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驚夢有時


    一行人有驚無險迴到京城時, 已是夜裏。


    薑府這邊早派了人在城門口接應。


    竟是薑伯遊親自來的。


    自家女兒莫名其妙陷入了這樣一場爭端, 還安然無恙地歸來, 見到謝危時不免又將信中那些感念之言一再重複, 這才叫府裏下人匆匆接了薑雪寧迴去。


    京城裏早過了年節, 大年初一的好日子裏, 晚上甚至有熱鬧的燈會。


    繁華長街, 鱗次櫛比。


    一切都是熟悉的,可薑雪寧坐在馬車裏看著,倒覺得有些陌生起來, 遠沒有在外頭看見的那些荒山野水來得真切。


    那場短暫的夢一般的冒險,已經結束了。


    薑府那高高的門牆鑲嵌在周遭豪門大宅之中,並不如何起眼, 透出一種墨守成規的死板教條, 門口還掛著喜慶的燈籠。若非自己便是親曆者,光從外麵看上去, 完全不知道這家人在過去的這幾天裏走丟了親女兒。


    薑雪寧才轉進後院就聽見了孟氏的哭聲。


    薑雪蕙在一旁勸著。


    “她眼底何曾把我當成過真正的母親?自從接迴京城後, 我也並非沒有想過與她修複關係。不然何必逼她學琴, 讀書?可她呢?處處容不得人的性子, 要作賤府裏的下人,還要作賤你。手心手背都是肉, 若你兩個一樣的好, 這一碗水我如何不想端平了?”


    那哭聲裏儼然透著苦悶。


    “可她就是婉娘那個賤人故意教成這樣來氣我, 來膈應我,來報複我的!一門心思歪著, 半點上不得大家閨秀的台麵。說我不帶她與京中淑女名媛交際,可她也不看看,這般不學好的鄉野丫頭帶出去豈不壞了我們府中的名聲?縱然是我臉皮再厚,也扛不住旁人的閑言碎語!”


    這般的話薑雪蕙似乎也聽得多了,長長歎息了一聲,向她道:“母親,妹妹自小便被、被婉娘養在膝下,十四歲多才接迴府中,縱您看不慣,有些習慣要改過來難免也要花些時間啊。這才四年多過去呢。何況妹妹入宮後,我見著已經好上許多了。她今次在外頭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到底她是您肚子裏掉下來的親骨肉,血濃於水,您若再苛責她,可不又將妹妹往昔日的老路上推?”


    孟氏道:“她哪裏像是我親生的?”


    薑雪蕙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總歸新年佳節,又沒鬧大,想來妹妹這迴迴來必定也消停不少,您又何苦責斥她?若反讓妹妹著惱,她可不是尋常性子。”


    孟氏聽後,有一會兒沒說話。


    薑雪寧站在院外的牆下聽著,琢磨到底是薑雪蕙厲害,把孟氏給勸住了。


    腳步一抬,便想入內請安。


    誰想到,就在這時候,裏頭忽然傳來了不知是悲是喜的一聲笑:“有時我倒寧願永遠不知道她才是我親生女兒……”


    長廊外頭,紫藤花架冬日裏隻剩下些峭冷的輪廓。


    幾片殘雪堆在上頭。


    薑雪寧抬起頭來看了看,隻覺耳邊上所有的聲音都遠了。薑雪蕙似乎又說了什麽,可她都沒有再聽清楚。


    不一時,又腳步聲傳來。


    是薑雪蕙想父親已經去接薑雪寧迴來,怕要不了多久便會迴府,料想她的性子該是不想在母親這裏看見自己的,是以找了個機會從孟氏這裏告辭出來。


    可她沒想到,才出院落,竟就看見了站在牆下的薑雪寧。


    麵對著麵的那個瞬間,薑雪蕙竟覺得那張半掩在黑暗中的俏麗麵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蒼白,好似皎月下一朵霜花。


    然而事實是,薑雪寧竟衝她笑了一笑。


    她看見她轉過身要走。


    也不知為什麽竟覺一陣不安,不由出聲,訥訥地喚住了她:“妹妹。”


    薑雪寧停步,迴眸看她:“有事嗎?”


    “不,也沒有什麽事……”


    平日也算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薑雪蕙,這時竟也感覺到了詞窮,不知應該說些什麽,過了好久,才慢慢道:“殿下也很想念你,問了我好幾迴,年節時也賞下了不少東西,我讓人都放到了你房中。”


    薑雪寧眨了眨眼,想起了沈芷衣,無聲地一笑,淡淡迴道:“知道了。”


    *


    夜深人靜,整座京城都要漸漸沉入夢鄉。


    然而隨著謝危一行人的歸來,卻有無數人從噩夢中驚醒。


    消息很快傳進了宮中。


    蕭太後年紀漸漸大了,覺也開始少起來,正同跪坐在旁邊為她抄寫經文的蕭姝說著長公主去和親的事:“芷衣哪裏知道什麽輕重?看這模樣分明是要與我起嫌隙,嘴上雖然不說,卻連一向親厚的皇兄都不搭理了。隻是家國大事,又豈能容她一個小姑娘使性子?”


    燕氏倒了,軍中不穩。


    匈奴那一起子茹毛飲血的蠻夷自然虎視眈眈。


    然而偌大一個大乾朝,除了燕氏之外,怎麽可能找不出半個能替代燕牧的將帥之才?隻不過需要花些時間罷了。


    先答應下他們和親之請,便是權宜之計。


    待得燕氏的空缺為新的將帥之才填補上,自然便可重新將匈奴據於雁門關外,使這幫蠻夷重新對大乾俯首稱臣。


    蕭姝自來在大族之中,家國之事耳濡目染,也知道幾分輕重。


    隻是聽蕭太後如此說,不免心有戚戚。


    她停下了抄寫經文的筆,遲疑了一下,才道:“可殿下到底也是您的親骨肉,此一去,大漠荒遠,蠻夷兇橫,卻不知何時能迴來了。”


    蕭太後竟笑了一聲,眼角也拉出了幾條笑紋,難得是副慈和的麵容。


    可越慈和,眼底的冷酷也越清晰。


    她斜靠在那貴妃榻上,波瀾不驚地道:“有句話叫‘天家無父子’,姝兒啊,你將來也是要進天家的人,該記個清楚的。”


    蕭姝心頭先是一凜,緊接著卻又聽出了蕭太後言下之意,難得也微微緊張了幾分。


    隻是轉念一想,卻不免覆上些許陰霾。


    她道:“看臨淄王殿下的模樣,卻是更中意那薑雪蕙一些。”


    蕭太後一擺手,胸有成竹得很,隻道:“你放心,有哀家在。”


    有太後的保證,按理說萬無一失。


    可蕭姝卻並非會提前高興的人,在事情沒有落定之前,發生什麽都有可能。是以她並未露出多少喜色,隻是麵帶笑意地謝過了姑母。


    伺候的宮人眼看時辰不早,便欲扶太後去就寢。


    可就在這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太監總管滿臉喜色地朝著寢殿這邊跑來:“讓開讓開,有好消息,有天大的好消息啊!”


    蕭太後不由停下,倒是有些詫異地挑了眉,朝著門口望去,問道:“什麽好消息?”


    蕭姝也十分好奇。


    那太監跑得額頭上都出了汗,往地上磕了個頭,一張臉都要笑出花來了:“啟稟太後娘娘,國公爺半個時辰前已經迴了京城,安然無恙,大獲全勝!方才特著人遞話進來,給您報個天大的好消息!說是二十年前沒了音信的定非世子迴來了!人還活著!好好兒的呢!”


    定、非……


    蕭太後整個人腦袋裏“嗡”地一聲炸響,人站在殿上,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沒有立住,恍恍惚惚地問:“你說什麽?”


    那太監還當她是太高興了,換了更大更清楚的聲音道:“迴來了!國公爺嫡親的血脈,聖上昔年的救命恩人,定非世子啊,全頭全尾地迴來了!哎喲,聽人說不僅和公爺年輕時長得很像,也很像當年的燕夫人呢!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俊俏得很!”


    蕭太後眼皮狂跳,竟覺得眼前開始發黑。


    她腳底下發虛,往後退了有好幾步。


    手抬起來,剛想要說點什麽,卻是麵色慘白,“咚”地一聲,倒頭就栽了下去!


    闔宮上下全都嚇住了,愣了一下,才大唿小叫地喊起來:“太後娘娘,太後娘娘!”


    蕭姝心神也是大亂,幾乎是眼睜睜看著她身邊的蕭太後栽倒下去,卻不知怎麽忘了伸手去扶上一扶,眼看著眾人七手八腳模樣,她站在一旁,麵上神情也是有點不敢置信地恍惚。


    活著……


    那身具蕭燕兩世的孩子,怎麽可能還活著?


    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是……


    蕭姝心裏打了個寒噤,在喧囂又恐慌的慈寧宮中,抬首向著外頭天幕看去,竟是看見一片黑暗,半顆星子也無,寒夜裏風吹來,讓人禁不住地發抖!


    *


    毗鄰著已經被官府封條封起來的昔日勇毅侯府,便是謝危的府邸。


    斫琴堂內,燈火通明。


    一襲文人長衫的呂顯背著手,在堂中踱來踱去,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不時朝著外頭望上一望,顯然是等得久了。


    直到接近子夜,外頭才傳來聲音。


    謝危終於迴來了。


    呂顯看見人影終於從抄手遊廊那邊過來,少見地有些按捺不住,往外走了一步,急急問:“事情怎麽樣?”


    謝危看他一眼,輕輕蹙了眉:“差不多。”


    自打知道張遮攪和進這件事,謝危還沒有立刻除掉這枚絆腳石的意思時,呂顯整個人就陷入了焦躁之中。這種焦躁並非針對事情本身,更多的是因為越來越不對勁的謝危。


    一聽見“差不多”三個字,他險些炸了。


    呂顯直接得很:“張遮殺了嗎?”


    謝危道:“沒有。”


    呂顯眼皮一跳:“為什麽?”


    謝危進門來,拉開了靠牆書架上一隻暗格,從袖中取出那隻印囊來,連著那一方小小的藏書印一並放了進去,平淡地迴道:“眾目睽睽,恐授人以柄。”


    “狗屁!”


    呂顯一聽,當即沒忍住罵了一聲。


    “你若下定決心要除掉此人,自有一千種一萬種妥當的法子不讓旁人知道!更何況這迴與你同去的還要蕭遠那等的蠢貨,用來背黑鍋再適當不過!豈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這還是你謝居安——”


    話說到這裏時,他突然卡住了。


    呂顯看著那重新被謝危合上的暗格,心裏忽然湧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那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謝危道:“學生孝敬先生的小玩意兒罷了。”


    呂顯盯著他:“薑雪寧?”


    謝危“嗯”了一聲。


    呂顯有很久沒有說話,他也這般看了謝危許久,隱隱察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於是意有所指地開了口:“你真知道你在做什——”


    “知道。”


    謝危少見地打斷了他,然後迴眸注視著呂顯,並不迴避他凝重而嚴肅的眼神,甚至十分平靜地向他重複了一遍,以使他知道他聽得懂他言下之意——


    “呂照隱,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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