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眾人有些醒來跡象的時候,徐江南把蕭隕喚醒過來。


    一夜秋風,身上的酒氣倒是散的七七八八,但如果眾人都醒了,你這個當家的還抱著個酒葫蘆酣睡,怎麽說也得露餡。


    蕭隕醒來之後,看了看有著些許眼圈的徐江南,有些感激,隨後將酒葫蘆係在腰間,藏著掖著遠不如光明正大來的理直氣壯,眾人醒來之後,悉悉索索的收拾東西,蕭隕檢查了遍營地,沒瞧見什麽落下的,也沒有什麽能說道的,大手一揮,繼續悠哉趕路。


    這些個漢子也都一樣,平時在外麵跑點貨物,得來的錢基本都花在酒和女人身上,大清早蕭隕營地一梭巡,鼻尖的怎麽也能抓出點蛛絲馬跡,疑惑看了眼蕭隕,沒敢多言。


    上路的時候,因為徐江南和秦破跟在前頭,郭年便去了後頭掠陣,再者說他也不是秦破那般的寡言性子,跟這群糙漢子很投機,口無遮攔的聊女人聊酒聊江湖,徐江南有時候也靜下心聽上幾句,有幾分滄桑過來人的頭頭是道。


    接連數日,都是這般,徐江南不嫌無聊枯燥,有時候跟蕭隕有的沒得聊些西蜀道的東西,比較起徐江南此次的初來乍到,蕭隕怎麽說也比他要好上很多,再加上走馬營生,若是論修為之內,可能比不上徐江南,但若是論江湖見聞,逸事風流,蕭隕勝他太多。


    徐江南也問過天台山,還有那間小佛廟的前塵過往,以及旁敲側擊過弘道大師,前兩個蕭隕唾沫四飛,還拽了幾句有意思的佛語,什麽“無雨花猶落,不風絮自飛。”


    徐江南還有些奇怪的瞅了他一眼,蕭隕哈哈大笑,顯擺一會然後實誠說都是聽來的,裝裝門麵。


    不過對於弘道大師和天台山下的小茶館,蕭隕印象不深,片言隻語。


    徐江南意料之中點點頭,畢竟那一塊的風采都被天台山斬魔台給搶了去,問了點其他的,話鋒一轉又指向平王府。


    蕭隕是個過來人,徐江南的這些個小伎倆,他怎麽會不知道,不過他也沒覺得有什麽諱莫如深的東西,再者說平王府也沒什麽好說的,也就隨便說了說。


    比如江湖都猜說,平王是在韜光養晦,還有說平王是被當今聖上的手段震懾住了,一般無二。


    不過蕭隕也說了點小道消息,說是平王暗地裏搶過幾家閨女,沒有真憑實據,蕭隕也不相信,畢竟有平王十多二十年前單槍匹馬在涼州邊境射殺遊騎的珠玉在前,這是實打實的功績,光想著就是熱血沸騰,會做那些個低三下四的無良勾當,蕭隕怎麽都是不信的。


    徐江南也不會傻著用那天眼見為實的事去反駁,灑然一笑,不再多問。


    ……


    涼州燕城,草枯沙黃,什麽是真正的秋風似刃,就在這裏彰顯,一個個無論是出城還是進城的人,都將麵容捂得嚴嚴實實,窮苦了一輩子的人,沒有辦法,隻得露出臉,上麵溝壑縱橫,就像刀子細致刮開的一般,新肉未生,又顯現了血痕。


    城外十裏處,有個老酒館,以前名聲不顯的,前些日子確實出盡了風頭,尤其是那個小掌櫃。長得普普通通,名不見經傳,但是奈何人家福源好,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成了個老神仙的徒弟,乖乖,那可是一劍掀翻了燕城兵馬司的狠辣角色。


    尤其是聽說那老神仙十多年前就上過天下評,雖然隻是一個小角落,就三個字的名號,還在卷頁疙瘩處,可是這滔滔的江湖多少人,這天下評上上榜的也就百來個,馬中赤兔,人中龍鳳的士族公子少爺,還有那些個天潢貴胄的世子王孫在這些江湖人麵前算個屁,不過真說起來,這還算抬舉了,畢竟人家老神仙耍了道威風,也沒見燕城兵馬司放出個屁來,最後反而好話說了一堆,將人請了出來。


    就此之後,那個小酒館就人滿為患了,最多的時候,有人也不嫌棄沒座位,排了老長的隊伍,買了碗寡淡的酒糟,端在一旁扒拉上半個鍾頭,時不時瞥上一眼蹲在不遠處的一老一少。


    有些納悶,這兩人乍一看怎麽都沒有神仙氣象,再一看,就連半分師徒氣象都沒了。


    老的便是魏青山魏老俠客,比起之前在深山老林的樣子要好上一些,身上穿著新衣衫,是小掌櫃的娘子給親手縫製的,還特意在容易磨損的地方給加了布料,魏老俠穿的很舒坦,也是端著碗酒糟,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有去嚐。


    旁邊的藍衫小掌櫃其實也不小,三十多歲快四十的樣子,有些憨厚老實,隻是在江湖這些個論修為排行的眼裏,便是小輩了。


    隻見他也端著酒糟,有些小感慨,沒想到二十多年前剛當家的一碗好心酒糟,真的就跟個老神仙結下了點香火情,也沒想到,那個破布上花的不倫不類的劍招真的就是個價值連城的寶貝。


    幾個月前再見到魏老俠客,他就想起來當年那一步就到了夕陽盡頭的情景,人沒怎麽變化,就是看起來更加落魄了點,雖然騎著馬,還是能感受到寒酸。


    他倒是變了很多,畢竟時光過境,總得帶點什麽走吧。


    魏老俠客看到他的第一眼,沒認出來,騎在馬上,提著韁繩,不敢確定,二十來年沒來,時過境遷很正常。


    直到小掌櫃轉身舀了碗酒糟出來,魏老俠客這才跳下馬,溫聲說了句好久不見。


    老俠客沒想著滿臉胡渣的小掌櫃會認他這個便宜師父,他也沒覺得自己這些個修為在這個小掌櫃眼裏是多麽了不起的事。畢竟商人求財,這個老實人求隻求一個平安。


    沒想到已經到了留須年紀的掌櫃,卻是朗聲迴了句師父。小掌櫃很實在,破布上的招式他有事沒事就跟著練練,沒有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不過幾十年的練下來,身體卻好上很多。喊一聲師父是理所應當的。


    魏老俠客點點頭沒有拒絕。


    小掌櫃的妻子不是那種溫婉的姑娘,很地道的北方女子,平常在家說起話來中氣十足,都是窮苦人家,沒有門當戶對那麽一說,老丈人也就見他老實,便將閨女許給了他,嫁過來之後,相夫了十多年,要說教子就勉強了點,頭兩年還好,小兩口自我安慰說是運氣差,但十多年了就算是撞也該撞上一迴了。


    看過大夫,苦口的藥不知道喝了多少,銀錢也沒少花,就是沒有蘭夢之征,到後來她自己都放棄了,說省著錢讓他娶個小妾。


    小掌櫃聽了搖搖頭,兀自幹活賣酒去了。


    隻是十來年未生一子一女,小掌櫃又沒有娶個妾,所以鄉裏鄉親也有些陰陽怪調的傳言說她是悍婦,她也不敢爭論,嫁人育兒是她知道的本分,她相公明麵不說,但怎麽說也是同床共枕十數載的人,知道他很失望,她自己時不時也是暗自垂淚。


    後來丈夫喊一個老頭師父,她聽他相公說過那件事,是個怪老頭,十多年前用一些古怪劍招換了碗酒糟,那塊破布她也見過,後來自己桌角缺了一塊,便用來墊桌角去了。


    她在酒攤上,旗幟斜掛,上麵遍布黃塵,原本的酒字早就看不見了。


    那會還沒多少客人,她裝作很忙的樣子擦拭桌子,其中一張都快被擦的反出光來了,她相公才一拍腦門,轉身招唿她過去,她有些忐忑,因為她入門的時候,公公已經入了土,婆婆前兩年也走了,這個師父算作她相公如今的唯一長輩。而自己這個媳婦又沒做到位,篡著衣角有些心虛的成分上前福了個禮。


    老俠客倒是沒做什麽,怔怔的看了她幾秒鍾,然後說她相公娶了個好媳婦。她男人聽了就隻顧著咧著嘴傻笑。


    她不好意思笑,便找了個借口先離開,臨走的時候還偷偷在自家男人腰間捏了一把。


    她想著自家的糙酒給她男人喝還可以,但是給師父喝就難免有些不尊重的味道,便買了點好酒,又想了想,買了塊布料,狠心殺了隻還在下蛋的老母雞。


    晚上的時候,她沒上桌,讓兩個爺們在裏屋裏吃飯喝酒,魏老俠讓她過來,她雖然不知書,但是達理,笑著說不餓,然後獨自端著碗在漆黑的廚房裏,吃點剩菜,冷飯。


    後來魏老俠幫她男人出那醃臢氣,她咬著牙又是痛快又是擔心,但她男人沒說話,她也就不說,打不了到時候跟著男人跑路。悄悄跟在後頭,卻見到這一輩子可能隻有一次的震撼場景,瞧著斷塌了的大官府邸,捂著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直到看到那個一身魁梧,器宇軒昂的大官老爺躬著身子送魏老俠客出門,她這才知道他男人不經意間找了這麽厲害的老神仙當師父。


    再到如今,小酒攤人滿為患,她忙不過來,隻是看著一老,還有一個漸老的男人蹲在道路對麵,端著酒糟,她沒出聲打擾。


    魏老俠客迴過神,喝了口酒糟。看了眼原名吳平江的憨厚小掌櫃,很篤定的說道:“你有個好媳婦啊!”


    小掌櫃吳平江愣了下,顯然沒有聽懂魏老俠客的意思,徑直說道:“師父,這是您第二次說了。”


    魏青山樂嗬嗬迴應說道:“是嗎。”不是反問的語氣,而是肯定的語氣。


    吳平江想到自家媳婦到如今也沒給老吳家留個香火,先前又看到老神仙的通天手段,欲言又止。


    魏青山自然知道他想說什麽,出人意料的沒點破,開腔說道:“徒弟啊,老夫本來想著來看你一眼就去摸摸那層知命的壁障,眼下看樣子可不成嘍。”


    吳平江皺皺眉頭,他疑惑的不是知命是什麽,而是聽師父的語氣像是要離開。他蒙了一句:“因為小師弟?”


    魏青山難得的高看了他一眼,孺子可教,點了點頭。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吳平江知道自己師父收了個小師弟,就算是瞧見了魏青山的神仙修為,也不嫉妒,他知道自己是塊什麽料,這老神仙的衣缽他接不起,能喊一聲師父在他心裏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


    吳平江笑著問道:“小師弟這次怎麽沒過來?”


    魏青山目光深遠,他可是知道徐江南的身世,說起來他願意教徐江南還是因為尋到山裏的李閑秋。


    起先是因為李閑秋說給他知名境界的感悟心得,他才願意出手,至於是動了心思收徒弟,還是因為知道了李閑秋會移花接木將修為渡給徐江南,再後來又是看到徐江南的心性也是對他的胃口,這徒弟二字沒喊出口,但確實是認下了。


    魏青山輕輕笑了笑,“你師弟可比你要忙多了。”


    吳平江傻笑一聲,沒有作答。


    魏青山似乎是不想再耽擱,開口說道:“燕城兵馬司那裏老夫給你打了招唿,想必也不敢再來惹事,平江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至於那些個江湖人士,不用理就好了。過些時日自然就散了。”


    說完又看了仔細傾聽的吳平江,笑著說:“至於你那個媳婦,不打緊,就是陽氣大過陰氣的緣故。你這兩口子,這些年病急亂投醫,以為是個補藥就能吃,孰不知也有藥理這麽一說,那些個江湖遊醫的話少聽,以後多吃點蓮心就好了,保管你老吳家的香火,斷不了。”


    吳平江聽到意外的話,有些驚喜,這事可讓急透了心,恨不得立馬跑到藥鋪,買上幾斤幾兩的蓮子。隻是自己師父還在這裏,便沉住氣,眉眼卻是有些急切。


    魏老俠一口囫圇喝完酒糟,將碗遞給吳平江後,站起身,拍了拍還有些新的衣衫,喃喃說了一句:“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一碗水得端平啊。”


    酒攤的江湖人士,見到魏青山突然起身,先前一碗酒糟吃了小半個鍾頭的人猛地嚇了一跳,見到這老神仙不是針對他們,也不敢多留,趕緊吃完走人了。


    吳平江沒有聽清楚,但知道魏青山要走了,便喚過媳婦,然後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她頓時喜笑顏開,也不覺得尷尬,情情切切說了一句:“師父,等到時候再過來教教您老的孫子。”


    魏青山怔了一下,雖然知道她有些私心,依舊因為孫子二字而有些激動,隻是被很好的按捺住了。


    魏青山輕輕的點點頭,看了眼自家徒弟的媳婦,意味深長第三次說道:“平江,你有個好媳婦!”


    說完也不看一頭霧水的吳平江,和滿臉望子成龍麵色的徒弟媳婦,準備牽著馬南下的時候,那個好媳婦又是輕聲喚道:“還沒問過師父名號。”


    魏青山轉眼一想也是,掛了快二十年的師徒情分,到頭這個徒弟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名號,也是哈哈大笑:“老夫江湖諢號,魏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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