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臨別


    薑雪寧一大早出去, 也沒跟誰打過招唿, 唯有出來的時候被門房瞧見, 可門房不會知道她去哪裏。家裏麵若發現她不見了, 該會著急。


    可去蜀中的事情已經和薑伯遊談定了。


    倘若她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迴到家中, 不免要使人擔心她如今的狀態, 以至去蜀中的計劃無法成行。所以她半道找了個人少僻靜處, 坐了許久,直到強迫著自己心緒稍平,又掬了溪邊清水將一張臉洗淨, 這才強作無事地迴到了府中。


    薑伯遊一大早聽說人不見了,也沒打聽到她往何處去,在府裏訓斥了幾個下人, 看見她沒事兒人似的迴來, 眉頭便緊緊地皺起,肅然道:“你又是去哪裏了, 連招唿都不跟家裏打一聲, 這般到了蜀中去, 如何能叫人放心?”


    薑雪寧其實無心應付。


    可這一世除卻張遮之外, 她還有自己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彌補的過失, 是以並未在薑伯遊麵前露出破綻, 隻道:“女兒隻是想起即將離開京城, 到底有些眷戀的風物,又有些朋友已經不在京城, 所以趁著早市剛開一個人出去轉轉,散散心,也看看離開京城之前要不要為舊日的朋友們備些禮物。本是心血來潮,又兼離愁別續,是女兒的錯,讓您擔心了。”


    她看著的似乎與平常無異,可的確不是很打得起精神的樣子,薑伯遊根本不知道她與張遮之間有過什麽,自然也無從猜測她今早去向,隻當她說的都是真的。


    放在別的大家閨秀身上,這理由是扯淡。


    放在薑雪寧的身上,卻是合情合理。


    隻不過這番說辭也讓薑伯遊歎氣:“既然有幾分眷戀,那是否考慮考慮放棄去蜀中?倘若你不喜歡待在家裏,那找個稱心如意的人嫁了,也未嚐不可。”


    薑雪寧抬頭看向薑伯遊。


    薑伯遊昨夜便想跟她提這事兒來著,但看她神思恍惚,隻聊了去蜀中的一應事宜,到底沒來得及開口就迴了家,是以拖到了今日:“昨日宴中父親倒是相中了一位人品不錯的,左右琢磨其實與你相宜,若能成了,說不準是樁好姻緣。”


    薑雪寧無心於此,搖了搖頭。


    薑伯遊卻道:“那位刑部的署司郎中張大人,聽聞通州之役時也對你頗有照顧,看著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個靠得住的人。昨日父親還同此人聊了幾句,倒是朝中難得的清流。你都不考慮考慮?”


    “……”


    薑雪寧萬萬沒料到薑伯遊所相中的這個人是張遮,一時心內百感交集,且苦澀且荒涼,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她慢慢垂了眼簾。


    才道:“父親實在費心了,隻是女兒去蜀中之意已決,一應事宜已經安排妥當。且女兒這般跋扈的性情,還是不要去禍害旁人的好。請父親打消了這心思吧。”


    薑伯遊頓時無奈。


    他固然是欣賞張遮的,可寧丫頭無意,也實在不好強求。原本提出這建議也沒抱太大的希望,薑雪寧無動於衷也在他意料之中。


    所以隻好道:“那也實在沒辦法了。可蜀中畢竟山高水遠,我實在擔心……”


    “父親乃是戶部侍郎,掌權於六部之中,四川巡撫陸文英乃是您同科,榮州知府昔年又曾受您恩惠,上麵都已經打點妥當。”薑雪寧的確不曾去過蜀中,可心中竟沒多少懼怕,“往下還有女兒舊日的好友尤芳吟,她嫁給了如今自流井大鹽場主任為誌,有她照應應該不差。另一則,聽聞禮部樊尚書家的小姐樊宜蘭,也就是去年與我一道去選伴讀卻因詩才被黜落的那位,這幾個月也到了蜀地,居於成都。女兒若到了那邊,並非無人作伴。”


    樊宜蘭選伴讀之後便遊曆四方去了,算起來與薑雪寧當然沒什麽交情。


    可畢竟這位才是開了先例的不凡之人。


    一介女子離開京城,遊曆寫詩,最近幾個月來便有些詩作流傳出來,已小有名氣,且其父的官職還要比薑伯遊大一些,又在蜀中,自然更能說服薑伯遊。


    薑伯遊想想便終於沒了話,隻道:“既然如此,那剩下這兩日你便看看京中還有沒有什麽故交要告別,好生敘話,畢竟這一去還不知多久才能迴來。”


    薑雪寧道:“是。”


    隻是等薑伯遊走了,她坐在自己屋外的花架下,看著挨著院牆那幾棵高高的木芙蓉,春來夏近,綠葉生長,隻是一朵花也無,便想起燕臨一身錦衣翻上牆頭摘一朵木芙蓉扔進她懷裏時含著笑的眼。


    那時候,意氣少年未經風雨,嬌蠻公主無憂無慮,尤芳吟還是個苦尋出路不得的可憐庶女,而她剛重生迴來,滿懷著對一切、對張遮的憧憬。


    可如今,物是人非。


    勇毅侯府一朝傾覆,燕氏一族流徙黃州;韃靼和親狼子野心,樂陽長公主身赴番邦;尤芳吟脫胎換骨,借嫁任為誌遠去蜀中;而她所有的慶幸與憧憬打破,在與張遮的這段愛恨裏摔打得鮮血淋漓,方知往事並不如煙。


    這座京城,還有什麽值得眷念呢?


    薑雪寧想不出來。


    若說原來還有幾分惆悵,隻因張遮還在京城,如今不管她是否能夠釋懷,過往沉重的愛恨糾葛也隻能在這一日畫上終點。


    最後一絲不舍都隨之湮滅。


    她想,她從沒有一日這樣迫切地想過要離開這座繁華的囚籠,去到那片自己向往已久的自由山河。


    家中已經開始收拾行囊。


    此事唯恐中途生亂,所以並未對外聲張。


    薑雪寧仔細理了理,算自己這一去既是了卻前世心願,也是為了他日能順利救出樂陽長公主,京城的人脈倒不能偏廢了。比如方妙、蕭定非等人,雖未必派得上用場,可打點著總比不打點好。所以趁著最後兩日,她讓人準備了些禮物,送到各人府上。


    蕭定非這些日子以來跟著薑雪寧搞風搞雨,充分地體會到了為所欲為、無法無天的快樂,趁著蕭氏麻煩纏身不斷落井下石,簡直把“紈絝子弟”和“傷仲永”這兩個詞演繹了個淋漓盡致,正在爽到頭上無法自拔的時候,乍然收到薑雪寧臨別之禮,驚得一蹦三尺高。


    當天下午就殺到薑府來,拽著她袖子哭天搶地。


    也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演,口裏說著什麽“你走了我以後靠誰去”“你怎麽可以拋下我一個人去逍遙”“說好的罩我呢”之類的廢話。但沒能糾纏多久,就被聞訊趕到的薑伯遊著人亂棍碾了出去。


    薑雪寧倒沒什麽感覺,心道蕭定非這種能屈能伸、人做得鬼也做得的德性,在哪兒都吃不了什麽大虧,所以並不把他說的話當真。


    隻是等蕭定非走了,她反倒有些躊躇。


    誰都料理好,唯獨一人使她為難。


    這個人便是謝危。


    上一世,此人謀反,殺盡皇族,誅盡蕭氏,血染山河,她雖是咎由自取,可落得自裁殉葬地步,到底害怕謝危;


    婉娘剛去,她被接迴京中的路途上與此人同行,有多少狼狽不堪都被對方知道,所以也心有迴避厭憎;


    這一世,她改了偏執乖戾,能順則順、能哄則哄,倒和他成了師生,既幫助過他也得過對方的幫助,反倒在害怕、厭憎之外,多幾分感激。


    種種情緒交織,實在複雜。


    但不管怎麽複雜,此世謝危到底算她先生,又與她有許多交集,況他人在朝中,他日燕臨擁兵要他在朝中照應,攻打韃靼救迴長公主要他在前後斡旋……


    誰都能忽略,他不能忽略;


    誰都能開罪,他不可開罪。


    薑雪寧能屈能伸,且這一世的謝危好像也沒那麽可怕,想想決定投其所好,幹脆去了一趟幽篁館。


    這些日來呂顯的生意一般,也沒賣出去幾張琴,但蜀中那邊卻捷報頻傳,任氏鹽場順風順水,盡管他先前拋銀股又買進虧過一筆,可如今看著股價慢慢漲迴來也不由得眉開眼笑。


    幽篁館的小童近來還能聽見他喝茶時哼兩句歌。


    心情別提多明媚。


    初夏午後,半個時辰的小睡後,正端了一把上好的紫砂壺,在自家琴館裏走看。


    一抬頭瞧見有客來,先喜了一下。


    待得定睛分辨出來人,眉頭便是一挑。


    呂顯笑得老奸巨猾:“哎喲,貴人稀客,這不是薑二姑娘嗎?來是製琴還是買琴,又或者,要跟我談談銀股?”


    薑雪寧一聽這話便知道呂照隱還對舊日任氏鹽場銀股的交易耿耿於懷,再看這神情便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裏有若一隻待宰的肥羊。


    好端端進士出身,翰林儲相,怎麽就變成了這一副市儈的奸商嘴臉?


    薑雪寧沒笑:“買琴。”


    呂顯頓時有些失望,但一轉念又振奮起來:“那可好,最近幾個月我這裏可出了幾張不錯的好琴。老早我便想了,去歲姑娘那張蕉庵也彈了大半年了,該換了。您過來看看這幾張,漆色細膩,秀雅端莊,正合您這樣的大家閨秀……”


    薑雪寧嘴角微微一抽:“此琴非為女子所選。”


    呂顯“哦”了一聲,迅速把手轉到另外一麵牆上掛著的琴,殷勤地推薦起來:“君子用琴都在這邊,您看這張櫸木所製,乃是河陽一位獨臂的斫琴師花費兩年精心打造,與姑娘先前取走的那張蕉庵相比雖差了些,可送人絕對拿得出手……”


    薑雪寧:“……”


    她無言看著呂顯。


    呂顯察言觀色的本事何等厲害,輕易便發現她好像不滿意,於是眼珠子更亮了幾分:“都不滿意?”


    薑雪寧瞅他一眼,實話實說:“送給謝少師。”


    呂顯:“……”


    正準備要用一張普通的琴狠狠坑上薑雪寧一大筆錢的呂顯,麵上那殷勤的笑容幾乎立刻僵硬了,剛指向那張標價五千兩其實隻值一千三百兩的琴的手,也凍住了似的,慢慢收了迴來。


    他感覺喉嚨裏一口老血。


    坑薑雪寧是簡單,畢竟她瞧不出好壞;可這張琴若真送到謝危那邊,嗬嗬,甭管他這些年是不是為姓謝的當牛做馬,若謝危看出是張劣琴,保管叫他哭爹喊娘!


    呂顯換了一種目光打量著薑雪寧,隻思考這姑娘到底是不是故意。


    但不管是不是故意,原本的奸商想法立時褪了個一幹二淨。


    把裏間的門簾一掀,他重新掛上了親切溫和的笑,道:“您裏麵請,我叫童兒把那幾張琴請出來。”


    不多時,薑雪寧掏了四千兩買了一張琴,從裏麵出來。


    呂顯數著自己手裏的銀票,心裏卻在哀歎自己少賺了一半,要親送薑雪寧出去時,卻不由好奇:“姓謝的,不,謝居安生辰也不在這陣,姑娘怎麽忽然想起要送琴?”


    薑雪寧斜抱著琴,淡淡道:“一場師恩,臨別贈禮罷了。”


    呂顯心頭一跳,頓時愣住。


    薑雪寧卻欠身一禮,轉過樓梯,下了樓去,徑直坐上了在街邊等候的馬車,順著長街遠去了。


    這一趟便是直接去謝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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