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萬休子


    一瓢冷水潑到臉上, 薑雪寧終於悠悠醒轉。


    喉嚨鼻腔裏隱隱還泛著一點嗆人的味道。


    她有些不適地咳嗽了兩聲, 想要伸出手捂住口時, 便發現自己兩隻手都被捆縛在了身後, 綁在一根徑有一尺的圓柱之上。那麻繩有些粗糙, 綁得太緊, 已經在她腕間的肌膚上磨破了皮, 留下幾道深淺的紅痕。


    水珠從她濃長的眼睫墜下,擋了她的視線。


    她費力地眨了眨,眼前才慢慢由模糊變清晰。


    一間有些簡陋的屋子, 木窗木地板,門口黑壓壓都是人,正前方卻擺了一張翹頭案, 一方茶桌, 一個身穿藍灰色道袍的白發老道就坐在旁邊鋪了錦墊的椅子上,正上上下下拿眼打量她。


    邊上一名年輕的道童見她醒了, 便將手裏的水瓢扔迴了桶裏, 退到老者身旁垂首而立。


    薑雪寧終於想起來了。


    距離她被抓已經過去了好幾日, 對方一行蒙麵人忽然從林中竄出, 速度極快,她根本沒來得及唿喊, 便被人從後方以沾了嗆人藥水的巾帕捂住口鼻, 沒片刻便昏倒過去。中途有數次醒來, 都在馬車上,是被這些人弄醒, 叫她吃些東西。可看管極嚴,往往剛吃完東西便重新將她迷倒。


    整個人於是昏昏沉沉。


    乍一醒過來,她晃晃腦袋都像是在搖晃漿糊。


    隻不過在看到這老頭兒時,她忽然就清醒了——


    不僅因為這老頭兒她從沒見過。


    更重要的是,眼下醒來竟然不是在馬車上,而是在一間屋子裏,還將自己綁在了圓木柱上,想必是要審問她了?


    那老者雖然也穿道袍,卻與謝居安不同。


    謝居安的道袍,是俗世間文人隱士慣來穿的,雖是依道觀裏道士袍的形製改良而來,可從來是既不繡太極也不繡八卦的。這老者穿的卻是八卦紋樣綴在袖底袍邊,加之頭發在頂上束成盤髻,身高而體瘦,臉頰兩邊顴骨高突,眼窩微凹,雙目卻精光內斂,若非麵上有股隱隱的歪門邪道之氣,配上那把花白的胡須,倒的確有點世外高人、得道真仙的架勢。


    他小指留著不短的指甲。


    人雖老瘦,麵上的皺紋卻不太多,儼然是駐顏有術。


    一名身段玲瓏的妙齡女子,看著也就二八年紀,穿著一身石榴紅的紗裙,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的,衣衫微亂,胸前敞開,露出整段脖頸和一側香肩,隻乖順地跪坐在那老者腳邊,輕輕為他捶腿。


    老者的手則從她脖頸滑下去。


    貼著她細膩的肌膚,便輕輕放在她後頸處,又換了手背挨著,竟是拿這妙齡少女當了暖爐!


    薑雪寧眼皮跳了跳。


    那老者的目光卻停在她身上,仔細打量著她細微的神情,見她雖從迷藥的藥力裏被冷水潑醒,卻隻看了一圈周遭,並未慌亂,不由道:“小女娃倒是很鎮定,倒不愧能被他瞧上。”


    薑雪寧不知他說的“他”是誰。


    但左右看看,裏外拿刀拿劍的都有,穿常服的穿道袍的不缺,可唯獨這老頭兒一人坐著,還有小美人兒捶腿,不用想都知道該是這一場的始作俑者了。


    她哪裏有什麽驚慌呢?


    當下隻道:尊駕出動那樣多的人,花費那樣大的力氣,將我迷暈抓了來,除了綁起來之外也不打不殺,那想必是我這個人還有不小的利用價值。既然如此,性命無憂,急有什麽用呢?”


    老者便笑了一聲,竟多了些讚賞之意:“不錯,識得大體。貧道修道多年,俗世的名都已忘了,道號‘萬休子’,喚我‘真乙道人’也可。此番大費周折請薑二姑娘來做客,手底下那些小孩兒做事沒輕重,路上若有怠慢,還請姑娘海涵。”


    萬休子!


    真乙道人……


    盡管心中已有準備,可真當這名號在耳旁響起時,薑雪寧還是心底冒了一股寒氣。


    萬休子道:“這也不驚訝嗎?”


    薑雪寧道:“若沒猜錯的話,去年山東泰安府遇襲,便該是閣下的手筆。隻是那一次沒成罷了。天底下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想防也難。道長處心積慮,伺機而動,得手也不奇怪。”


    萬休子頓時撫掌大笑:“好,好!”


    薑雪寧可聽說過這人。


    盡管前世從未見過,也不知對方最終下場如何,可二十餘年前聯合平南王一黨攻入京城,殺得半座京城染血,連皇族都差點覆滅,可算得上是謀逆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朝廷簡直對此人恨之入骨。


    奈何天教在南邊勢大,而自打當年事敗後,萬休子便甚少再出現於人前,隻通過自己手底下的親信操控教眾,非不得已絕不露麵,行蹤甚是隱秘。


    所以即便官府絞殺多次,也未有所得。


    她一時倒不特別能猜透對方為何抓自己來,是以不敢輕易開口接話。


    但是跪坐於地給萬休子捶腿的那姑娘,聽得萬休子竟對薑雪寧這樣和顏悅色,竟吃了味兒,朝她橫了個白眼,轉過頭卻越發楚楚可憐地挺著胸脯往萬休子麵前湊,聲音嬌軟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教首,今日已將暮時,您還不服仙丹麽?奴、奴這裏硌久了……”


    萬休子垂眸看她一眼。


    那妙齡女子便討好地自懷中摸出一丸紫紅色的丹,朝著他遞來。這丹丸乃是花了許多力氣煉製而成,是萬休子日常所服,至於效用麽……


    萬休子往那女子臉上也摸了一把,才將那枚不大的丹丸取了出來,放入口中服下。


    薑雪寧看著,隱約覺察出這二人的關係來,看得一陣惡寒。


    萬休子服食丹丸後麵色稍稍紅潤了些,隻拿手點過那妙齡女子的胸口,脖頸,最後掐著下頜,抬起她臉來打量,又重看向薑雪寧,似乎在比較著什麽。


    那女子酸得很:“奴不好看麽?”


    萬休子原先還好好的,這一句話之後卻不知怎的,麵色瞬間陰沉下來,竟然掐著那女子的下頜狠狠往後一推,冷誚道:“你也配同她比?”


    那女子委屈得掉眼淚。


    萬休子似乎要發作,但瞧著她這可憐樣,又輕輕伸手拍了拍她臉頰,像是對待個玩物,倏忽間卻恢複成先前那種平淡的口吻,道:“度鈞破了例,看得上她,自然比你要好許多。”


    那女子咬緊了嘴唇,卻一瞬間看向薑雪寧,似乎不敢相信,甚至出現了幾分比先前更強烈的妒色。


    就是周遭那些教眾,也都忽然有些嘈雜的聲音。


    四麵的目光好像忽然都落到了薑雪寧身上。


    有驚奇,有探尋,有不可思議。


    薑雪寧整個人都有點不大好,倒不是沒見過世麵,被這點小場麵嚇住,而是覺得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與先前不一樣了,好像是在打量什麽從未見過的人一樣。


    仔細一聽,隱約有人說“度鈞先生居然也找人修煉了”“這女人好大本事”……


    他們話裏提及的“度鈞”……


    這名字薑雪寧有印象。當初通州一役,張遮便是假借“度鈞山人”的名義混入天教!如今,萬休子竟然說,是度鈞看上了她?


    她心電急轉之下,麵上未免有些色變。


    萬休子將這看在眼中。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發白的眼珠慢慢轉了一圈:“你還不知道度鈞身份?”


    薑雪寧心頭一跳。


    若沒萬休子這一句,她自不明白。


    然而多了這一句,腦海中一道靈光劈作電光,幾乎炸得她渾身一陣戰栗,心裏於是浮出了那說出去隻怕也沒人敢信的答案——


    謝居安!


    萬休子咂摸咂摸,似覺興味,又將那妙齡少女扯來,上搓下揉,腹間發硬,神情卻好像不為所動,隻是在提起“度鈞”二字時,便漸漸想起這二十餘年的事來。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


    說話時卻有點喟歎之感:“一晃許多年,本以為替天行善,卻沒想引狼入室,養虎為患。貧道倒也不是耐不住氣性,隻是如今身子雖還進補得當,夜能禦女,調和陰陽以為修煉之道,可到底年光易去,壽數有盡,再不舉事隻怕空為姓謝的做嫁衣裳。沒想到,上蒼有好生之德,竟然助我,偏要他為女色所誤,露出這樣大的破綻!貧道豈有不笑納之理?”


    薑雪寧隱約聽出點意思了:原來抓她,是為了對付謝居安。


    那妙齡少女在萬休子手底下哼哼唧唧地叫喚。


    萬休子對她卻隻像對件物品似的,雖玩弄,卻無半分垂憫之意,看了隻叫人毛骨悚然。


    他甚至還笑了一聲。


    隻道:“我天教乃是道教正統,當淡欲求。隻是不沾祍席之事算不得修煉,得是男陽女陰調和,身與意分,身交融、意守中,不亂其性,方為‘得道’。我本當他有慧根,叫公儀尋了幾個幹淨的,陰年陰月陰日,放他床上給他修煉。我是想著,‘孤陽不長’,女人那處終究是魂銷窟,英雄塚。不早修煉,他日緊要時見著什麽尤物妖精,下半身走不動,到底會誤事。豈料,他倒不肯領情。”


    話說到這裏時,萬休子的申請過已變得愉悅了幾分。


    尤其是在看向薑雪寧時,竟透出幾分滿意。


    他這兩年實在難得逢著這樣得意的時刻,尤其是逮著謝危短處,隻等著人自投羅網,整個人都放鬆不少:“哼,這些年來我也知道他不安分,在京城裏已儼然不將我這個教首放在眼中了。隻是他自來行事縝密,欲情愛恨不沾身,便對付死他幾個親信,他也是不眨眼不過問的冷血,實在尋不著什麽破綻。可惜呀,當初他不理會,我沒拿捏成他;如今,便成了他的死穴。這樣厲害的人,終究沒逃出個‘情’字,栽在女人身上。老天爺都偏幫我,要我登臨大寶,主宰天下啊!”


    薑雪寧聽這糟老道汙言穢語,臉色已差了幾分。


    再想起自己身陷囹圄,卻不知要為謝危、燕臨等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便更沒辦法笑出來了。


    萬休子卻似故意一般,又問:“他被你捅上一刀也不還手,想必是得了你陪著修煉,很是得趣吧?”


    “修煉”……


    薑雪寧眼角微微抽了抽,隻當沒聽到。


    轉而卻道:“宮中有方士以汞煉丹,專奉天子,能使人迴到少壯之時。教首若擔心年歲不久,倒可一試的。”


    “哈哈哈哈……”


    萬休子竟然仰頭笑出聲來,根本不為她此言所動。


    “狗皇帝得了妖邪方士進獻的丹丸,命不久矣!小女娃,你當我不知道汞有劇毒?道家修煉是養生之道,自然溫補。你若想看我服食丹丸暴斃,怕是沒這可能。”


    薑雪寧:“……”


    正兒八經搞養生的邪教頭目,在這遍地都是磕汞丹的方士裏,可真真一股清流。


    她實在服了。


    萬休子瞅了一眼外頭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隻道:“沒剩下兩個時辰了,倘若度鈞不來……”


    他迴眸看向薑雪寧。


    薑雪寧心裏暗罵一聲,想了想謝居安為人,連白眼都懶得給這位教首翻,隻道:“放心,謝居安肯定來,隻不過肯定不是一個人來。我若是教首,這時候收拾收拾東西跑,還來得及。”


    萬休子瞳孔微微縮了縮,似乎在考量她這話。


    半晌後,嘿然一笑,陰森森道:“本座也想看看。”


    二人沒有再說話了。


    薑雪寧話雖如此說,可也不過是基於她前世對謝危的了解,以及今生與謝危的交集,心裏並非真的有底。那人瘋的時候是什麽樣,她實在見識過了。真做出單槍匹馬、深入虎穴的事情,不是沒有可能。


    隻是那般便落入人圈套了。


    非但救不了她,隻怕還要使二人陷入一般的困境。


    她心裏祈禱著謝居安不要出現。


    如是等到子時初,也不見人。


    萬休子的麵色越來越差。


    眼見著子時三刻的更聲就要敲響,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道童伏首在門外稟報:“啟稟教首,度鈞先生在分舵外請見!忻州大軍未有異動,沿途無人跟隨,確係獨自歸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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