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滾出去


    正所謂是為兄弟兩肋插刀者, 往往還要被兄弟和兄弟的心上人插上兩刀, 呂顯覺得自己小命休矣。


    他心頭憋悶, 又不敢把鍋甩迴去。


    開玩笑, 姓謝的胳膊肘都拐出了天際, 能信他?他敢說薑雪寧一句, 天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


    呂顯絞盡腦汁, 想為自己尋找一個合適的借口。


    豈料謝危看起來並無什麽異常,反而輕若浮塵似的一笑,續道:“既然不閑, 那還不趕緊迴去忙?”


    呂顯頓時一愕:“誒?”


    謝危卻是看都不再看他,徑直轉向薑雪寧道:“此行我迴金陵,乃是迴鄉祭祖。與你同路, 明麵上隻說機緣巧合遇到, 本與薑侍郎薑大人有故舊,便順路捎你一程。所以這一路並不直奔邊關, 先按迴京的路走, 什麽時候再改道向西, 路上再看。”


    薑雪寧也是錯愕了一下, 才明白他的意思。


    原本她就疑惑,謝危這樣的天子近臣, 一朝離開京城, 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倘若沒個合適的理由,隻怕不好。倒是忘了, 這人明麵上乃是金陵謝氏的子弟,迴金陵祭祖是個再充足不過的借口。


    而與她同行,也好解釋。


    畢竟她離開京城已有兩年,薑伯遊要接她迴去也說得通。


    這人倒是,任何時候都思慮周全……


    拿自己當擋箭牌呢。


    薑雪寧心裏嘀咕,麵上卻很快答應了一聲:“好。”


    謝危便道:“這便啟程吧。”


    薑雪寧本來就沒下車,此刻又答應一聲,便要鑽迴車裏。


    不過臨轉身時,卻沒忍住瞅了呂顯一眼。


    真是,看這人方才如臨大敵的架勢,搞得她以為是他們無意中犯了謝危什麽忌諱,要出點什麽大事,讓她跟著緊張了一把。


    結果啥事兒沒有。


    這人沒毛病吧?


    這一眼雖然簡單短暫,可呂顯何等精明之人?一愣之後,立時迴過味兒來,品出了其中的懷疑與不屑,一時真是心裏有苦說不出,氣得幹瞪眼。


    也不知是不是覺著這場麵有趣,謝危笑了一笑。


    呂顯更覺悶得慌了。


    刀琴劍書都在,一人趕車,一人騎馬。


    隨行的還有先前在觀瀾樓下看見的那十數名身著勁裝的護衛,個個高手,都跟在了兩駕馬車旁邊。


    這會兒天天剛亮,城門口籠著一層薄霧。


    謝危也上了車去。


    一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了城。


    誠如謝危所言,倘若他們直奔邊關,落入有心人眼中,難免露出端倪,隻恐誤了大事。所以此行並不朝西北方向的滁州而去,反而是上了去往揚州的官道。


    薑雪寧昨晚沒睡好,馬車上正好補覺。


    這兩年她出行不少,所以車廂裏打造得很是舒坦,倒也沒什麽顛簸的不慣。


    隻是睡醒之後,便覺無聊。


    一開始還撩開車簾朝外頭看看,可江南風光也無非是這樣,天上既不會長出樹,地上也不會飄著雲,看多了便覺得沒什麽稀奇。


    這一路除了趕路,就是歇腳。


    人倒有大半時間都在車上。


    她隻好看書。


    畢竟提前也料到了路途遙遠,所以帶了幾本閑書路上看。


    可一則車上看書格外費眼睛,二則閑書也不怎麽禁讀,才過六七天就已經被她翻得差不多了。


    “唉,無聊……”


    躺在自己車廂裏,薑雪寧把最後那本書扔到了角落裏,盯著車廂頂上木質的紋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掀開車簾一看,外頭是衰草遍地。


    這段時間他們一路往北,已經走了上千裏路,江南的風景也漸漸改變,天氣也越來越冷,遠山的紅葉上都凝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謝危的馬車就在前麵不遠處。


    這一路他們除了在驛站或者客店停下來打尖歇腳,幾乎都待在自己的車上,很難碰上麵,倒跟不認識似的,話都很少說上一句。


    實在閑的時候,薑雪寧偶爾也會想到這個人,思考一下與這個人有關的問題。


    比如,她真的知道謝居安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毫無疑問,這人便像是那山上的大霧。


    難以琢磨,無法揣度。


    他行止有度,甚少輕慢,身上有著與生俱來似的矜貴。縱使她知道他上一世曾造了多少殺孽,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也很難否認,他的確配得上世人“聖人遺風”之稱道。


    有時,她甚至會想,當時別館裏對著謝危,她到底是憤怒多一點,還是失望一點?


    以勢壓人,機心算計,一副冷酷心腸,為了保全大局才帶著她去邊關營救公主,固然讓她有一種被人玩弄於鼓掌的憤怒。可往深了去想,未嚐不是她對謝危存有希望。


    好像覺得他不該那樣。


    盡管他絕不簡單,可薑雪寧潛意識裏仿佛認為,謝居安危險歸危險,算計歸算計,卻有自己的底線與原則,絕不與那些真正的陰險小人同流。


    盯著前頭那輛馬車,薑雪寧出了會兒神,待得一股冷風吹到麵上,才迴過神來。


    她想這麽多幹什麽?


    總歸救完公主之後,橋歸橋,路歸路,躲得遠遠的就好,謝危是什麽人都同她沒幹係了。還是想想怎麽度過這漫長無聊的路途比較合適。


    這麽琢磨,薑雪寧的目光就自然地落到了一旁刀琴的身上。


    藍衣少年背著弓箭,騎馬跟在她馬車邊。


    她趴在窗框上喊:“刀琴。”


    刀琴迴過頭,便看見她朝自己勾手,下意識先向前麵謝危的馬車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調轉馬頭,與她的馬車並排而行,靠得近了些,問:“寧二姑娘有吩咐?”


    薑雪寧眨眨眼:“你會下棋嗎?”


    刀琴身子一僵,道:“會,一點。”


    薑雪寧頓時兩眼放光:“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上車來!”


    刀琴眼皮直跳:“您想幹什麽?”


    薑雪寧也不知他這算什麽反應,怎麽也跟呂顯那慫包一樣如臨大敵的架勢?她納悶歸納悶,卻是直接將自己車廂裏放著的一張棋盤舉了起來,道:“路上太無聊,來陪我下兩把。”


    刀琴:“……”


    他幽幽地看了薑雪寧一眼,隻覺自己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實在沒那膽氣再接半句話,幹脆沒迴答,直接一夾馬腹,催著馬兒往前去。


    薑雪寧原想謝危身邊的人對自己也常給幾分麵子,言聽計從的,一看刀琴有所動作,還以為他是要答應,哪裏想到他直接走了?


    再定睛一看,這廝竟朝前麵謝危馬車去!


    人超車窗靠去,似乎貼著車廂同裏麵說了幾句話。


    沒一會兒便迴來了。


    薑雪寧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無語道:“就下個棋都還要請示過你們先生嗎?”


    刀琴望著她:“先生請您過去。”


    “……”


    隻一瞬,她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然後慢慢崩裂。


    迎著薑雪寧那注視甚至控訴的目光,刀琴一陣莫名的心虛,慢慢把腦袋低了下來,小聲重複:“先生請您過去,就現在。”


    薑雪寧體會到了久違的想死的感覺。


    她慢慢放下棋盤,讓車夫靠邊停了下車的時候,隻衝刀琴扯開唇角一笑:“對你們先生這樣忠心,我可算記住了。”


    刀琴不敢迴半句。


    薑雪寧去了謝危車裏。


    一掀開車簾,就瞧見了車裏擺著的一張棋盤,黑白子都錯落地分布在棋盤上,謝危手中還拿著一卷棋譜,竟是在研究棋局。


    她一進車來,氣焰便消了,小聲道:“先生有事找我?”


    謝危撩了眼皮看她一眼:“不是想下棋?”


    薑雪寧頓時像吃了個黃連。


    謝危閑閑一指自己麵前的位置:“刀琴說你無聊,坐吧。”


    我是無聊,可不想找死啊!


    刀琴到底怎麽說的?


    薑雪寧心中咆哮,可對著謝危,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到底還是坐下了。


    謝危問:“想執白還是想執黑?”


    薑雪寧看向棋盤,覺得頭暈。


    謝危道:“白子贏麵大,你執白吧。”


    薑雪寧倍感煎熬:“能,不下圍棋嗎?”


    謝危正去要去拿白子棋盒遞給她的手一頓,看向她,眉梢微微一挑:“那你想下什麽,象棋,雙陸?”


    薑雪寧弱弱舉手:“五子棋行麽……”


    謝危:“……”


    為什麽忽然有種把手裏這盒白子扔她臉上的衝動?


    薑雪寧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


    謝危!


    這可是謝危!


    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謝居安!


    她居然敢跟謝危提議說下這種小孩兒才玩的五子棋!


    可……


    圍棋那麽費腦。


    她真的不想。


    說完“五子棋”三個字後,薑雪寧把腦袋都埋了下去,想要避開謝危那近乎實質的目光。


    謝危有好半晌沒說話。


    過了會兒才開始收拾原本擺在棋盤上的棋子,白子黑子分好,重新將一盒白子擱到她手邊上,道:“下吧。”


    薑雪寧抬起頭來:“下什麽?”


    謝危眼角一抽,輕飄飄道:“你不下,我便把你扔下車去。”


    薑雪寧打了個激靈,二話不說摸了枚白子,摁在了棋盤正中。


    這是天元。


    若是圍棋,敢下在這個位置的,要麽是傻子,要麽是天才。


    但很顯然她兩者都不沾。


    她小心翼翼看向謝危。


    謝危盯了那棋子片刻,才摸出一枚黑子來擱在她棋子旁邊。


    薑雪寧一看:妥了,五子棋的下法!


    她心裏於是有點小高興,立刻純熟地跟了一手。


    謝危下圍棋很厲害,薑雪寧是知道的。


    不過她想,五子棋比圍棋簡單,謝危棋力雖然高在這種簡單的棋局下卻未必用得上,等同於她將謝危拉到了自己的水平線上,完全可以憑借經驗打敗對方。


    隻是下著下著,棋子越來越多,需要顧及的地方也越來越多,她隻注意著右上角,卻沒想到左邊左邊棋子已經連成了陣勢,謝危又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便連出了五顆。


    她輸了。


    薑雪寧憋了一口氣,想自己差得不多,並不甘心,便道:“再來再來。”


    謝危瞧她一眼,也不說什麽,同她一道分收棋子。


    兩人又下了一盤。


    這一次薑雪寧還是差一點,被謝危搶先了一步,大為扼腕,心裏很不服氣。


    一直到第三盤,她苦心經營,竭力掩飾,絞盡腦汁地往前算計,終於放下了自己誘導謝危走錯的一步棋,然後不動聲色地望著謝危,看他會不會發現。


    謝危似乎沒察覺,真把棋子放在了她希望的位置上。


    等他手指離了棋子,薑雪寧終於沒忍住笑了一聲,立刻把自己早準備好的下一步棋放了上去,道:“哈哈,先生你中計了,這一盤我贏了!”


    謝危照舊不說什麽,麵容淡淡。


    可落在薑雪寧眼底,這就是強撐要麵子。


    她可不在乎。


    高高興興收拾棋子,倒是忘了自己剛被謝危拎過來時候的不情不願,一心一意計較起眼前的勝負來。


    總的來說,還是謝危贏的多。


    可隔那麽三四盤,偶爾也會輸上一把。


    薑雪寧輸的時候,都緊皺眉頭,贏的時候也不特別容易。


    也正因如此,格外難以自拔。


    下得上癮。


    尤其是偶爾能贏謝危一盤時,歡欣雀躍之情難掩,無聊苦悶一掃而空,簡直別提有多快樂。


    第十三盤,終於又贏了。


    擱下決勝一子定得乾坤時,薑雪寧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她樂得很:“先生圍棋的棋力驚人,換到五子棋這種小孩玩意兒,可派不上用場了吧?您這就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我這叫,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謝危看向她,又低頭看棋盤。


    風吹起車簾,午後深秋的陽光懶洋洋照落一角黑白錯落的棋子上,每一顆棋子都流淌著瑩潤的光澤。


    於是順著這束光,他朝外看去。


    山川河嶽,沃野千裏。


    南飛的大雁從遠處掠過。


    聽著她那句“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他唇角終是淺淺地一彎,三五明光投落眼底,在瞳孔的深處隻醞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靜平和。連那墨畫似清雋的眉眼,都如遠山起伏的輪廓一般,緩緩舒展。


    薑雪寧正要收拾棋子,抬頭這麽看了一眼,隻覺一團冰雪在眼前化開,竟不由為之目眩神迷。


    這樣的謝危,委實太好看了些。


    這一時,她鬼使神差,也不知是哪處心竅迷了,由衷地呢喃了一聲:“若先生永遠隻是先生,就好了……”


    “……”


    謝危聽見,轉過頭來看她。


    唇邊那點弧度,慢慢斂去。


    薑雪寧方才實是恍了心魂,心裏話說出聲也不知道,直到他目光落到自己臉上,才陡然驚覺,身形立刻變得僵硬。


    謝危麵上已無表情。


    先前那使人迷醉的溫和,好像都成了人的錯覺一般,他漠然垂了眼簾,隻道:“你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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