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西居再屠三城之後,停下了身子,西北的一整片天空都是暗紅之色,稠雲如同濃湯一般粘連在了一塊,而西北血雲的邊緣之處,白衣寧西居坐在一個山頭之上,後麵是座空蕩蕩的城,空留上空幾許黑色斑點盤旋悲鳴。


    他卻是不問不顧,眼睛紅成一片,以前不見世上人,不聞人間事,也不覺得如何,如今開眼見了世間人,卻覺得任何一個陌生的麵孔,無關喜怒,也無關哀怒,都那麽像垂死之人,勾起他的殺心。


    他輕撫著端放在膝上的琴,上麵沒有弦,卻每次落指,在琴身上都會有一圈淺淡漣漪蕩漾開來,隨即不悅耳,也不刺耳的聲律就這麽悠揚傳開,寧西居知道有人來了,或者說,能讓他看重的一個人來了,而且算是一位老朋友,數千年前在江湖有過一麵之緣,二人之間深仇沒有,大恨更是不存在,加之當時,一人落魄,他也隻是跟在她背後走江湖。


    撫琴數晌之後,他微微閉目,雙手按在琴身之上,驀然之間,天地寂靜,“你來了?”寧西居沒有睜眼,像似自言自語的瘋子一樣對著前方空氣說道,“好久不見啊,齊兄?”


    話音一落,寧西居麵前百步之處,一陣微風浮動,寧西居微微側頭,耳鬢青絲倒捋耳後,隨後一方青藍身影顯現出來,臉上平和一片,站在百步之外,隻是怔怔的望著寧西居已經半白的發絲,還有已經不似早年的憔悴麵容,良久之後一聲輕歎。“寧兄,何苦於此?”


    “哈哈哈……何苦?這話應該問世人,又或者我寧某人來問你!”寧西居搖了搖頭,癲狂大笑。“當年大秦滅佛除寺,整個南北寺獨活你齊紅塵一人,天悟住持臨死之時將南北寺交到你手上,數千年來,你數番輪迴,又數次救世伏魔,不就是為了光複南北寺的名聲與榮光?而今天下大統在際,為了讓一個死人瞑目,你又是何苦?”


    青藍僧人微微閉目,被人一針見血也不反駁,當年大秦滅佛,南北寺一朝之內數百僧人人頭落地,天悟大師雖知此事無關人事,算是天意,卻隻認難辭其咎,溘然長逝依舊瞑目不了,他算運氣好,當年隻削了發,卻還沒來得及點上戒疤,這場浩劫便拉了,而他正是因為頭頂無戒疤,才有幸脫逃過去,而數千年來,他腦海裏也無時無刻不冒出當年場景,就連輪迴之後,此景並沒有淡卻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以至於多年前,在多年前,每逢江湖大亂將起,都會有一抹南北寺的身影,便是他,百年前是他,千年前的那道身影一樣是他。


    齊紅塵歎了口氣,隻是輕聲說道:“寧兄修成太虛,本是幸事,可數萬人的怨念至此,縱是太虛之境,怕也再難進上一步,你會死的。”


    寧西居睜開眸子,癡狂喋笑,“太虛?寧某人寧可不要太虛,我隻要她,至於死?哈哈哈……她都不在了,寧某人活於世上與死何異,何怯一死。不過不言不語不行於世而已。”


    齊紅塵默然不語,二人雖不相熟,可千百年下來,周邊時過境遷,人隨黃土去,他們這群從大秦之時活下來的修道之人,就算不是友,那也成了老友。


    寧西居笑著笑著,眼角卻是往下流著血淚,駭然可怖,他也不去擦拭,換了一副堅毅神色,赫然說道:“齊紅塵,今日寧某要北上,你讓還是不讓!”


    齊紅塵衣袂無風而動,他閉目之後,又是睜開,不死心的感概說道:“寧兄,當年之人幾近魂歸天外,所剩無幾,你我何不煮茶論道……”


    寧西居冷笑打斷。“煮茶論道?你放不下南北寺的榮光,我擱不下她,可你分明就不會讓步,不論也罷,願與一戰。”寧西居停在琴身上的手輕巧放下,方圓百裏之間,長空鶴唳,身邊風聲卻是唿嘯如雷,飛沙走石,寧西居一指前覆,腳下大地震動,一道細微裂縫從寧西居腳尖開始蔓延過去。


    齊紅塵輕輕歎息,不知道這算不算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在來的路上就想過這麽一個問題,若他處在眼前人的境地裏,會如何做,思慮很久之後,齊紅塵隻是搖了搖頭,不是說不會這麽做,是他想不到會有哪條不一樣的路。就像寧西居沒有指責說他一樣,設身處地之下,換做寧西居,他也不會讓開。


    隻不過寧西居出手之後,他也沒有了顧慮,打得過打不過,總要打了再說,先是一腳重踏,正巧踩在裂縫盡頭,止住地裂之勢,齊紅塵朗聲說道:“南北寺僧人齊紅塵前來討教,還望此番之後,寧侍詔能以天下為意,收迴殺心。”


    這麽多年了,寧西居自然知道齊紅塵此舉的意思,聲音雖然不大,至少百裏之外那些處在風波邊境的人若有若無也能聽見,當下一笑,也沒有因為之前一腳之下破解自己招式而惱羞,反而是輕輕摸著並不光潔的琴身哀歎說道:“大秦都沒了,哪裏還有什麽侍詔。”


    齊紅塵卻沒有接話,他有紅塵心,卻不是想著尋仇,當年大秦五王幹政,南北寺地偏人少也就數百人,一天之內死的幹幹淨淨,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滅佛之前,根據大秦律法,天下有三種情況可以免去死刑,一個是錢財,有錢能使鬼推磨,六十萬錢換自己一條命,也算值得,第二個便是宦官,當閹人可免一死,第三便是僧侶,可本來這麽一個能活命的路數,第二天便成了朝廷的過街老鼠,打就算了,在當時卻是趕盡殺絕。


    按理來說這種血仇,就算千百年,那也是要把人從墳墓裏刨出來挫骨揚灰的那種,可齊紅塵卻不這麽想,也不去找大秦的朝廷報仇,說來其實是南北寺最後一任住持臨死的時候與他說的,以前他不懂,寵辱不驚幾千年後才知道,這些東西就是命,而他若是忍不了,放不下,這南北寺就算完了,也就落實了佛教實為邪魔的罪名,天下這種事還少嗎?不說數千年前的大秦和西周,就光近幾十年的徐暄,一個國賊的頭銜套上去,你就隻能死,負隅頑抗那就表明罪名成立,不是冤枉,至於辯解,要的不是證明徐暄是國賊的證據,而是你要拿出你不是國賊的證據,這才是讓人緘默不語的地方,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畢竟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若不是那些人拿準了心思,哪來那麽多以死明誌的人。


    而這千百年來的經營之下,南北寺雖說在江湖的聲音不大,可絕對是最為神秘的那種,再加之與世無爭,口碑從某些角度上甚至還要高過衛方吳三方劍宗,也算是佛門領銜人物,就等著天下一場盛世福澤,而這福澤明眼人也能瞧出來,無論西夏還是北齊奪得天下,但凡要安天下,總得要有個名頭,道家已經當先,儒門是個錦上添花的角色,唯有佛門教義,才是最好的名頭。


    齊紅塵按理本該藏著,再等一場不大的江湖之劫,順手施為,南北寺的榮光就此落定,隻是不過,他還是站了出來,無論結局如何,江湖南北寺的名聲,當之無愧。


    聲調淺淡,傳到風波周邊,原本疾行過來的江湖之士,先是一愣,繼而大驚,聞言之意,分明一人是江湖落址不詳的南北僧人,而另外一人,似乎是大秦前人,大秦,一個早就被世人拋在腦後的國度,就連江湖聽聞,在隔絕了一整個西周王朝的距離之後,就算有,那也是零星半點,數千年前的人物,就算原本籍籍無名,活到如今,那也是讓人仰望的神仙存在,如何能不駭然?


    不過也正是這番,有些自認惹不起江湖之人,停馬駐望,想了想,幾千年前的妖怪人物,難怪有這般妖孽手段,一夜之間殺萬人,遇城屠城,連天地都為之異像,數日不散,歎了口氣之後,拍馬迴頭,螻蟻就要有偷生的覺悟,再者這番不也是得了此中消息,也算不枉虛行。


    但同樣也有不怕死的俠士之人,迴望上一次南北寺,那得追溯到數百年之前,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哪能錯過?不看上幾場神仙打架,如何在修道的路上走遠走穩?咬了咬牙,不甘心在江湖青史上連個腳印都留不下的刀客劍俠人物,四顧一眼,給了彼此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之後,爽朗一笑,一個響徹一生的鞭花之後,駕!


    在他們看來,馬蹄盡處才是意氣,才是不虛此行!若是現在退卻,不說現在,甲子,又或者古稀之後,也沒臉跟後人提起,那才是後悔的時候。


    而在這當中,也有一位書生,姓柳,過了年頭之後,他關了自家開在春樓旁邊的書鋪,背著書囊,騙了自家父親說上京趕考,求一場仕途,卻在出門之後,都沒看一眼金陵的方向,徑直往長安走,走到半途,又聽聞到江城一事,笑了笑,拿著饅頭沾了沾從店家施舍過來的井水,望著西北紅雲盡處,滿臉溫和笑意,人畜無害,很容易給人好感。


    吃完之後,他端著裝水的破舊爛碗,像是飲酒一般,仰頭飲盡,水漬沿著嘴角淌下,他隨手一抹,將碗擱下之後,又往碗裏放了一塊小娃拳頭大的銀子之後,這才背著書囊,往紅雲盡處步行過去。


    在那搖晃的書箱底部,被數本批滿經注古籍之下,有數塊散銀在角落,晃晃蕩蕩,撞擊清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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