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仇恨


    “得了先生傳令後, 本是要即刻前去的。隻是將去時, 聽下麵人來迴, 周寅之去過了長公主殿下那邊, 說了會兒話, 好像還給了什麽東西。”刀琴屈膝半跪, 在台階下埋著頭, 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握得緊緊的,似乎極力想要忍耐住什麽,可仍舊紅了眼眶, 啞著嗓道,“叫他們繼續留心後,方去找周寅之。可我去時, 我去時……”


    他去時, 周寅之已在尤芳吟屋舍之內,持刀將人挾持。


    尤芳吟有多重要, 他豈能不知?


    周寅之有人質在手便立於不敗之地, 刀琴固然是武藝不俗, 三番兩次欲要動手, 可因為尤芳吟在對方手中,屢屢出險, 隻恐傷了人。


    投鼠忌器者, 未免束手束腳。


    對方一路能爬上錦衣衛副指揮使之位, 本也不是什麽庸才。電光石火間一次交手,刀琴險些被其一刀削去腦袋, 幸而他及時退了一退,方才隻劃了臉。


    然而也就是這一退,給了周寅之機會。


    在那一刻,這人的狠毒與不擇手段,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竟毫不留情地一刀從尤芳吟後心捅入。


    染了血的繡春刀鋒銳地貫穿了她的身體。


    刀琴彼時渾身冰寒,所能做的隻是衝過去將尤芳吟接住,慌忙按住她的傷口,試圖喊大夫來救。而周寅之,則趁此機會逃脫,順著後院的院牆翻出去,沒了影子。


    謝危腰腹間的傷痕還未完全愈合,本該在屋中靜養,此刻卻立在廚房中,慢慢將一小碟新做的桃片糕放進食盒。


    門外正是午後。


    陽光懶洋洋照著,卻叫人覺不出半點暖意。


    薑雪寧已獨自在屋內待了一整日沒出來。


    尤芳吟出事的那晚,她用力地抱住那漸漸冰冷僵硬的軀體不鬆手,誰也沒辦法勸她,把她拉走。最終還是燕臨迴來,徑直先將人打暈了,才送迴房中。


    整個府邸一片兵荒馬亂。


    最為詭譎的是即刻傳令封城後,竟無周寅之蹤跡。直到子夜查過先前各處城門輪值的兵士,才揪出一幹已被周寅之拉攏賄賂之人。原來從將軍府離開後,周寅之沒有耽擱半點時間,徑直出城逃命去了。


    人死了。


    兇手沒抓著。


    次日蜀中和江南的消息終於姍姍來遲,報稱早在半個月之前,任氏鹽場與江南相關商會,皆先以參與謀逆之罪收監入獄,如有反抗者先殺以儆效尤。隻是一則對方動手太快,下手太狠,連敢往外通消息的人都不剩下幾個;二則周寅之勒令圍城警戒,嚴防死守,扼住官道,幾乎斷了往西北去的消息;三則路途遙遠,若不經朝廷驛館以加急方式傳信,尋常消息要到忻州,少說得有一個月。


    而周寅之也深知這一切。


    查抄的事情留給錦衣衛和官府做,自己則單槍匹馬來了京城,演得一出虛與委蛇的好戲,伺機向尤芳吟下手,奪走印信,以便取得其餘存放在各大錢莊、票號裏的萬貫之財。


    如此雷霆萬鈞的手段,明麵上是周寅之,背後卻必定有帝王的支撐。


    可薑雪寧醒來,聽了迴報後,隻是木然地一聲:“知道了。”


    她把旁人都趕了出去,隻把門關起來,什麽人也不想見,什麽消息也不想聽。連送到房門外的飯菜,都已經放涼了,卻不曾見她出來過一次,更不曾動過半筷。


    謝危沒有抬起頭來看刀琴,隻是搭著眼簾道:“周寅之動手之前便料到,在追殺他和救尤芳吟之間,你必會放棄前者,選擇後者。此人的心腸比你狠毒,並不出人意料。”


    刀琴卻不如此以為。


    他臉頰上的刀傷尚新,幾乎沒忍住眼眶發紅:“倘若屬下去得早些,或者晚些,尤姑娘都未必會遭他毒手。是我落人算計,束手束腳,才害了尤姑娘……”


    刀琴跟著謝危的時日雖然久,見過的事情也不少,可生平少有對不起人的事,更何況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家?


    他到底還是幾分少年心氣。


    氣憤與愧疚,盡數湧來,壓得他抬不起頭,竟然掉了眼淚。他又不管不顧用力去擦,動作裏隻有一股壓抑的狠勁兒,看上去格外狼狽。


    謝危抬眸看了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卻道:“你沒有錯,別跪著了。”


    旁邊的劍書也不大看得慣他這少見的孬種樣。


    他走上前去,要用力拉他起來,皺著眉訓他:“有什麽好哭的?哭能把人救迴來嗎?!”


    謝危隻道:“把兇手抓了,以祭亡者,方是彌補之道。”


    刀琴不肯起身,隻咬著牙道:“刀琴願為效死!”


    謝危將食盒的蓋合上,也不管他二人如何折騰,拎了食盒緩緩從他身邊走過去,隻淡淡道:“且候些時日,等寧二來交代吧。”


    隻不過,走出去兩步,腳步又不由一停。


    他轉身問:“呂顯近日如何?”


    劍書一怔,片刻後才低聲道:“瞧著沒事兒人模樣,終日埋在房中理軍費賬目。昨日下麵有個賬房先生來說,算錯了好幾筆。”


    謝危靜默,便沒有再問了。


    他拎著食盒往薑雪寧院子裏走。


    傷勢未複,步伐不大也不快。


    到得庭院外麵的走廊上,竟正好瞧見沈芷衣。


    這一位雖然被救了迴來,卻暫時無法迴到京城的公主殿下,穿著一身顏色淺淡的素衣,靜靜立在剛發春芽的花架下,向著庭院裏望去,目中卻似有些煙雨似的惘然。


    謝危腳步於是一停。


    他也向著那庭院中看了一眼,方才道:“殿下不去看看嗎?”


    沈芷衣看見他,沉默半晌,道:“不敢。”


    謝危道:“寧二為了救公主來邊關,尤芳吟追隨寧二而來,如今人卻因此沒了,殿下心中不好受,所以不敢見吧?”


    沈芷衣竟從這話裏聽出了一分刺。


    她凝視謝危。


    謝危卻平淡得很,生生死死的事情仿佛也並不放在心上,隻是道:“謝某若是殿下,也必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隻不過立在此處也改變不了什麽。殿下如若無事,春寒料峭,還是不要立在此處吹風了,以免傷身。”


    他往台階下走去。


    沈芷衣看著他的背影,不清楚那一絲敵意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然而偏偏這時候,她竟不想管謝危究竟是什麽身份。


    所以異常直白地問:“謝先生是在嫉妒我嗎?”


    謝危沒有笑,也沒有迴答,搭著眼簾,便往前去了。


    丫鬟們都戰戰兢兢伺候在外麵,防備裏麵薑雪寧忽然有傳喚。


    桌上的飯菜早已放涼了。


    房門卻還閉得緊緊的,半點沒有要開的跡象,裏麵更是安靜極了。


    其實房門沒有上鎖,也沒有從裏麵拴住。


    隻是誰也不敢去攪擾她。


    謝危來,都不需看那些個丫鬟一眼,便知是什麽情況,拎著食盒走上前去,便慢慢將門推開了。


    大白天,屋裏卻十分昏暗。


    一片有些晃眼的光隨著吱呀的開門聲,漸漸擴大,投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某個昏暗的角落裏傳來冰冷的一聲:“滾出去。”


    謝危聽見了,沒有生氣,隻是走進來之後,返身又將門關上。


    他拎著食盒,溯著聲音的來處找到她。


    薑雪寧靠著一麵牆,坐在昏暗角落的地麵上,兩臂鬆鬆半抱著屈起的雙膝。在聽見靠近的腳步聲時,她沒有半點表情的臉上,陡然劃過了一抹深重的戾氣,抬起眼眸來,便要發作。


    然而入目卻是謝危的身影。


    她麵頰蒼白得近乎透明,身子好像一吹就能吹走似的單薄,沒有血色的嘴唇顯得脆弱,一雙眼卻因著麵頰的瘦削而有一種驚人的幽暗,像是夜裏的刀光,利得能紮進人心裏。


    薑雪寧看著他:“你來幹什麽?”


    謝危在桌上放下食盒,將那一碟桃片酥,取來擱在她麵前,隻道:“吃點東西吧。”


    他原想坐在她麵前的。


    可腰腹間傷口尚未痊愈,實在坐不下去,便輕輕伸手,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來,在她邊上坐下,向她道:“周寅之跑了,隻怕一時半會兒抓不住,倘若你先餓死,那可要人笑話了。”


    薑雪寧注意到了他比往日滯澀了幾分的動作,平靜地道:“你不要命了。”


    謝危卻道:“寧二,有時候不是人自己要站上山巔,攀上懸崖,是一路走到了頭,才知道是懸崖。世間事便是你身後飛沙走石、摧枯拉朽的狂風。要麽站在原地,讓它將你吞噬;要麽就被逼著,閉上眼睛,往前頭深淵裏跳。就算你想,也沒有別的選擇。”


    薑雪寧眨了眨眼:“憑什麽是我,憑什麽是她?”


    謝危抬手,指尖觸到她麵頰,將邊上垂落的一縷亂發撥到她雪白的耳廓後。


    聲音卻如雨後的山嶺,有一種水霧朦朧的靜靜寂。


    他說:“人的一生,便是不斷地失去。不是這樣,也有那樣。你不能抓住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那會讓你丟掉現在本還擁有的所在。”


    這一刻的薑雪寧,是如此脆弱。


    仿佛掉在地上都會摔得粉碎。


    他的動作是如此小心翼翼,經過的袖袍,甚至都沒怎麽攪動空氣裏浮動的微塵。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裝滿了仇恨與憤怒、不甘與悲愴的瓷瓶,明明內裏一片衝撞,可外表看上去卻冰冷得如同一層死灰。


    世間有好多事令人困惑。


    她注視著謝居安,卻一點也不合時宜地想起過往的事,然後問:“那天我說你曾殺過我,你為什麽沒有找我問個究竟呢?”


    謝危搭著眼簾看她,慢慢道:“我不想知道。”


    薑雪寧縹緲地笑:“你可真聰明。”


    其實那一句話對這一世的謝危來說,並不公平。她也知道,可這不是她所能控製的。因為她是經曆過兩世的薑雪寧,過去發生的事情可以在別人的心頭磨滅,卻不能在她的心底祛除創痕。


    謝居安總是一個敏銳的人。


    許多事情覺察端倪,能猜個大概,卻未必一定要打破究竟問到底。


    正所謂,難得糊塗。


    他同張遮不一樣。張遮覺得,兩個人若要在一起,倘若有秘密,不能長久;可謝危太聰明,所以反而願意糊塗,有秘密於他而言並無妨礙,甚至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隻輕聲問她:“你想說嗎?”


    薑雪寧說:“我不想說。”


    她慢慢後仰,腦後靠著冰冷的牆,眨了眨眼,卻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便靜靜地同他道:“其實打從年少時,見你第一麵,我就討厭你。你穿著一身白衣裳,抱著琴,一副病懨懨要倒的癆鬼樣,看著叫人瞧不起,可行止與那些人一點也不相似,更與我不一樣。你最叫人生厭的,是那雙眼睛。好像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清楚,我甚至感覺你在憐憫我。你讓我知道,人與人有多不相同,讓我站在了鴻溝天塹的這一麵。我什麽也不是,離京城越近,我越怕,也就越討厭你。後來我真的想過,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迴到那個時候,我會拿走你的刀,摔了你的琴,把你扔在荒野,讓山裏的豺狼吃了你。”


    一滴淚從她眼角滾落。


    謝危慢慢伸出手去,將她攬住,讓她靠在自己腿上,低低道:“你本該那樣做的。”


    她緊繃著的身體終於輕顫起來。


    薑雪寧到底還是在他麵前露出了自己全部的軟弱,卻隻盯著虛空裏某一個固定不變的點,說:“你是個很壞、很壞的人。”


    謝危說:“我是。”


    薑雪寧哭了很久。


    謝危也聽了很久,然後慢慢道:“有時候做不了一個良善的人,便當一個很壞的人,也沒有什麽不好。你要覺得自己可以變成不一樣的人,才能真的變成不一樣的人。打破那道給自己立下的藩籬,先相信,再去做。要麽被壓垮,要麽走過來。幸運總是歸於少數人的,而上蒼不會那麽眷顧我們。寧二,仇恨,有時候是個好東西。”


    就像他希望,她能相信他們可以在一起一般。


    去打破那道藩籬。


    薑雪寧抬眸望向他,彎唇時不無嘲諷,可過後又隻餘下深重的愴然,浮動的悲哀,問:“謝居安,你這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嗎?”


    謝危輕輕點頭:“嗯。”


    他低垂著眼簾,想,以前是這樣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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