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二某一天,剛剛補習完迴家的我,接到一通非常陌生的電話。


    對方的聲音很低沉。


    “柯景騰,你猜猜我是誰?”


    “……你是誰?”


    “你猜猜我是誰?”


    “啊?你到底是誰?”


    “你就猜猜看。”


    “……我們在哪裏認識的?”


    對方堅持要我猜,幹我一直沒頭緒,那聲音實在非常陌生,我完全沒印象。重點是對方是男生,我真的很不想跟男生玩猜猜我是誰這種一點也不色的遊戲,我的耐性流失得很快。


    這種鳥蛋對話僵持了很久,我快度爛到要掛電話的時候,他才提示:“我就是在國小,被你們欺負得最慘的那個人。”


    我嚇到了。


    即使得到了“清楚的提示”,這低沉的聲音還是跟“那個人”完全搭不上啊。


    “你是……高xx?”我狐疑。


    “對。想起來了嗎?”他似乎有一點高興。


    “你的聲音也變得太多了吧?”我有點,不安。


    高xx是我國小五、六年級的同學,成績很爛,兩年來都跟另一個成績很爛的男生坐在講台旁邊的特別座,他的聲音很娘,身形舉止也有點娘娘的,但從國小畢業不過兩年,現在,高xx在電話裏的聲音完全就是摔角選手的感覺。


    話說過去高xx經常打班上男生的小報告(打架、偷竊、作弊、上課講話、下課說台語),於是班上的男生也就很討厭他,用整天嘲笑他笨蛋、不跟他玩任何遊戲、絕對排擠他的方式去報複高xx。


    可以想見惡性循環下,高xx就越熱衷跟老師打我們的小報告,而班上的男生也就越孤立高xx。


    我百分之百確定,高xx沒有一個朋友——


    不過,高xx打電話給我做什麽啊?


    “我想問你,你們當初為什麽要欺負我?”高xx終於切入重點。


    “……有嗎?”我心虛地說。


    “你敢說,你們沒有欺負我?”高xx提高了聲音。


    “我們沒有打你吧。如果真的要欺負你,就直接打你了。”我直覺地閃躲。


    “沒有嗎?沒有嗎!”


    “至少沒圍毆過你吧?”


    其實我記得,高xx跟我的好朋友打過架,原因忘了。


    隻記得我的好朋友落了下風,而平常看起來很娘的高xx打得很“淒厲”,彷佛沒有什麽好失去的,打完後明明是他贏了,他卻趴在位置上哭了。


    但我非常確定,我們班上的打架,在我堅持“凡打架必單挑,不然就跟我打”的原則下,沒出現過任何一次圍毆。


    盡管一身冷汗,才國二的我還是想抓住這一點,撇清“欺負”這兩個字。


    “你們沒有一起打我,就等於沒有欺負我嗎?”高xx的聲音不容妥協。


    “不算吧。畢竟是一對一。”我全身發熱。


    “……”


    “對了,你現在哪一間國中啊?”


    “xx國中。”


    “有在補習嗎?在哪個老師那邊補啊?”


    話題被我強製拋到“正常”的區域。


    補習或不補習,哪一科最好,我念的是美術班,數學你都怎麽念啊,壓力大嗎,老師好嗎,未來想念哪間高中……


    我很努力地忽視我不斷從我身上湧出的汗水,在電話裏製造一些跟往事無關的東西。對話很普通,是每個國中生都可以輕易複製轉換的閑聊,高xx也不得不迴應我的聊天,但過了十幾分鍾,我已經硬湊不出話題了。


    而高xx又開始問,為什麽當初我們要欺負他,讓他每次迴憶起來就很生氣。


    坦白說,我也動氣了。


    高xx,你認真想一想,如果你不是那麽喜歡打小報告,大家會那麽討厭你嗎?”


    “我打小報告,是因為你們討厭我。就算我打小報告,也是你們活該。”


    “好,那我問你,我有欺負過你嗎?”


    “……”


    “我打過你嗎?”


    “沒有。”


    “我有罵過你嗎?”


    “沒有的樣子。”


    “我沒有打過你,也沒有叫別人打你,陳明義跟你打的時候我也沒有幫他,他最後打輸了我也沒有怎樣。”我氣急敗壞地反抗:“還有,我也沒罵過你,我也沒嘲笑過你,我隻是跟大家一起不喜歡你,但是我什麽也沒做!”


    高xx在電話那一頭,沉默了片刻。


    我則持續全身火燙。


    從小我就是一個很直接的人,喜歡跟不喜歡在第一時間就會表現出情緒。在國小五、六年級時我迷上了打架,遇到狀況就說:“那我們單挑吧。”就這麽靠著不斷打架,跟班上同樣血氣方剛的男生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一起幹了很多壞事(以後再說)。


    但,我可以發誓,我絕對不來陰的——我打人一向對著臉打。


    當時班上的男生在搞集體孤立高xx的時候,我雖然也不喜歡他,但我會看他可憐就走過去跟他說幾句話、借他錢買飲料、至少在他跟我講話的時候我也會客客氣氣地迴話。我相信,我肯定是全班對高xx最友善的人。


    為什麽?沒有別的理由,隻因為我覺得被全世界排擠的感覺一定很難受,而我看著我的好朋友們這樣整天孤立他、嘲笑他、罵他,其實我也有很強的內疚感……我常常納悶,需要做到這樣子嗎?


    久久,高xx終於開口。


    “你什麽也沒做。對,但為什麽你什麽也沒做?”


    “我……我又沒有欺負你。”我口幹舌燥。


    “你眼睜睜看著他們欺負我,你什麽也沒做。”高xx冷冷地說。


    沒有咆哮,甚至沒有提高一點點的音量。


    但卻排山倒海地摧毀了我匆匆忙忙架築起來的心理防線。


    我沒有說對不起。


    接下來的十幾分鍾,我都在為過去的我辯護。


    我說,你應該打電話給某某某抱怨吧,因為他常常罵你啊。


    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我?


    我說,你應該打電話去罵某某某吧,因為他常常恐嚇說要帶人打你啊。


    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我?


    我說,你應該打電話跟某某某對質吧,因為他常常嘲笑你啊。


    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我?


    最後怎麽結束的我已經沒有記憶。


    依稀是我找了個家人要用電話、還是我要去洗澡了之類的理由,掛上了話筒。


    《人生就是不停的戰鬥》不是英雄,但也別當混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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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的嬉戲與玩笑,有時候真的非常殘忍。


    高xx的案例,跟現在的校園霸淩事件新聞相比,情節算是很輕微,但當事人高xx所受到的創傷絕對很深很深。


    有時候傷害一個人,用拳頭,直截了當,但傷口的迴複力很快。但用嘲笑,用言語,用冷漠,去孤立一個人的時候,那傷口肉眼不見卻終生難忘。


    難忘到,國小畢業都兩年了,高xx在百思不解的屈辱與憤怒下,打了電話給當年唯一跟他可以稍微溝通的我,宣泄了他遲來的反抗。


    也許在他的眼中,我才是最可惡的人。


    我明明就覺得不該孤立他,明明也會看了心中不好受,卻因為孤立他的人是我的生死之交,於是我選擇了什麽都不做。


    迴想起來,我的木然真的很可怕。


    如果我也是處心積慮孤立他的其中一份子,也許可以解釋成“當時的我還不夠成熟、還是個心眼壞、不懂得體貼他人的小孩。”這樣還比較簡單,我可以聲稱我已經悔過反省就結束了。


    但問題是,我不是。


    當時的我毫無疑問已認為高xx被大家這樣對待,是不對的。


    但我沒有挺身而出,我沒有告訴我那些好朋友,說:“喂,不要這樣。”


    我不是怕我自己做了這個動作,就反而被排擠。我們的友情沒那麽薄弱。


    我不是怕我自己做了這個動作,就被嘲笑“假惺惺”。我確定隻要我挺身指正了,麵紅耳赤、耳根發燙的人一定不是我。


    我在怕什麽呢?


    我什麽也沒有怕,我隻是可怕的無動於衷。


    我可怕且自私地認為,隻要我沒有加入欺負他的行列,我就不需要良心不安,我就可以跟“欺負”這兩個字劃清界線。我就跟所有的肮髒事無關。


    幹,其實我也是個爛人!


    掛上電話的我很迷惘,於是一個一個打電話給以前的死黨,確定了一件事——


    他們沒有一個人,接到高xx的電話。


    真的隻有我。


    高xx沒有打電話給他們,卻打給我。


    為什麽?


    答案我從來不知道。


    後來我一直在想,他打了電話給我,是不是想自殺?


    是不是自殺前的最後反擊?


    答案我也不知道,也沒在報紙上聽聞過這樣的事件。


    我沒有勇氣去確認。


    後來,我在寫小說“狼嚎”後序的時候,寫下了這麽一段:我認為,真正的英雄,從來不是從眾的。


    英雄具有強烈的《對抗》氣質,是顛覆的,是具有驚人破壞性的,在大家都讚成的時候能勇敢抗議,在所有人搖頭的時候他義正嚴詞捍衛想法的那種人,必要的時候,英雄還要能撕裂自己與眾人間的情感,捍衛《自己信守的價值》。


    (中間略)


    這並不是說,反抗眾人的必能稱英雄,也不是說,英雄心中的對才是對,眾人長年死守的東西就是迂腐。我們每個人分辨對與不對的標準,一定不會完全跟眾人一樣,能相信自己到願意挺身而出、實踐理念的那人,才具有英雄特質的起點。


    所以英雄其實是很危險的,他挑戰著集體的價值,悍衛著的,是自己。


    寫著寫著,我想起了那段醜陋的往事。再度滿身焦躁的大汗——


    真正的英雄,從來就不是從眾的。


    我不是英雄,遠遠的不是。


    曾經我對不正義的錯誤對待置身事外,我沒有指正我的好朋友,我沒有捍衛我的價值。我沒有保護一個我不喜歡、但實際上卻很可憐的人。


    看到最近社會上那麽多校園霸淩的新聞,我想還沒曝光的一定更多更多。


    有輪流性侵犯女同學並用手機拍下來放上網的混蛋。


    http://akau./akau/article_sho?articleid=10336


    有五打一還敢將過程拍下來放上網的混蛋。


    http://tw.news.yahoo./article/url/d/a/080606/17/10ogg.html有十幾個人一起毆打一個女生打到人家住院的混蛋。


    http://tw.news.yahoo./article/url/d/a/080615/78/119mr.html有把公然笑嘻嘻燒狗當烤肉還拍下來放上網的混蛋。


    http://blog.roodo./96106/archives/5895335.html有拿著bb槍射擊街友愚弄人家做伏地挺身並拍下來放網的混蛋。


    http://big5.huaxia./tw/sdbd/sh/2008/00806607.html我的網誌,不是寫給那些欺負同學、或狗、或街友的人渣敗類看的。


    你們很邪惡。


    這篇網誌,是寫給以前的我自己,以及現在正維持可怕木然的人。


    這次我想說的,很簡單。


    但做起來就一點也不簡單。


    每件事都有他的代價,挺身而出,也有它的代價。


    但起碼你不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如果你正是被欺負被排擠被孤立的人,我無法保證有一天你會得到該屬於你的正義,因為我也等不到我的。光是你維持一動不動的樣子,就會繼續受到壓迫,且一定越來越過份。一旦你開始采取掙紮的姿態,下場也可能更慘。


    但不反抗,不行。


    沒試過反抗,不行。


    被人渣欺負不是你的錯,但你得嚐試各種管道,嚐試向老師認真申訴,嚐試跟爸媽說,嚐試跟學校說,嚐試別用無可奈何的笑臉響應那些欺負你的人,嚐試到派出所報案,嚐試將你的立場翻轉過來。


    你得嚐試對得起未來的自己。


    加油,也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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