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萬幸


    上清觀是個道觀, 道觀裏自然藏著道經。


    道藏樓原來便是藏書之用。


    隻是荒廢已久也被天教占據久了, 沒誰去看那破敗的道經, 大半都被人搶去燒在灶裏, 如今正好辟出來給薑雪寧擺年夜的席麵。


    小小一棟樓, 上下兩層。


    上頭甚至有些破敗了。


    席麵便擺在樓下。


    屋裏早已經生了爐火, 煨了一壺花雕, 中央一張圓桌上已經放了一桌上好的熱菜。既然已經多了個蕭定非來攪局,這一頓飯也就成了真正的年夜飯,薑雪寧幹脆叫小寶別走, 留下來一道吃。


    小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但想想並未拒絕。


    蕭定非在天教裏就是同小寶見過的,此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自己咕噥了幾個字。


    薑雪寧沒聽清:“你說什麽?”


    她正將外麵披著的鶴氅解下來, 擱到一旁的椅子上,張遮則在外頭收傘。


    蕭定非朝她湊過來, 聲音細如蚊蚋:“你可得謝我啊。”


    薑雪寧挑眉, 看向他。


    蕭定非隻要笑不笑地朝著剛要轉身走進來的張遮投去視線,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薑雪寧下意識也朝張遮看過去。


    方才在路上, 原本沒朝她還手的蕭定非,到得張遮門前時卻一反常態團了把雪來扔她。她看不到, 張遮卻看得到。


    眸光微微一閃, 她明白了。


    蕭定非這意思是:他剛才是故意的。


    蕭定非早發現這姑娘冰雪聰明一點就透了, 得意地揚眉笑起來:“怎麽樣?”


    薑雪寧一轉念,微笑道:“到京城我罩著你。”


    蕭定非要的就是這句話, 登時喜笑顏開,也不多言,在張遮進門的時候就退了開,結結實實地伸了一把懶腰,渾身沒骨頭似的癱在了圓桌旁的椅子上,竟是拿起筷子就開吃:“為了吃這頓飯,我中午可故意沒吃把肚皮空了出來,讓我先來嚐嚐這廚子做得怎麽樣!”


    這架勢一看就沒什麽教養,在外頭囂張慣了,半點規矩和忌諱也沒有。


    小寶頓時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薑雪寧看了他這樣倒覺得真真的,上一世她最喜歡的莫過於同蕭定非坐在一起大快朵頤,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統統都是狗屁。


    沒成想,這一世竟還能碰著。


    她實沒有太多的反感,隻道一句:“我們也隨意些吧。”


    本來就是人在通州,幾個交情或深或淺、身份又迥異非常的人坐在一起湊一桌年夜飯罷了,又不是京城那些世家大族,更不是規矩森嚴的皇宮,實在沒必要窮講究。


    薑雪寧就坐在張遮旁邊。


    那壺花雕早就煨熱,小寶提起來,她將其接過,便先給四個人都滿上了一盞,舉杯道:“大家都算得上是落難通州,風雪圍困,縱萍水相逢一場也算有緣,說不準往後便交成了知己。瑞雪兆豐年,我先敬上一杯!”


    蕭定非格外捧場:“說得好!”


    小寶默默遞他個白眼。


    張遮抬目,恰對上薑雪寧在昏黃燈火映照下亮晶晶的一雙眼,端起麵前那小小的一盞酒來,到底還是和她輕輕碰了一下,然後便見她麵上都綻開笑來,同大家一道舉杯飲了。


    花雕正當熱著喝,酒味濃鬱,猶似一股醇厚的暖流在喉間化開,潤到肺腑,讓人覺著整個身子都跟著慢慢地暖起來,倒是消減了方才在外頭沾著的幾分寒氣。


    張遮慣來寡言少語,也就不怎麽說話。


    蕭定非這人卻是個自來熟,因為知道過不久就要去京城,若無什麽意外的話隻怕就要成為定國公世子,是以對著眾人的態度前所未有地好,話裏話外都要問問京城那些個世家大族的格局,儼然是已經在為入京做準備了。


    薑雪寧知道這麽個壞胚定是蕭氏一族的克星,巴不得這人在京中混個如魚得水,要看看蕭氏那一幫人見了蕭定非之後是什麽臉色,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京城一幹世家大族的老底兒都給蕭定非扒得透透的。


    誰叫她上輩子是皇後呢?


    坐的位置高,能看到的東西就不少,雖然眼下自己用不著,但可以拿出來給別人用嘛。


    蕭定非聽得連連點頭,一副已經把薑雪寧當成了兄弟的模樣。


    有他在,這頓飯吃得倒不冷寂也不尷尬。


    連小寶有時候聽多了他阿諛奉承的話都要忍不住插嘴刺他一句。


    蕭定非也不介意。


    誰叫他知道小寶是謝危的人呢?且旁人刺他一句又不少塊肉,權當耳旁風,吹過就過了。


    張遮酒量不好,素日裏也不大喝酒。


    那日圍剿天教的時候,因形勢所迫喝了三大碗,內裏便暈頭轉向,隻不過沒叫人看出來罷了。後來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來,再醉的酒也醒了。


    現下卻是陪著喝了好幾盞。


    他飲酒易上臉。


    那一張冷肅寡淡的麵容上,已微微見了薄紅,倒是難得消減幾分平日的刻板,酒氣醺染清冷,燈火燭照之下,也是五官端正,麵如冠玉。


    薑雪寧夾菜吃時不意瞥上一眼,隻覺心驚肉跳,卻是有些不敢再看,便連自己原要與他攀談的話都忘了。


    她端了一盞酒站起身,道:“這杯酒我要敬張大人。”


    桌麵上頓時靜了一靜。


    張遮同蕭定非完全兩樣,是個克己守禮的人,當下也執了酒盞站起身來。


    在這小小一間屋子裏兩人相對而立。


    蕭定非麵上便掛了怪異的笑。


    薑雪寧也不看旁人,隻看向張遮,異常認真地道:“此番涉險輾轉來到通州,一路上多勞大人相助才能保得周全,今日座中僅有薄酒一盞,堪表謝意,還望大人不嫌。”


    張遮道:“也該張某謝二姑娘的。”


    前麵固然是他護著薑雪寧,可後麵那刀光劍影的亂局中,若無薑雪寧帶了府衙的兵來,隻怕他也葬身於刀劍了。


    隻是這話不能明說。


    畢竟中間還牽扯著那位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的謝少師。


    薑雪寧那日帶了人來救,卻被他厲聲質問為什麽迴來,心中不免有幾分委屈。眼下卻不曾想到張遮會對著她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知道,他記得。


    也不知是方才喝下去的幾盞花雕滾燙,還是此刻微有潮濕的眼眶更熱,她忙掩飾般地仰首將盞中酒飲盡。


    張遮默然地看她,也舉盞飲盡。


    蕭定非在旁邊揶揄:“哎呀看二位說得這恩深如海情真意切的,知道的說你們在吃年夜飯,不知道的怕還以為兩位是在拜堂呢!”


    這人說話總沒個遮攔。


    薑雪寧皺眉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蕭定非道:“哈哈,快坐下快坐下吧!來來來,我給你們倒酒,光這麽吃著喝著也無聊,大家來行個酒令怎麽樣?”


    話說著他還真給眾人斟酒。


    張遮坐下後,卻有了幾分恍惚。


    安靜的夜裏遠遠傳來放爆竹的聲響。


    他向窗外看去。


    道藏樓修在山間,外麵是泥徑山影,古鬆堆雪,飄飄揚揚的雪從高處撒下來,格外有一種雪中圍爐夜話的深遠幽寂。


    隻是……


    雪再好,終究要化的。


    蕭定非已經不顧小寶的反對行起了酒令,一圈轉過後正該輪到張遮,卻沒想看向張遮時,卻見這位張大人靜坐在桌畔,靜默地望著窗外。


    他喊了一聲,張遮才迴轉目光。


    蕭定非察言觀色上也是很厲害的,笑著道:“難得良辰佳節,可看張大人神思恍惚,好像有什麽事情記掛在心?”


    薑雪寧也看向張遮。


    張遮卻低垂了目光,慢慢道:“天雪夜寒,京中該也一般。家母獨居舊院,張某如今卻身陷通州,未能歸家侍奉,心有愧,且有些擔憂罷了。”


    蕭定非頓時“啊”了一聲,有些沒想到。


    張遮母親……


    昏黃的燈光下,薑雪寧手搭著的杯盞裏,酒液忽然晃動起來,搖碎了一盞光影,她的麵色仿佛也白了一些,少了幾分血色。


    屋舍裏忽然很安靜。


    後麵蕭定非又笑起來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對著張遮說了好幾句吉祥話,舉杯遙遙祝願京城裏張母她老人家身體康健事事順心。


    薑雪寧卻變得心不在焉。


    連後麵還說了什麽,行了什麽酒令,都忘了,腦海裏麵浮現出的是前世一幕幕舊事。


    夜裏宮廷,她拉了張遮的袖子,懇請他幫自己一把;坤寧宮中,乍聞事敗他被周寅之等人捏了罪名投入大獄;然後便是那初雪時節,張遮家中傳來的噩耗……


    那位老婦人,薑雪寧從未見過。


    可料想寒微之身,困窘之局,教養出來的兒子卻這般一身清正,該既是一位慈母,也是一位嚴母,是個可敬的好人。


    她想,上一世張遮獄中得聞噩耗時,迴想那一切的因由,會不會憎恨她呢?


    那些日子,她都在惶恐與愧疚的折磨中度過。


    末了一死倒算是解脫。


    如今忽又從張遮口中聽他提起其母,薑雪寧上一世那些愧悔幾乎立刻像是被紮破了似的湧流出來,讓她覺出自己的卑劣。


    萬幸。


    一切得以重來。


    她不由感念老天的恩賜,隻是不論如何想強打笑容,這一通酒,一頓飯,到底吃得有些食不知味了。


    宴盡臨別,要出門時,蕭定非也不知是不是看出點什麽端倪來,瞧了她片刻,低聲道:“二姑娘怎麽也恍恍惚惚的?”


    薑雪寧沒有迴答。


    蕭定非便覺得自己認識新新舊舊這一幫人怎麽都有點矯情,輕哼了一聲:“你懶得說本公子還懶得聽呢!隻告訴你一聲,通州渡口子夜時有人放煙火呢,滿城老百姓都出去看。”


    說完嘿地一笑,轉身就朝外頭走。


    眾人一道來的,自然也一道迴。


    迴去時路過謝危那座小院,劍書的身影看不到了,那屋舍裏仍舊黑漆漆一片。


    蕭定非拉了小寶說有事問他,先從岔路走了。


    薑雪寧知道這人又是在給自己製造機會,暗示她邀張遮一塊兒去渡口看煙火呢。隻是她心裏壓著事,臨到這關頭,竟有萬般的猶豫和膽怯。


    那一腔奔流的勇氣仿佛都被澆滅了。


    直到與張遮話別,原本備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她一個人走迴了自己的屋前。


    台階上已經蓋了厚厚一層雪。


    薑雪寧走上去,抬手便要推門。


    隻是那門框也早已被凍得冰冷,一觸之下,竟涼得驚心,讓她原本混沌的腦袋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她在幹什麽?


    有什麽可猶豫的?


    重活一世不就是去彌補上一世未盡的遺憾,避免走向那些覆轍嗎?


    既然想要,那便去追,那便去求,忸忸怩怩豈是她的作風!


    先前準備好卻未送出去的福袋荷包,原藏在她的袖中,裏頭沉甸甸的放著些好意頭地瓜果樣式的金銀錁子,薑雪寧將其取了出來,能清楚地摸到裏麵裝著的薄薄一箋紙。


    我意將心向明月。


    她胸膛裏頓時滾燙起來,這一刻決心下定,竟是連門也不推了,徑直快步順著遠路返迴,踩著甬路上還未被雪蓋上的行跡,往張遮的居所而去。


    寒風刮麵生疼。


    她都渾無感覺。


    隻是到得張遮屋前時,裏麵竟也漆黑的一片,沒有亮燈,也無什麽響動。


    薑雪寧不由怔了一怔。


    往返一迴並未耽擱多久,張遮已經睡下了嗎?


    她猶豫片刻,還是伸手輕輕叩了叩門:“張大人睡下了嗎?”


    裏頭闃無人聲。


    迴應她的隻是那漆黑的窗欞,還有庭院裏吹拂過雪鬆的風聲。


    過了片刻,薑雪寧再一次輕輕叩了叩門:“張大人在嗎?”


    門內仍舊靜寂。


    她便想,張遮有傷在身,酒量也不好,或許是睡下了吧?也或許是沒在屋中,被誰拉著去與眾人一道犒賞軍士了。


    隻是心裏忽然空落落的。


    眉眼低垂下來,她看著自己掌心裏攥著的錦囊,隻道自己慫包,先前猶猶豫豫,以致現在連當麵表露心意的機會都沒有。


    但決心已下,倒不反悔。


    薑雪寧想了想,隻輕輕將這隻繡著福字的錦囊係在了左側那枚小小的銅製門環上,盼他明晨該能看到,然後才笑了一笑,強壓下滿懷的忐忑,在門外望了一會兒,轉身迴去。


    庭院的積雪裏延伸出三行腳印。


    那雪在枝頭積得厚了,壓著枝條簌簌地落下。


    墨藍的夜空裏忽然一聲尖嘯。


    是城外另一邊的渡口方向,有璀璨漂亮的煙花升上了高空,砰地一聲炸開來,綻出明明閃爍的華光。


    張遮背靠門扇,屈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遠了,不見了。半開著的窗外,焰火的光照進來,鋪在他輪廓清冷的麵龐上,落到他沉黑的眼眸中,隻映出一片燒完後殘留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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