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僵持令兩人間的氣氛一度降到冰點。


    “讓你為難了嗎?”


    依舊是那種輕柔而溫和的語氣,緒方率先打破了僵局,她無奈地笑著解釋道:“好像嚇到尊了呢。其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離開你們,我的存在就會沒有意義,所以就算不合適也想留下來。”


    少女溫柔地微笑著低下頭,抬手將耳畔的發絲撩到耳後。從周防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見她溫潤嫻美的側臉,纖長的眼睫如停了受驚的蝴蝶般微微顫動,櫻粉色的唇邊點綴著清淺的笑意。


    “離開的話,會很寂寞的吧?”她小聲傾訴著,“沒有認識的人、沒有記得的名字,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有家的感覺。整夜整夜的無法入睡,既無法相信別人,又害怕自己會傷害到別人。”


    “無論洗多少次手都覺得自己依舊肮髒,血腥味縈繞在鼻尖。被身體裏蠢蠢欲動的怪物窺視著、垂涎著,沒有什麽值得期待,也沒有什麽可以留下,所有能做的不過是在絕望中等待死亡的降臨。”


    “尊……”她抬頭望著他,目光柔和,“你能明白的吧?這種孤獨的感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理解,隻有自己承受這冰冷的孤寂。想要得到救贖,卻怎樣也無法擺脫宿命。靠近同類可以得到短暫的溫暖,但在分開後卻要麵對更大的悲哀,你能明白的吧?尊。”


    周防怔怔地看著她,那雙螢石般氤氳著水霧的碧色眼眸溫柔而纏綿,仿佛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他本能地抗拒這種誘惑,內心卻已經同意了她的說法。


    沒有人能比王權者更接近於孤獨的本質了。


    雖然有著各自的氏族,追隨者眾多,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同行者。即便同樣是王,也會因為能力和責任的區別,而不得不走上各自的命途之路,即便目光交匯,卻永遠無法相遇。


    “這種孤獨源於敬畏。沒有任何人能夠像翻閱書籍一樣去翻閱你的內心,也永遠沒有人能夠通讀你的靈魂,再親密的關係都無法消除彼此間的那層隔閡。因為徹底的理解這種東西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我們能做的,隻有忍耐而已。”


    “我的時間不多了。”她的聲音更輕,笑意更深,“我不知道自己將走到哪裏,我也不知道你的歸宿會是怎樣,雖然注定是要孤獨地走完這一段命途,但也會希望身邊有能陪伴和鼓勵的人存在。”


    緒方凝視著他的眼睛,“請不要拋棄我,好不好?”


    柔軟的語調在他的心頭撩起細細的波瀾,赤之王的喉結動了動,答案就在嘴邊,隻差一步就會成為承諾。


    他難以拒絕。


    他們都被困於黑暗之中。


    緒方的解釋誘發了他的共鳴,那種即便是愛與信任也無法消除的孤獨感,既是王權者淩駕於法則之上的證明,又是他無法逃避的命運懲戒。


    正是因為由己及人地感受到了她的孤獨,所以周防才更加無法開口拒絕。


    “……不會,拋下你。”


    赤色獅子最終選擇了妥協。


    周防向後靠上沙發,仰頭望著天花板以避開緒方的目光。


    “讓我一個人待會。”他不耐煩地驅趕她。


    他閉上眼,等待了一會,聽見緒方走出房間的腳步聲,直到那聲音完全消失,他才敢重新睜開眼。


    周防將燃盡的煙頭按到玻璃煙灰缸內,琥珀色的眼眸中充斥著紛繁複雜的情緒。


    緒方透。


    他無聲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該說不愧是遊離於s4管理外的alpha級異能者麽?即便記憶混亂、體內被植入了危險的東西,卻依舊本能地維持著那份屬於高階獵殺者的驕傲。不猶豫、不怯懦,甚至在麵對王權者時都不會毫無目的地屈服。


    看起來笑得溫柔無害,實際上卻在不動聲色地滲透著她的價值觀,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旁人對她的態度。


    柔和溫婉的外表之下蟄伏著不容拒絕的孤高本性,真是好奇啊……在什麽樣的環境裏,才會成長出這種脆弱又驕傲的家夥。


    如果說他自己是因為忍耐才表現出與內在不符的慵懶外表,那麽緒方就是完全自然地流露著內心的溫柔,但這種溫柔卻殘酷又涼薄,甚至於漠視她自己的生命。


    戰鬥力不怎麽樣,膽子倒不小。


    周防隨手摸了摸嘴角的創口貼,緩慢地扯起一個略顯兇狠的笑容。


    他還真是被她勾起點興趣了。


    手指的溫度偏高,尊眯起眼,忍不住又有些想念那冰涼柔順的黑發。細膩的觸感纏繞在指腹,仿佛流動的冰冷泉水,讓人著迷。


    赤發男人舒展手指再用力握起,愈發覺得留下她也不是什麽太壞的事。


    他想起自己借給緒方的那本《夢十夜》。


    有一夜的夢境是關於一艘大船的。


    一艘噴吐著黑煙、破浪前行的遊輪,沒有人知道它將駛往何方。


    船上有倚欄低泣的女子,有研究天文學和神學的外國人,還有沉浸在音樂中的男女,但他們全都不關心船隻行進的方向。水手們安心於飄蕩在浪花之上,唯有築夢者感到非常不安。


    隻有他一人在思考何時才能靠岸,也隻有他憂心著船行的方向,他甚至一度產生了“與其待在船上,不如縱身海底”的想法。


    隨著時間的推移,築夢者越來越憂慮,他終於決定赴身大海。某個月圓的夜晚,他從護欄上躍入海中,冰冷的海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巨大的船隻從他身邊駛過。


    在那一瞬間,築夢者突然清醒過來,他意識到自己應該繼續待在船上,即便不知方向,也不該放棄。遺憾的是,他已經沒有機會再追逐上行駛的船,隻能懷抱著無限的悔恨和恐怖,靜靜地墜落於黑浪中。


    周防站起身,雙手插在衣兜內,迴頭看向窗外金色的陽光。


    如果說世界是那艘巨大的船,那麽他和緒方就是質疑其方向的築夢者。不同的是,他們都比故事裏的那個懦弱的家夥要清醒,寧可肩負著越來越沉重的信念,滯留在不知方向的船上,也不願意背棄世界、放縱自己。


    周防轉身往門外走去。


    純粹而燦爛的金色灑滿窗台,火焰吞吐留下的焦黑痕跡在這種溫暖的照耀下顯出幾分狼狽,碳化形成的黑色突兀得猶如書寫在空白卷軸上的字跡。


    室內殘留的餘溫證明,王曾於此許下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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