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長壽麵


    光看周遭人的表情, 用腳趾頭也能猜到眾人內心究竟是如何震驚, 薑雪寧麵上勉強掛上的微笑, 有了幾分隱隱的裂痕。


    她倒是想搭理。


    可一想到謝危, 想到搭理的代價, 薑雪寧是半個親切的笑都不敢奉送, 十分禮貌地撇清了關係:“我同世子並不熟識, 還請世子莫要玩笑。”


    玩笑?


    女人變臉可真是比翻書還快。


    前陣子還說著“到京城我罩你”呢。


    蕭定非眼珠子一轉,心裏嘀咕歸嘀咕,可用腦子想想也知道這中間有點緣由, 且薑雪寧傻了才會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與他“狼狽為奸”,於是會意地換上先前那副眾人都熟悉的恬不知恥無賴相,咕噥起來:“京城裏的漂亮姑娘就是傲氣, 難馴服哦!”


    他身後有人變了臉色。


    臨淄王沈玠站在後方, 因得過燕臨照顧薑雪寧的囑托,且不清楚內情, 隻當是蕭定非色迷心竅, 言語之間占人便宜, 眉頭便皺了起來, 難得有幾分威嚴,聲音微冷地道:“薑二姑娘乃是皇妹最青睞的伴讀, 薑侍郎府上嫡小姐, 定非世子不可造次。諸位小姐要去向母後請安, 便盡快去吧。”


    沈玠今日穿了一身杏色的錦袍,金冠玉帶, 是一派儒雅俊秀模樣。


    薑雪寧的目光越過蕭定非朝他看去,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對方也是一怔,而後竟向她微微頷首。


    薑雪寧心頭一跳。


    並非為這目光有什麽深意,隻是這一張曾經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時,即便心知自己這一世與此人毫無瓜葛,可仍舊會被他的目光拽迴前世的記憶中,生出幾分唏噓的慨歎。


    上一世溫婕妤小產,沈琅無後,最終傳位給沈玠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


    這一世溫婕妤避禍,若順利誕下皇子,沈琅便有了後,隻怕儲君之選也輪不到沈玠。


    眼前這位臨淄王殿下,是否知道?


    他的命運,已在不知覺間,被旁人的手輕輕一撥,吹了口氣兒,兜兜地轉過了一個大彎?


    薑雪寧及時地搭下了眼簾,未露出異樣,隻隨同眾人彎身道禮,從這幫王公貴族子弟的旁邊經過,重新向慈寧宮方向去。


    沈玠怔了怔。


    他不由向薑雪寧迴首看去,但見這位僅有過幾麵之緣的薑二姑娘身姿嫋娜,背影細瘦,縱走在眾人之中也仍舊可以一眼分辨,眼底於是慢慢露出幾分困惑。


    總覺那一眼裏,透出了深奧的傷懷。


    約莫是他一時晃神,看錯了吧?


    蕭姝走出去不遠,一張臉卻還是怒意未消,轉頭便似乎要對薑雪寧說點什麽。


    然而薑雪寧早有預料。


    在蕭姝轉身麵向她的那一刹那,她唇邊已經掛上了幾分似笑非笑,率先向蕭姝發難,倒打一耙:“原聽人傳國公府的定非世子年少時過目不忘,乃是神童。不成想如今迴了京城卻是個言語輕浮的浪蕩子,公府怎的也不好好管教管教?”


    眾人:“……”


    蕭姝:“……”


    肚子裏再多的話都被堵了迴去,一時連自己原本想說什麽氣忘了。


    近一月沒見,重新迴來,薑雪寧還是那個讓人束手無策、恨得咬牙切齒的薑雪寧!


    *


    薑雪寧本以為去慈寧宮能看見沈芷衣,可跟著眾人入內請安時,抬眼卻沒在太後身邊找著人。


    老妖婆大病初愈,神情有些懨懨。


    受了她們的請安後,隻問了蕭姝幾句話,反常地連沈芷衣都沒提一句,更不敲打她們好生為長公主伴讀,便擺擺手叫她們退下。


    才從慈寧宮出來,薑雪寧眉頭便皺了起來。


    顯然疑惑的並不隻她一個。


    周寶櫻小包子連鼓鼓的,也有些納悶:“今天怎麽也沒看見長公主殿下?”


    蕭姝不迴答。


    陳淑儀卻是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宮裏的大喜事,殿下很快就要去匈奴和親,這些天來都在做準備,快有小半月沒出過宮門了,自然沒有同咱們一般來給太後娘娘請安。”


    周寶櫻掩口,“啊”了一聲。


    姚蓉蓉眨眨眼,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竟然小聲道:“便是要去和親,可連太後娘娘的安也不來請,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啊……”


    薑雪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尤月打量薑雪寧麵色,難免幸災樂禍:“說是準備去和親,可誰不知殿下的脾氣呀?這怕是在和太後娘娘鬧小性子呢。隻不過家國大事,又豈能容殿下任性呢?唉。”


    她假惺惺地歎了一聲。


    薑雪寧隻覺得手掌心發癢,想要給她這賤嘴兩巴掌,心裏才能痛快。


    可的的確確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她強壓下了這股火氣,冷笑了一聲,卻看向蕭姝:“我等到底是殿下的伴讀,新年來入了宮,合該去給殿下請個安吧?”


    若是以前,以蕭姝八麵玲瓏的性情,必定會同意薑雪寧的歧義。


    然而讓沈芷衣去韃靼和親的聖旨已下。


    對於一個即將離開這座宮廷,且幾乎已經與太後、與皇帝鬧僵了的長公主,縱然往日的確熟識,然而掂量厲害,她終究笑笑,淡淡道:“如今殿下心煩,連聖上和太後都不見,我等又何必叨擾呢?”


    這滴水不漏的作風實令薑雪寧厭惡,幹脆連麵子也不裝了,隻涼涼道:“找什麽借口呢?蕭大姑娘趨利避害的本事是頂尖的。不去便罷了。有誰要一同去嗎?”


    她轉過目光,看向旁人。


    陳淑儀向來同蕭姝站一邊,並不出聲;姚蓉蓉害怕地低下了頭;周寶櫻擰著眉毛,看了看蕭姝和陳淑儀,似乎有些納悶,十分為難模樣;尤月冷哼一聲,動也不動;方妙卻是迅速地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枚銅錢來,攏在手心裏搖晃,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薑雪蕙身形動了動,可看了一眼薑雪寧,想到長公主同她交好,隻怕心裏不很待見自己,所以又打消了要走出去的想法。


    她斟酌片刻道:“我同殿下所交不厚,不敢貿然前往,寧妹妹若見著殿下,請代我問殿下安。”


    薑雪寧看她一眼,卻不迴答。


    等了有片刻,既無人站出來,也無人應聲,她於是冷笑一聲,拂袖便走。


    走出去有十好幾步遠了,背後才傳來急切的一聲喊:“呀,出來了,正東上上卦!等等,薑二姑娘,大貴人,可等等我呀!”


    她迴頭一看,果是方妙。


    這位打扮得體卻滿身神棍習氣的姑娘拎著裙角,忙忙地朝著她跑過來,訕訕向她舉起了先才那枚銅板,微微喘氣,卻是笑得一臉神秘:“卦象告訴我,是該跟您一起去的。”


    仰止齋這麽多伴讀中,隻有方妙看著是最不靠譜的那個,不管做點什麽事,都要先求神問卜一番,方做決斷。


    薑雪寧對此人的觀感一直頗為微妙。


    到底是人的命數與氣運當真可算,又或是隻以求神問卜為自己的決定找些看似與利害無關的借口呢?


    她瞧了方妙片刻,終於還是微微向她一笑,沒有多問,徑直向鳴鳳宮去。


    *


    薑雪寧實在擔心沈芷衣。


    這宮中的這段時間,都是沈芷衣在照顧她,對她好。


    她不是沒心的人,又豈能心安理得?


    天色暗下來。


    她同方妙走到鳴鳳宮時,外頭已經掌了燈。


    燈影裏卻見著那位一位女官站在寢宮外麵悄悄拭去眼角淚痕,近一月沒見,好像憔悴了許多。不是那位素來與沈芷衣親厚的蘇尚儀又是誰?


    薑雪寧心中越沉,走上前一道禮:“蘇尚儀,殿下可在宮中?”


    蘇尚儀眼角還有些發紅,抬眼看見她,卻是有些詫異:“薑二姑娘,你們這是?”


    薑雪寧道:“今日入宮,來給殿下請安。”


    蘇尚儀向來是嚴厲而無表情的一張臉,聽得此言卻是險些淚湧,隻將她們帶了朝宮內去,甚至有些哽咽:“過年那陣殿下還念叨姑娘呢,您能來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外頭宮燈明亮。


    鳴鳳宮中卻顯得有些昏暗,隻點了兩三盞燈,冬日裏走進去甚至給人一種淒冷的錯覺。


    薑雪寧打了個寒戰。


    前方一道纖細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麵。


    沈芷衣穿著一身淺黃的飛鳳紋宮裝站在一座屏風前,雖僅點點光華照落那宮裝精致的繡線上,也襯出幾分煥然的流光溢彩,當真是天之嬌女,天潢貴胄。


    她正抬頭看著那座屏風,似乎有些出神。


    蘇尚儀入內通傳。


    她這才略略迴首,看見小一月沒見的薑雪寧向她請安時,竟沒多少驚訝,仿佛她這段時間一直都一般,自然地笑起來:“寧寧來了呀。”


    這一刻,薑雪寧心中大慟。


    隻因沈芷衣轉過來的一張臉上,竟是平靜如許,不起波紋。再沒有了昔日愛玩愛鬧甚至有點跋扈不講理的刁蠻架勢,仿佛對什麽都沒了興趣,無可無不可。


    那是一種倦怠的感覺。


    就像將一個人外表鮮豔的色彩剝開,留在裏頭的隻剩下慘慘的灰白。


    她的內疚與愧怍忽然潮水似的往外湧:對她千般萬般好的沈芷衣還困囿於宮中,她怎麽就敢生出趁著通州剿滅天教一役逃去天涯海角呢?


    上一世她曾親見沈芷衣去往韃靼和親。


    送親的使臣與衛隊從皇宮蜿蜒到城外。


    可歸來卻是一具冰冷的棺槨!


    薑雪寧眼淚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卻走過來,拉了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明暗跳躍的光線下,是當年飄搖的社稷、流血的江山,在她麵頰劃下的一道創痕。


    她引著她到那屏風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門關的另一頭啦。”


    那竟是一幅輿圖,用墨筆描繪著雁門關外屬於韃靼的那片疆域。


    薑雪寧辨認得出邊上一行小字乃是外族所用。


    於是想起,當年韃靼和親,曾命使臣送來一副韃靼的輿圖,獻給沈琅:中原自古有典故,獻輿圖便等同於獻上圖上所繪的疆域與國土!


    沈琅是有野心的君主。


    不過割舍區區一位皇族公主,卻能換來韃靼的臣服,何樂而不為呢?


    隻可惜與韃靼和親終究與虎謀皮,沒過幾年,韃靼便撕毀和約,舉兵進犯。身具大乾皇族血脈的長公主沈芷衣,自然犧牲在了權力的刀戟之下……


    薑雪寧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沈芷衣便淺淺地笑:“我還當你要來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見了我便掉眼淚珠子,反倒要我費心來安慰你啦。聽聞今日還是你生辰,這樣哭哭啼啼可不行?好事都被你哭倒黴了,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宮人擺酒菜進來。


    然後拉著薑雪寧的手,也看了一眼方妙,竟沒問旁人為什麽不來,隻道:“來都來了,今晚也正好喝上兩盅,隻當是為你慶賀生辰了。”


    方妙自來與沈芷衣不大搭得上話,畢竟仰止齋諸位伴讀裏厲害的多了去,怎麽排也輪不到她,是以雖然沈芷衣並未多關照她兩句,她也並不介意。


    宮人們擺酒置菜。


    她便同薑雪寧一道坐了下來,同沈芷衣飲酒。大約也是知道眼下氣氛不好,所以盡量說些湊趣兒的話逗她們倆開心,偶爾倒是能笑上一笑。


    酒過三巡,煩惱全拋。


    三個人都喝得醺醺然了。


    方妙酒量最差,頭一個趴在了桌上。


    沈芷衣酒意也上了頭,見方妙倒了,哈哈一笑,然後拉著薑雪寧要走出宮門去看十六的月亮,卻是腳底下飄飄,跌坐在了外頭台階上。


    夜深露重,台階上濕漉漉的。


    薑雪寧酒喝不少,昏過一陣,後麵卻是越喝越清醒,也坐在了階前,陪著她一道,抬首望著中天那輪清冷的霜月。


    沈芷衣仿佛覺得有些冷,輕輕抱了她的手臂。


    有模糊的聲音溢出:“寧寧……”


    薑雪寧不敢迴頭看,怕對上一雙淚眼,隻道:“殿下,我在。”


    沈芷衣呢喃:“好怕去了就見不著你呀。”


    薑雪寧望著那慘白的月亮,任由它照得自己熏染了酒氣的麵頰也慘白,許久沒有說話。


    有淚沾濕了她頸窩。


    是沈芷衣含著笑在歎:“有時真恨生在帝王家……”


    薑雪寧顫抖起來,可這一刻胸懷中亦有莫大的勇氣衝撞起來,讓她心底那個瘋狂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引誘著她開了口:“殿下,不去和親,我幫你,逃得遠遠的,好不好?”


    沈芷衣臉挨著她頸窩。


    人似乎是喝醉了,模模糊糊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笑:“恩,寧寧帶我遠走高飛。”


    肩上重了。


    是沈芷衣終於也與方妙一般睡過去了。


    薑雪寧僵坐在台階前良久,待冰寒的露水打濕她眼睫,一旁的蘇尚儀走過來扶起醉倒的沈芷衣,她才搭著宮人的手,起身來,與被人喚醒的方妙一道,喝了半碗醒酒湯,由鳴鳳宮的宮人提著燈籠送迴了仰止齋。


    方妙是一腳深一腳淺早不知東南西北,一迴到自己屋裏,倒頭便睡。


    薑雪寧進到屋中,意識卻還格外清醒。


    她點上一盞燈,打了水洗臉,站在水波漸漸平靜的銅盆前,卻盯著盆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直到放得很輕的敲門聲將她喚醒。


    “叩叩。”


    這大半夜,竟有人站在了她門外,低聲問:“薑二姑娘可睡下了?”


    是有些尖細的嗓音,一聽便知道是宮裏的太監。


    薑雪寧麵上還掛著水珠,瞳孔陡地一縮:“誰?”


    外頭那太監道:“給您送長壽麵的。”


    薑雪寧頓時一愣。


    長壽麵?


    她心有疑竇,上前打開門來,果見是一名小太監。麵生得很,穿的是禦膳房那邊的衣裳,手裏拎隻食盒,也是禦膳房食盒的形製。


    這大半夜還能使喚得動禦膳房的,能有幾人?


    且這深宮禁內,又有誰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她從小太監手中將食盒接過,恍惚又覺眼底潮熱,隻垂下眼簾道:“有勞了,謝公主殿下還惦記著。”


    那小太監原有些畏縮地埋著頭,聽見這句卻是有些詫異地抬眸,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末了又緊緊閉上了嘴。


    他不作聲,悄然退走。


    薑雪寧本沒注意到這細節,自也不會深想,隻掩上門,坐到桌前,將食盒的蓋子取下。


    簡簡單單一碗麵,麵湯是用熬煮的雞湯,邊上臥著個荷包蛋,麵上撒了些嫩綠的蔥花,刀切了細碎的肉絲攪拌在裏麵。


    熱氣騰騰,飄著層香。


    薑雪寧拿起食盒裏擱著的那雙銀筷,挑起來吃了幾口,可竟嚐不出是什麽味道。唯有那眼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碗裏掉,混進麵湯裏,越吃越鹹。


    末了,抱著那空碗,竟是大哭一場。


    隻是哭也無聲。


    坐在冷寂的夜裏,聽著外頭玉漏一聲聲滴過三更子時,便又是新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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