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otto?”


    久律吃了一驚,但他很快就收起眼中的驚訝,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轉開,看向小屋的主人福維特。


    福維特仍是一臉陰森,燭光照著他的眼窩顯得更加漆黑,黑洞洞的竟不像是活人。


    移開目光,久律斂下心神,接過giotto遞過來的毛巾與毯子,低聲道謝。


    直至此時,聯係福維特先前所說的幾句詭異的說辭,一個猜想在他心中定型。


    所謂的契機……難道是指giotto?


    帶著審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投向看起來如釋重負的金發少年,久律垂目思量,忽的腦中一刺,像是靈魂要被剝離*一樣,從百會穴開始,尖銳的同感向著全身輻射散開。


    ……怎麽迴事?他的心中警鈴大作,雖極力想保持清醒,但對身體的掌控權卻不受意誌影響,漸漸消失,失去支撐的眼簾也隨之合上。


    「出去。」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靈魂深處響起,讓正戒備地尋找異狀來源的久律猛然一驚。


    “誰?”想要冷聲低喝,卻無法出聲,質問被封鎖在意識深處,一*擴散開。


    他仿佛被束縛在一個黑色狹小的空間裏,無法動彈,連視線也被毫無光線的黑侵蝕,讓人再無法保持最佳的冷靜與謹慎。


    「你不該來這……出去,從這具早已開始破敗的軀殼裏出去,迴到你該去的地方。」


    那找不出來源的聲音,虛弱,卻超乎想象的生硬。


    ……‘早已破敗’,是什麽意思?


    更讓他疑惑的是,那神秘聲音不僅語焉不詳,甚至,那口吻中還有著如同對親近熟人的擔憂與嗬斥的意味。


    ……熟人?


    疑慮與困惑感愈加深重,但另一個發現更讓久律驚疑——神秘聲音的音色,他並不陌生。那聲音,與他目前占據的這具軀體有著太多相似之處。


    於是他試探著問:“你是……科劄特·西蒙先生?”


    沒有迴答,那聲音的主人不再作聲,那謎一樣的聲音在他的意識之海裏砸開層層漣漪,卻如同來時一樣毫無預兆地消失。


    而此時,giotto正將暗藏銳利的目光投向半開著的可以隱隱望見洶湧海浪的斜支窗,沉聲分析與對策,並沒有發現久律的異常。


    “沒想到伊紮克,那位巴勒莫的引路使者竟然……幸而科劄特與我都平安無事,但通行證件與邀請文書都在風暴中丟失,我們明天隻有先進城,打探一下城裏的情況……你覺得呢,科劄特?”


    “科劄特?”


    沒有迴應。


    giotto偏過視線,這才發現他唿喚的少年不知什麽時候在軟椅上睡著,長而密的黑睫毛在下眼瞼投下一片靜默的陰影,將它主人的疲憊毫無戒備地展露在他的麵前。


    giotto有些無奈地彎了彎唇,拉起被久律揪在手中的薄毛毯,攤平毯麵輕緩地蓋在他的身上。修長的手指在掖毯角的時候無意地劃過少年仍有些濕潤的發梢,giotto一直沒舒展開的眉尖不由蹙得更緊,小心地取過被少年壓在頸後的毛巾,輕托他的後頸為他輕拭起頭發來。


    對於認定的朋友與夥伴,他一向抱以最大的珍視,甚至不吝以最謹慎的態度,隨時關憂、細心照顧、無微不至。


    即便……這位朋友正和他處於最糟糕的冷戰高峰,排斥他的擔憂與幫助。


    正當他抬手將少年散落眼前的紅色碎發撥到耳後的時候,少年緊閉的雙眸突然睜開,琥珀色的眼瞳毫無焦距地對上giotto。


    “科劄特?你醒……”


    giotto話未說完,少年的右臂突然卡住他的脖頸,左手壓製在他的胸前,狠狠將他撲摜在地。


    “科劄特……?!”


    後背撞地的痛感從脊背中心擴散,可懸在自己上方的那雙空洞無物的眼眸更讓他心驚。


    “科劄特,你怎麽了?……迴答我,科劄特!”


    少年似對giotto強烈唿喚的那個名字產生迴應,身體下意識地一僵,隨即一軟倒在giotto胸前。


    “咦?”坐在壁爐一角一動不動,像是化作雕像一樣對兩人的談話舉止無動於衷的福維特突然輕咦了一聲,掀動眼皮瞅向目光空洞似醒非醒的久律。


    “giotto先生,西蒙先生的這種狀況持續有多久了?”


    聽到福維特略感凝重的詢問,giotto心頭一震,顧不上去管肩頭桎梏住自己的重量,急急地轉向福維特的方向。


    “福維特先生,您知道科劄特他剛才怎麽了嗎?”


    “魘症,也就是新興醫學所說的夢遊……這症倒不是什麽大問題,隻是……”福維特低頭看了看自己瘦骨如柴的手臂,原本陰森無表情的枯槁臉上,露出一個詭異至極的笑,“從西蒙先生夢遊時的吐息來看,這位先生的身體情況,似乎不太妙啊。”


    “福維特先生……”


    giotto滿心憂慮地正準備再問,這位名為福維特的詭異黑袍人卻揮了揮手,懨懨地打斷了他:


    “天亮了,giotto先生,帶著你的朋友走吧。”


    giotto微不可查地皺眉,卻極快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隻深深地凝視了福維特幾秒:“打擾了,福維特先生,我們這就離開……感謝您之前對我們的幫助。”


    頷首致禮,也不在意福維特的冷淡,他架起再次昏睡的紅發少年,取下自己身上的鬥篷披在少年肩頭替他戴好兜帽,便離開了這間神秘莫測的海邊小屋。


    來到巴勒莫的外城區,接受城門守衛的嚴厲檢查並交納入城費後,giotto架著仍昏睡不醒的久律,徑直走進一家偏僻的診所。


    “這位先生身體有些虛弱,但沒有什麽大問題,隻要好好休養幾天便能康複。”


    聽到醫生的診斷,giotto心頭一鬆,但一想到福維特的話,一股不祥的感覺牢牢地纏繞住他,讓他不敢大意。


    還是讓科劄特在這好好休息吧,巴勒莫政府的事,他一人處理便好。


    等到日上三竿,久律才從昏沉中醒來,他撐起身,戒備地打量不再是小木屋擺設的幹淨隔間。


    察覺到右掌掌心傳來異物感,他抬起手,展開緊縮在手中的紙條。


    「好好休息,我去南區的“那個地方”解決一切因由,天黑前迴來。——giotto。」


    收起紙條,久律撐起有些僵硬的身體,反複思索之前身體的異狀與腦中出現的聲音。隨後,他晃了晃頭,甩開腦中雜亂的猜想,開始考慮起這次堪稱離奇的穿越際遇。


    不論如何,根據小泉紅子與福維特那兩句神神叨叨的話,他大概能猜測出所謂的“穿越因果”一定和giotto有關,至少,在完成那所謂的“契機”之前,他無法迴到自己的世界。


    那麽,他能做什麽,又需要做什麽?


    是幫助giotto發展他的自衛團勢力,還是維護他的生命安全?


    ……生命安全?


    心中一突,久律立即翻身下床,不顧醫護人員的驚唿阻攔,拉緊身上的鬥篷便跑出醫館。


    不管所謂的契機到底指的是什麽,他最好還是時刻呆在那個叫giotto的少年身邊比較好,隻有這樣,才有可能保證最大限度的萬無一失。


    從科劄特的記憶碎片中翻出紙條上“那個地方”所暗指的區域所在,他取出口袋中被水浸濕得有些模糊的地圖,飛速看了兩眼,便加緊腳步,根據腦中迅速勾勒出的路線往一個方向跑去。


    久律繞過幾條大道,從偏僻的平民住房東區取近道向南。


    急速奔跑中,原本戴著的寬大連襟兜帽被熱風吹得鼓蕩,很快滑落發梢,露出有些雜亂的、屬於身體原主科劄特·西蒙的紅發。


    紅發重見天日,在偏僻平民東區石板路上滯留的十餘人,原本漠視的眼中紛紛射出或不善或仇視的目光。有幾人甚至向久律的方向走來,隱有包圍他的意圖。


    ——紅發,被西西裏人視作背叛者猶大的象征。而在這個西西裏第一城的巴勒莫,更是忌諱這點。


    事實上,在這個時代的歐洲天生紅發的人並不算少,因為營養不良、遺傳基因或是環境惡劣等問題,紅發並不是稀罕物,在蘇格蘭愛爾蘭人當中紅發者的比例甚至占了相當大的一部分。但是,由於紅發者除了遺傳因素以外,有相當一部分數量是饑不果腹的貧民,外加宗教傳說民族習性等因素,在歐洲擁有紅發的人幾百年來一直受到歧視,即便是以紅發為美的文藝複興時期,也有不少人憎惡甚至是憎恨著紅發,把紅發當做邪惡女巫的象征,更遑論是在這交織著信仰與現實的初期工業革命時代,且堅信紅發者是背叛上帝的猶大的西西裏,遑論這個戰亂連年的巴勒莫——西西裏的主城。這個地方,殘酷的戰火燎原帶動了狂熱的極端宗教情緒,有關苦難的任何話題都極易挑起他們的怒火。


    在這些人的眼中。


    紅發,便是一種罪惡。


    隻是此刻,久律實在沒心情知道這群人對紅發究竟有多麽的虐戀情深,他暗暗皺眉,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必須先甩開這些人。


    這群人看他的目光,深凝厚重的惡意實在讓他無法忽略。


    重新戴好兜帽,頂著四周如有實質的敵意目光,他快步閃進狹小的路口。


    “是紅發者……惡魔啊。”


    “招來災難的叛徒。”


    “他闖入亞伯主教閣下的福祉之地,必定會被主教閣下淨化。”


    “願偉大的神拯救那個迷途者。”


    ……


    踏著快而不亂的步伐,久律在暗處潛行,繞過淩亂堆疊的石塊,到達巷道的另一頭。


    快行的腳步在拐彎的瞬間猛地停住,久律立在巷口,戒備地望著不遠處疑似移動發光體的青年。


    擋在前方的青年有著一頭淺米色長發,著紫色祭服,高冠,臉上帶著經典的不能再經典的悲天憫人式表情,赫然是某個宗教分殿的神職人員。


    顯然,此刻一個正裝的高貴主教獨自一人站在這個髒亂的小道裏,自然不是為了看風景,更不可能是為了請他喝茶。


    汗水從額頭滑落,久律伸手抹了一把,沉默地對擋住前路主教裝扮的青年行了一禮,便想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卻不想身後傳來一聲低笑:“請留步。”


    果然……目標是他麽?


    久律冷下眼,迴頭,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閣下有何指教?”


    硬邦邦的語氣,頗有一副“有話快說有那什麽快放”的意味。


    “初次見麵,從南方遠道而來的客人……”紫衣主教笑岑岑地打量久律,沒過多久,像是有預謀的官腔突然頓住,變為驚愕,“不對,你的靈魂……嗬嗬,有趣。”


    ……所以說,他討厭神棍。


    久律不動聲色地繃緊身體,眼角餘光打量狹小的通道,尋找一切有利逃離的條件。既然這個男人提到靈魂,看來是已經發現他這個外來者的異常了。


    就是不知道,這位是會把他當異端綁去燒了,還是……


    突然他的神色微微一動,身形急退,一把抓住牆角的廢棄木板。


    幾乎是同一時刻,破空聲隨之而來。


    抽“刀”,滑步,斬擊。


    木片在手中獵獵舞動,倉促間被他當做武士刀使用,砍向激射而來的不知名力量氣團。


    如有實質的氣團被淩厲的刀氣斬中,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萬幸,他被家裏的那個老頭抓著在劍道場斯巴達了十幾年,不然這次真的要莫名其妙地被做成幹屍切片了。


    不痛不癢地想著,久律目光漸冷,緊盯不遠處笑眯眯的淺發青年,緊握木板的手越發收緊。


    “咦……?”年輕的主教——亞伯輕咦一聲,原本好整以暇的臉色微變,驚訝地挑了挑眉,“北辰一刀流?”


    北辰一刀流,發源於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日本劍術,創始人為千葉周作。


    這個時代正是十九世紀中期,北辰一刀流的劍道流派已經開始創立,會出現北辰一刀流並不奇怪。


    但問題在於,這裏是歐洲,是地中海區的西西裏島,不是遠在大洋另一端的日本。


    就算這個時候的日本已被山姆大叔打開了國門,但在這個四分五裂戰火紛擾的地方,一個普通的神職人員能夠認出剛剛開創沒多久的日本劍術,也委實太詭異了一些。


    因此,在亞伯說出“北辰一刀流”這個詞的時候,雖然說出的日語單詞並不標準,久律仍是不由地愣了愣。


    亞伯輕笑,淺色碎發被風揚起,遮擋住暗湧精芒的碧瞳。他瞅準時機,薄唇微動:“靈魂震蕩。”


    一道金光閃過,像是靈魂被一柄巨斧猛地重擊,繼而被繩索緊緊束縛一樣,久律腳下踉蹌,意識有一瞬的離散,全身都無法動彈。


    他的眼中微露駭然,不敢置信地看向依舊風輕淡笑的亞伯。


    稀奇古怪的能力與異能者,他不是沒有見過,但像這種直接作用於靈魂,讓人從靈魂深處感到發怵的神秘力量,根本聞所未聞。


    這詭異而不科學的力量到底是什麽?難道說,這個世上,真的有神術存在?


    “本想解決來自南方的不安定因素(giotto和科劄特二人來自西西裏南方的那不勒斯),但既然你的靈魂……這樣一來就更好辦了。”亞伯淺笑一聲,輕托起手,一團金色的氣團出現在他的掌中。


    隻是下一秒,一隻燃著橙色火焰的手悄無聲息地抓住了亞伯的手腕。


    “請住手。”突然出現在亞伯身後的金發少年麵色冷冽,一隻手扣住亞伯的腕部,另一隻手抵在他頸側大動脈的位置,“如果您非得對我的同伴下手,那麽,我將不能保證會對您的舉措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亞伯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完畢,恢複日更or隔日更,偶爾加更,存稿分配看情況。


    ps:因為月親說有點費解,所以在含糊的地方加了幾句說明,希望能清楚一點,剩下幾處我能看到的不明地方和下一章的揭秘有關,所以就暫時不寫明了,如果還有親看不懂可以詳細指出讓我一一解答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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