次晚輩洗耳恭聽。”


    水白玄當真沒有聽說過水紀這個人,不過暗自緊張起來:可別露出什麽破綻,畢竟這楚原深不可測,不能以常理度之。


    “也好,白玄小兄弟不嫌棄的話,有空可來找老夫飲茶。”楚原又邀請道,“人老了,搭理的人也不多嘍。”言語中竟流露著自嘲。


    “晚輩恭敬不如從命。”水白玄施禮道。若是第一次邀請可算是客套話,楚原連續兩次對他發出邀請,卻是給足了他麵子。水白玄暗自決定必要上門拜訪一番。


    楚原起身告別了水白玄,便登上了一輛華麗的馬車,往北而去。


    水白玄心中卻想著:不知楚前輩是否能醫好我,恢複我的記憶呢?不過我真希望能夠恢複記憶嗎?


    泛海林,不論如何,我終要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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