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非禮


    呂顯當年也曾進士及第, 尤芳吟還在伯府受氣被欺負時, 他已經是京城裏小有名氣的幽篁館館主, 手底下的餘錢暗中經營著各種生意, 一則學識深厚, 曾供職翰林院, 二則閱曆豐富, 老辣狡猾。如今兩年過去,尤芳吟固然與任為誌一道成為了蜀中首屈一指的大商人,甚至還與薑雪寧經營著許多其他產業, 若單獨拎出來同呂顯都個智謀、拚個本事,不能說全無一搏之力,可到底少了一點勢均力敵的底氣。


    畢竟……


    這兩年來, 在這大輸大贏的生意場上, 他們奇異地從未同呂顯交過手,連一點小小的摩擦都不曾有過。


    尤芳吟注視著薑雪寧, 不免有些憂慮地道:“此次秦淮之宴, 實則是由官府牽頭, 事關明年的鹽引, 我們往日雖與呂顯毫無衝突,避免了許多損失, 可也因此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姑娘, 倘若他……”


    薑雪寧聞言迴神。


    她目光落在這張熟悉的麵龐上時, 忽然便想起了上一世的尤芳吟,比起此世尤芳吟的內斂、溫和, 上一世的尤芳吟永遠給人一種隱隱的出格之感,眼角眉梢雖帶著憂鬱,卻也蓋不去那一點對人世淡淡的睥睨與嘲諷。


    可就是那樣的尤芳吟,與呂顯碰上時,也不免折戟沉沙,輸得一敗塗地。


    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對手是誰。


    但這一世不一樣了。


    薑雪寧恍惚了一下,笑道:“我們暗助燕臨,呂照隱無論如何不會找我們麻煩,反倒極有可能為我們大開方便之門。與我們鬥,無異於內耗。就算他心裏有口氣,背後那位也未必應允。”


    尤芳吟察覺到了她的恍惚。


    這不是她第一次從薑雪寧麵上看到這樣的眼神,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另個人似的,有時也讓她跟著生出幾分迷惘:二姑娘是在通過她看誰呢?


    她道:“可他問我姑娘的近況,我推說不知,找個借口走了。倘若他繼續糾纏……”


    薑雪寧道:“呂顯祖籍金陵,做生意亨通南北,他若有心要知道我近況,想打聽我行蹤,現在想必已經知道了。都不用你說,隻需派個人跟著你來就是。問了反倒還打草驚蛇,我琢磨多半有些別的事。”


    尤芳吟便擰眉思索起來。


    薑雪寧反倒不慌張了,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呂顯沒什麽可怕的,眼下這局勢,謝……謝危也不可能離開京城。就算是再壞些,從京城到金陵,快馬加鞭也得十天半月,那時鹽引的事情隻怕已經商議落地,你我也離開此地了。”


    尤芳吟考慮著,終於慢慢點了點頭。


    可末了又忍不住為難起來:“那呂老板倘要繼續糾纏……”


    薑雪寧一笑:“那還不簡單?”


    尤芳吟不解。


    薑雪寧唇邊的笑意便多了幾分促狹:“男女授受不親,好歹你還是任為誌的妻子,呂顯臉皮厚你便叫任為誌來對付他,不就行了?”


    “任為誌”這三字一出,尤芳吟一張臉立刻變得緋紅。


    她難得有些羞怯了,低下頭去,小聲道:“姑娘取笑了。”


    薑雪寧知道她與任為誌當年還是假成婚,是尤芳吟先開出的條件,以與自己假成婚帶自己離開京城,作為入股任氏鹽場的條件,之後才去的蜀中。


    任為誌讀書人,常鑽研些開采井鹽的技術,對做生意卻沒太大的天賦;


    尤芳吟出身艱苦,雖沒讀過太多的書,卻見慣了人情冷暖,能替他料理應酬瑣碎。


    這兩年來,實在是配合默契。


    明麵上看,兩人相敬如賓。


    契約寫的是到蜀中一年後,二人便可和離,由任為誌寫放妻書。


    可真到一年期滿,尤芳吟去找時,卻怎麽也找不到任為誌人。


    問管家,說去了書房;


    去了書房,又被小童告知去了鹽場;


    去了鹽場,還是沒人影,一問才知竟然收拾行禮出川去了。


    上上下下大家夥兒還當這夫妻倆鬧別扭了。


    尤芳吟也一頭霧水。


    薑雪寧旁觀者清,隻輕輕給尤芳吟支了個招,就叫她寫信說想找他商議暫緩和離的事情,畢竟任氏鹽場生意在前,兩人一根繩上的螞蚱,但畢竟影響任為誌娶妻,所以還要任為誌迴來一趟。


    果不其然,任為誌迴來了。


    到家裏時滿身風塵,一個人在外頭吃了不少苦,一張臉氣鼓鼓,也不知是在跟誰生悶氣。


    尤芳吟做生意有點內秀之才,感情一事上卻似乎一竅不通,還不明白任為誌是為了什麽,當真一本正經地同他談利益,談鹽場,說什麽和離是要和離的,但許多事情要交接,需要他這個掌家人慢慢接手。


    任為誌聽得臉色鐵青。


    終有一日給自己灌了斤酒,敲門叫尤芳吟出來,坦白了心跡,說兩人既成了親,這段時間來過著也沒有什麽不舒心的日子,何妨將錯就錯,一錯到底,權當這是老天賜予的好姻緣。


    過去的一年裏尤芳吟可沒想過這件事。


    滿腦子都在做生意。


    任為誌這麽一說,自然當場讓她不知所措。


    這倆人也有意思。


    薑雪寧後來問她怎麽處理的。


    尤芳吟結結巴巴地說:“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往日從沒往這方麵想過,可這一年多我卻知道他對生意雖然不特別通宵,卻是個不錯的人。所、所以暫沒和離,同他,再試、試看看。”


    最近這一年,兩人明顯親近了不少。


    任為誌瞧著是真心待她。


    是以此刻薑雪寧才有如此玩笑,甭管呂顯是什麽德性,遇著護妻的任為誌,保管討不了好。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就來報說,任老板看著天晚,親自來斜白居接人了。


    尤芳吟自然又鬧了個大紅臉。


    薑雪寧知道她臉皮薄也不多說什麽,隻又簡單地問了些生意上的事,又交代她迴頭手底下挑幾個得力的掌櫃並一個拎得清的能幹掌櫃,去衛梁那邊盯著,便催她趕緊出門去,免得任為誌等久了。


    *


    近些日來富商巨賈匯聚金陵,秦淮河上夜夜笙歌,明明已到秋日,卻比起夏天還要熱鬧。


    有些趕場子的熟人更是每一場應酬都會遇到。


    尤芳吟自與薑雪寧那邊說過一迴話後,之後三天便沒有刻意避免應酬,而是與任為誌一道赴宴,倒也沒有再遇到呂顯,心裏還當此人也就是問上一句,說不準不趟這渾水,已經離開金陵了。


    沒料想今日竟然在宴上撞個正著。


    那時她正凝神聽鄰座幾名陝甘的藥材商人談邊關的事情。


    “自長公主殿下去和親後,大乾與韃靼倒是真開了互市,韃靼可有不少好藥材。不過你也知道,那地方苦寒,沒什麽大生意好做。沒成想今年走了大運,正愁賣不掉好些藥材呢,倒遇上個年輕人,長得可俊朗,也不知是哪位巨賈之子,張口就給我包圓了,雖然利薄,可銷得多啊,這才讓我早些迴了來,還能籌備點明年的藥材。那位說了,藥總是缺的,讓明年有還給。”


    “你那藥材可有二萬銀吧,這也買,闊綽啊!”


    “誰說不是?”


    “唉,可提不得邊關!”


    “老兄怎的愁眉苦臉?”


    “嗐,這話我也是憋久了,咱們做藥材的多少都認識幾個大夫,這兩年互市開了醫術傳到韃靼,也有幾個人去了韃靼王庭。我家那掌櫃的有個小夥計的兄弟在王宮做事,前兒迴來跟我說,殿下嫁去韃靼兩年似乎是有身孕了。”


    “嘩!”


    周遭頓時一片震驚,尤芳吟更是沒忍住,一下迴頭看去。


    眾人都不解:“有身孕不是好事嗎?”


    那人嗤了一聲道:“你們知道什麽?那韃靼王延達正當壯年,雖娶了公主,可哪裏又將一弱女子放在眼底?王宮中毫無地位,韃靼王更是三妻四妾,格外寵信一個叫什麽納吉爾的韃靼女人。哪裏是什麽公主和親,分明是受辱!”


    旁人麵麵相覷,不免歎息一聲。


    尤芳吟聽得心驚肉跳,有心想要問問這人的消息是否可靠,可宴席之上當著這許多人的麵卻是無論如何不好開口。


    她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


    任為誌坐她旁邊替她夾菜,悄悄問她是出什麽事了,她眼角餘光瞥見方才說出消息的那名商人出去,便低聲解釋了兩句,也起身出去。


    她心裏記掛著那邊關上的傳聞,離座之時竟沒瞧見角落裏一人見她出去後,也放下了手中酒杯,跟了出來。


    才上走廊跟著那人走得幾步,便聽後麵笑聲起來。


    有人在後麵怡然道:“宴席才半,尤老板便匆匆離席,看不出竟對邊關的消息這樣關心,莫不是也要涉足藥材生意了?”


    這聲音聽著著實耳熟。


    尤芳吟心頭一緊,轉過頭來就看見了呂顯。


    穿一身文人長衫,雖做著銅臭生意,架勢上卻從來不肯虧待自己,永遠一聲筆墨香氣。隻可惜眉目裏那點感覺精明市儈了些,與任為誌恰好相反。


    她停下腳步,警惕起來:“呂老板也來了。”


    呂顯這幾日沒離開過金陵,隻盤算著京中接了信後的反應,又料理了一些事情,今日聽說任為誌與尤芳吟要來,便也跟著來了。


    他走近道:“前些天本想與尤老板攀談兩句,不想您半點麵子也不給,也不願多說半句,倒叫呂某有些傷懷。今日難得遇到,不知可否挪空?”


    尤芳吟往後退了一步:“今日乃是宴會,他人府邸,實在不適合談生意,我也有事在身,呂老板還請改日吧。”


    呂顯沒當迴事:“不是談生意。”


    尤芳吟道:“不是生意,那便是私事。還請呂老板見諒,妾身乃是有夫之婦,除生意之外與人私下往來,實有不妥,還請呂老板注意分寸。”


    不談生意,私事也不談?


    呂顯這人麵上看著圓滑,可其恃才傲物,連當年考學遇到謝危都要爭氣鬥狠,是後來才服氣給他做事的。可若換了旁人,要叫他看得上,那是難如登天。


    他少有將誰放在眼中的時候。


    聽得尤芳吟以任為誌作為推脫,住讓他唇邊掛上一抹玩味的哂笑,道:“尤老板與任公子是什麽關係,夫妻的戲又幾分真幾分假,尤老板自己心裏有數,明人麵前何必說暗話呢?”


    尤芳吟萬沒料想自己與呂顯的關係竟被此人一語道破。


    她身子緊繃起來,又退一步。


    可後方已是牆角,退無可退。


    她道:“呂老板這話便讓人聽不懂了,我與任公子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呂顯不耐煩同她兜圈子了,隻道:“我想見你東家。”


    這一刹,尤芳吟瞳孔都縮緊了。


    呂顯本是開門見山,也的確有事要找薑雪寧,可誰料話剛說完,抬眼一看,竟覺眼前這姑娘忽然變了個人似的,迴視著自己的目光裏也多了一分幼獸護主般的警惕與敵意。


    一種不妙的感覺忽然掠過心頭。


    根本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尤芳吟竟然轉頭便向著走廊另一邊花廳的方向大喊了一聲:“非禮啊!”


    非、非禮?!


    呂顯簡直嚇得一激靈,素來笑對泰山崩、冷看滄海枯的沉著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字眼搞得慌了神。


    想他呂顯雖是個禽獸,那也是斯文禽獸!


    非禮姑娘這種事,從沒有過!


    倘若她叫喊起來,那還了得?


    所以,他完全是下意識地立時踏前一步製住了尤芳吟,伸手捂住她的嘴,又驚又怒:“我何曾非禮你了?!”


    尤芳吟反倒成了最冷靜的那個。


    她直視著呂顯,那意思不言自明。


    呂顯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壓到了人嘴唇邊上,軟膩的口脂蹭在掌心,驚得他一下想縮迴手來。可看著尤芳吟這樣,又擔心鬆開手她繼續汙蔑自己,亂叫亂喊引來旁人。


    額頭上險些爆了青筋。


    呂顯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放開手,也請尤姑娘不要再血口噴人。”


    尤芳吟眨了眨眼。


    呂顯放開她。


    尤芳吟一動沒動,盯著他道:“我為姑娘做事,姑娘遠避蜀地,便是不想生出紛擾。呂老板就算有事,往後好生說話,打擾我沒關係,倘若想糾纏姑娘,但凡見著我都像方才那樣喊。”


    呂顯氣結。


    尤芳吟卻淡淡提醒:“人要來了,呂老板還是趕緊走吧。”


    呂顯迴頭一看,花廳那邊果然人影閃動,真是又急又惱,縱原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甚至想要罵,也找不到時間出口,匆忙間隻扔下一句“算你狠”,趕緊先溜。


    等走得遠了,聽見走廊上一陣喧嘩。


    尤芳吟輕聲細語地對人說,是個身材高大的宵小之輩,藏在花叢裏,嚇了她一跳,已經往東邊跑去了。


    呂顯簡直氣得腦袋冒煙。


    夫子說得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當年蜀香客棧偶遇,還是清遠伯府一個忍辱受氣的小丫頭,如今搖身一變,錢有了,勢有了,心眼也有了,瞧著寡言溫和,結果是個切開黑!


    非禮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是在薑雪寧身邊待久了,這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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