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瀟瀟雨驟


    薑雪寧一覺睡醒時, 外頭已經有了些嘈雜的聲音。她睡得還不錯, 所以也沒有什麽被吵醒的不快, 起身來梳洗時, 順口問了一句:“衛梁進城了嗎?”


    蓮兒棠兒兩名丫鬟這陣子也跟在她身邊。


    這時候蓮兒替她梳頭, 笑得甜甜的, 便說:“進了, 早上時候還來找過您,不過遇到謝先生,說您多半還在睡, 便打發他先去看城外的農田。又說等您醒了,再知會您一聲,去那邊找他。不過等下午, 還是要您抽大半個時辰出來, 早些迴來練琴。”


    薑雪寧頓時無言。


    她可還記得昨晚謝危說今早不用練琴,讓她好好睡個懶覺。沒成想, 早上不練, 下午照舊。倒真是他謝居安說得出來的話, 幹得出來的事。


    隻是她也沒什麽意見。


    聽了蓮兒說衛梁遇到謝居安, 也沒有多想,用了些粥飯便先去看了看沈芷衣, 又逗弄了一下已經會咿呀叫喚的小沈嘉, 接著才叫人備車, 出城找衛梁去。


    在她離府時,消息就遞到了謝危這裏。


    劍書說:“寧二姑娘臨出門前, 又去看了公主一趟。”


    謝危坐在涼亭裏沏茶。


    周遭栽種的丹桂已經有了淡淡的飄香。


    聞言他輕輕蹙了蹙眉,眸底掠過了一分隱隱的陰鶩,卻一副尋常的口氣問:“沈芷衣沒跟她亂講什麽吧?”


    劍書搖頭:“不曾有。”


    謝危這才搭了眼簾,夾了茶海,用滾燙的第一遍茶水澆了紫砂茶蓋。


    過了會兒又道:“她倒還算聰明。城中亂,時時刻刻緊著公主的安危。”


    劍書明白,隻道:“是。”


    謝危便不說什麽了,平心靜氣地沏茶,仿佛是在等什麽人。


    過了約莫小半刻,刀琴引人入了園。


    謝危攥了隻空茶盞,立到亭邊台階上,抬眼看過去。


    張遮未著官服,一身藏藍長袍簡單,肅冷的麵容慣常地不帶笑意,像是紮根巉岩風雨不動的鬆柏,又像是聳峙峭壁霜雪不改的堅石,讓人覺出幾分靜定。


    人是什麽性情,幾乎一眼便知。


    既不畏懼,也不遮掩,兩三年過去,還是一身清坦蕩的清正。


    把玩著茶盞的手指攥得緊了些,又慢慢鬆開來,謝危慢慢將心緒壓下,看人到得近前了,便像是見著熟人一般,笑起來道:“張大人自京城而來,謝某事忙,未能親迎,隻派了下麵人去,還望見諒。”


    張遮本是沉默寡言之人,對著謝危這般能言善辯的,自然更顯得話少。


    且他自知與謝危並不投機。


    此刻隻一拱手,道:“朝廷有命,前來遊說罷了,謝少師言重。”


    他本是昨夜便啟程從京城出來,到得真定府本該是晨光熹微的清晨,誰料想人還在城門外驛站,竟就被一夥人截住,暫不讓走。


    為首者正是謝危身邊的刀琴。


    說是他們先生已經聽聞他大駕光臨,因世道頗亂,特意派人前來接應,免得迴頭出了事,被朝廷責斥“斬來使”。隻不過謝危事也忙,恐要勞駕他等上一等。


    如此竟不讓入城。


    眼見著將近中午了,真定府那邊來了個人同刀琴說了什麽,這才終於重新出發,到這裏見到了謝危。


    謝危打量他,道:“初時聽聞,我還當朝廷是昏了頭。張大人既不在禮部,也不在鴻臚寺,一個全然與此事無關的刑部侍郎罷了,且還不善言辭,皇帝派你前來當說客,可真是別出心裁,要令人吃一驚的。”


    這話裏隱隱有些刺探的味道。


    張遮兩手揣著,寬大的袖袍垂落,卻並不轉彎抹角地說話,隻道:“他們以為通州一役,在下與少師大人共盡其力,且與薑二姑娘有故,該是最合適的人。”


    謝居安聽著“通州一役”時,尚無什麽感覺,可待聽見“有故”二字,便不知怎的,隻覺一股連著一股的酸氣往外湧。


    他冷笑一聲:“可惜朝廷想錯了。”


    張遮與他非但不是什麽共同剿滅過天教的同僚,甚至還在通州的時候就已經很不對付,或者說,是他非常忌諱這個人。


    張遮沒有說話。


    謝危又道:“來當說客,該有個籌碼吧。朝廷給了什麽籌碼?”


    張遮道:“薑府。”


    眾所周知,不管是真是假,謝危對外自稱是金陵謝氏出身,一個人上京之後,府裏上上下下就他一個姓謝的,無親亦無故。


    而薑雪寧在他身邊的消息也不難探聽。


    一來二去,朝廷想到先將薑府控製起來,作為籌碼,以掣肘謝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想起了這陣子朝廷裏暗流湧動的情況,道:“薑大人有小半個月沒上朝,薑府內外一應人等皆不能隨意出入,便連買菜的廚子都要查過三四遍才放行,雖未名言軟禁,實則未差分毫了。”


    謝危一聽隻覺好笑。


    他將那白瓷茶盞在手裏轉了一圈,又輕輕擱迴了茶桌上,眉目之間非但沒有半分憐憫,反而還浮出了幾分饒有興致的笑意:“這可好,近段時日我總想起寧二前些年受的委屈,他們倒黴,倒免了我迴頭專程去尋他們晦氣。”


    張遮看向他。


    謝危渾然不覺自己說了多過分的話,也不迴避他的目光,甚至還轉頭向他道:“說來,當年薑伯遊對張大人是頗為青眼,我與他也算有些故交。待張大人迴京,倒也不妨替謝某帶個話,請他不用太過操心,寧二我養得挺好的。”


    話音落地,未免沾些戾氣。


    分明還沒說上兩句,他已有些不耐煩,隻道:“謝某與燕世子本就是奉公主殿下還京,舉的是勤王之旗,還請張大人迴去如實稟告,待過得兩日,大軍休憩好,必定一舉殲滅天教,救朝廷於水火,滅叛亂於紫禁。”


    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張遮不會聽不出來。


    隻不過依著沈琅的意思,派他前來遊說,本也不過是個幌子罷了。見不見謝危與燕臨,又到底能談成什麽樣,並沒有那樣要緊。


    一陣秋風吹來。


    原本覆蓋著些許白雲的天際,飄來了大片低沉的烏雲,原本懶懶落在台階前的晴照便跟著黯淡了幾分。


    像是要下雨了。


    他立於亭下,抬頭看了一眼,此時此地竟想起彼時彼地。


    隻不過夏已盡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院中更無當年避暑山莊滿湖的蓮葉與菡萏。


    這時,他本該向謝危道禮,隨後告辭。


    隻不過臨到轉身時,又停步。


    薄薄的眼皮掀起,隱約有種並不圓滑的鋒利,張遮凝視了他片刻,竟然道:“沈琅派我前來遊說是假,暗中麵見公主是真,另有一物交付。”


    謝危的瞳孔陡地一縮。


    然而張遮卻不再說什麽了,隻是向他一拱手,轉身下了台階,徑直去麵見沈芷衣。


    刀琴劍書侍立一旁,無不驚詫。


    先前在忻州時,周寅之來,也曾將一物交付給公主殿下。


    謝危是知道的。


    隻不過一則她曾有恩於薑雪寧,二則尚有幾分利用的價值,他並沒有使人去查究竟是什麽東西,沈芷衣也並未有什麽異動。


    如今又來一個張遮……


    可本該遮遮掩掩做的事情,他為何這般明白地告訴謝危?


    劍書皺眉:“要不派人將他攔下?”


    謝危想起當初在通州,他使刀琴劍書遍搜自己以度鈞身份寫給天教的密函不見,轉頭卻在張遮手中,可他並未拿這東西做什麽文章,隻是交還與他。


    眼下又提及沈芷衣之事……


    他與張遮的不對盤,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他不會覺得對方這般獨來獨往不合群的人,會拉幫結派站在自己這邊。事實上,當他在將那封密函交還給他時,他是動了殺心的。


    隻是彼時他畢竟是寧二心上之人……


    一念及此,謝危薄唇抿得更緊,麵覆霜色,終究是將翻湧的情緒都壓下去,道:“不必。”


    怕的不是事情本身。


    怕的隻是不知道有這件事。


    眼見著天陰陰欲雨,他越覺煩悶,索性拂袖便走,留下話道:“等見完沈芷衣,便叫他速速離開,一刻也別讓他在城中多待!”


    刀琴劍書跟他多年,更何況從今早就開始在辦事了,哪裏能不知道他這話下麵真正忌憚的是什麽?


    好不容易支開了寧二姑娘。


    倘若叫這兩人見上麵……


    兩人對望一眼,心照不宣。


    謝危迴了房中,因心不是很定,便翻出一卷道經來讀,靜了一些,便聽得窗外淅瀝瀝作響,竟是真下了雨來。


    秋葉飄黃,蕭條寒涼。


    隻不過看得一會兒,倒是洗去了他心底那一股躁意,這時便想起寧二一會兒迴來還要練琴,於是把手裏的道經放下,取下懸掛在牆上的一張琴,解了琴囊,仔細調弦。


    昨日他聽著寧二彈的時候,有一根弦稍稍鬆弛了一些,奏出來的音雖隻差毫厘,可若一日不調,每一日都差上毫厘,那便不知差到哪裏去。


    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繞緊琴弦。


    謝危想,外頭既下了雨,那小騙子同衛梁也不會在田間地頭繼續忙,該會早些迴來,手指便一停,吩咐劍書道:“外頭風涼雨大,叫廚房先備碗驅寒的薑湯。”


    劍書奉命去了一趟。


    然而迴來時,神情卻有些不對。


    謝危立在琴桌邊,一手斜斜扶著琴,剛將方才那一根弦調好,信手輕輕一撥,顫音潺潺,唇邊便浮出了幾分笑意。


    隻不過到底是買來的琴,不如自己製的得心。


    等往後閑了,該為寧二斫上一張。


    他見劍書迴來,隨口問:“人迴來了嗎?”


    劍書一下屈膝半跪:“寧二姑娘因下雨迴來得早一些,車駕在城門口,正好撞見張大人,她……都怪屬下等辦事不力!”


    他垂著頭不敢抬起。


    甚至連確切的話都不敢說。


    謝危唇邊的弧度有片刻的凝滯,然後一點一點慢慢地消了下去,像是一頁放進水裏的彩畫,緩緩褪去顏色,成了一片格外平靜,又格外叫人害怕的黑白。


    竟沒有責怪他們。


    視線停在那根猶自輕顫的弦上,他輕聲問:“寧二找他去了,是不是?”


    劍書隻覺前所未有地壓抑:“先生……”


    仿佛有一股錐心之痛直直打進來,謝危搭在琴身的手指漸漸暗緊,到底是沒有忍住那一股深埋的戾氣,垂眸間,抄了那張琴便砸在桌角。


    嘩啦一聲響。


    琴散了,弦斷了。


    他隻寂然而立,麵無表情地看著。


    修長的手指垂在身側,一縷鮮血順著被斷木劃破的口子蜿蜒滴落。


    窗外是瀟瀟雨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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