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除夕前


    翌日清晨,薄薄的一層天光照在台階上。


    屋裏麵似乎有些細碎的動靜。


    刀琴劍書早著人備好了一應洗漱之用,在外頭候著,聽見卻還不敢進去,隻因並不知謝危是否已經醒了起身。


    直到聽見裏麵忽問:“什麽時辰了?”


    劍書迴道:“辰正一刻。”


    裏頭沉默了一陣,然後才道:“進來。”


    謝危一早睜開眼時,隻覺那天光透過窗紙照進來,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搭了額角坐起,才發現自己竟然是一覺睡到了大天明。


    冷燭已盡,屋裏有些殘存的暖意。


    向角落裏一看,那一張峨眉靜靜地擺在琴桌上,仿佛無人動過。


    劍書、刀琴進來時,他已起了身,隻問:“寧二昨晚何時走的?”


    劍書道:“大約亥時。”


    謝危便又是一陣沉默,末了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換衣洗漱、用些粥飯。


    天教之亂既平,在這通州勾留兩日,料理完一應後續的事宜便該啟程迴京。怎奈昨日暮時好一場大雪,堆了滿地,下麵人迴稟說從通州到京城的官道被大雪和落石埋了,尚在清理,一天兩天怕不能成行。又加之張遮、蕭燁及大部分幸存之兵士都有傷在身,謝危聽了下麵一番稟告後,便吩咐下去,先在通州盤桓兩日。


    一應大小官員昨日早得聞京中來了人,今日全都趁機來拜。


    原本一個清淨的上清觀門口,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不熱鬧。


    薑雪寧昨日晚上從謝危房中溜出來後,本意是順道想去看看張遮的,但經過他房門時但見燈燭熄滅,一片漆黑,又想他連日來奔波疲累、殫精竭慮,正該好生睡上一覺,於是忍了沒去打擾。


    到第二日一醒,她便去找。


    張遮氣色較之昨日自然是好了一些,隻是慣來沉默寡言,兩人又已經脫離了險境,再不像是路途中那般可權益從事、相互依存的狀況,是以任薑雪寧伶牙俐齒,也不知對著這悶葫蘆要說些什麽。張遮又恪守禮節,更不用說有醫囑在前,要他好生休息,薑雪寧也不便太過攪擾,隻好早上看一迴,晚上看一迴。


    張遮如何想不知道。


    她自個兒隻覺得殊為滿足,倒是一點也沒有想家的模樣,成日裏開開心心,笑容常掛,上清觀裏誰見了她都覺得舒坦。


    隻是天公實在不作美。


    通州官員鬧鬧嚷嚷來拜了兩天,謝危也著手料理完了鏟滅天教一役後的殘局,還跟蕭遠議了好幾迴的事,本準備啟程離開了。


    年關已近。


    若腳程快些,眾人當能趕在節前迴家。


    可沒想到,第三日早上又下起大雪來,驛站那邊傳來消息,說前些日坍塌過的山道又塌了,是前些日雪化匯聚成洪流,給衝垮的,仍舊走不得。


    薑雪寧坐在窗前,以手支頤,聽了小寶轉達的話之後,不由道:“難道過年也留在通州?”


    小寶把熱茶給她換上,道:“聽先生的意思,多半是了。”


    薑雪寧便皺了眉。


    小寶 道:“蕭國公他們也走不了,前些天才和先生商量過,說除夕那日要找家酒樓大擺宴席,犒賞軍士,以慰大家思歸之心。您若想家得慌,到時也可去湊個熱鬧?”


    想家?


    薑雪寧一聲輕嗤。


    她可不想家。


    旁人過年,自然要迴家。


    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團團圓圓,縱然平時有些糾葛打鬧,在這種好日子裏也都放下了。相互說些吉祥話,放炮竹,吃年糕,守歲,隻盼來年更好,是世間難得溫情的日子。


    可對她來說,卻越見冷清。


    往常與婉娘在鄉下莊子時,那些個山野之中的粗人農戶,大都輕視婉娘的出身,雖因為她們畢竟從大戶人家來,都有些求於婉娘的地方,可暗地裏卻給了不少的白眼。


    婉娘也不屑與粗人打交道。


    每逢過年,家家戶戶熱熱鬧鬧,婉娘帶著她卻與平常無異,隨意吃些東西,連歲也不守,囫圇便往榻上睡了。


    她年幼時不知有這迴事,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待年紀稍大一些,開始和村落裏那些孩子們玩到一起,說上話了,才發現原來別人家是要過年的。


    有一年她便迴去問婉娘。


    婉娘根本沒搭理她。


    又一年過年,她忍不住跟了別的小孩兒到別人家裏去,吃了飯,放爆竹,等到晚上要溜迴家的時候,推開門卻發現本應該去睡了的婉娘坐在屋裏,冷冷地瞧著她,竟把她拎了關在門外。


    外頭又黑又冷,她嚇壞了。


    抬了手使勁地拍著門,哭著問婉娘怎麽不讓自己進去。


    婉娘仍是不搭理。


    她哭累了,便靠著門糊糊塗塗地睡去,第二天一早就發了燒,婉娘這才帶她去看大夫。


    從這以後,薑雪寧便再也不敢提過年這迴事了。


    她實在太怕了。


    後來迴了薑府,倒是每逢年節都要吃團年飯,可好像總與她不相幹。霧裏看花、水中望月似的,隔了一層不真切。


    她畢竟不喜歡薑雪蕙,也不喜歡孟氏。


    大家平日裏不見,過年卻要互相給對方添堵,能痛快嗎?


    至於後來到了宮裏……


    那就更沒意思了。


    除夕賜宴,朝野上下顧著君臣的禮儀,妃嬪們又爭奇鬥豔,縱然是高興的日子,人人也在相互算計,哪裏有什麽意思?


    更何況朝野上下也不是人人都來除夕宴。


    有的是官位太低,來不了。


    也有一些是能來卻自己不來。


    比如彼時已經是當朝太師的謝危,幾乎年年稱病,總也不到;


    比如那油鹽不進的張遮,總視皇帝的恩典於無物,上過折子謝罪說,要在家中侍奉母親。


    是以,薑雪寧還沒在除夕佳節這種日子看見過張遮……


    手指搭在冰冷的窗沿上,薑雪寧心頭忽然一跳,轉頭問小寶:“張大人呢?”


    小寶愣了一下:“什麽?”


    薑雪寧忽然有些緊張:“張大人過年也不迴京城嗎?”


    小寶這才知道她問的是什麽,答道:“前日張大人有著人問過道中積雪和山崩的情況,提過要冒雪迴去,可道路未通本就危險,何況他身上還有傷,大夫說還要將養幾日。謝先生便沒有答允,隻說張大人若出意外,誰也擔待不起。”


    張遮也要早通州過年。


    一股熱氣緩緩自心底流湧出來,薑雪寧手指都跟著顫了一下。


    小寶納悶:“您也想迴去嗎?”


    豈料薑雪寧渾然沒聽到似的,動也不動一下,過了半晌竟然直接轉身往外走,連傘都沒拿一把。


    小寶嚇了一跳:“您幹什麽去?”


    薑雪寧是想出門去,可走了幾步了才想起自己也不認識通州城裏的路,迴頭道:“通州有好的酒坊酒樓嗎?怎麽走?在哪裏?”


    小寶:“……”


    薑雪寧原本意興闌珊的那張臉都像是被點亮了似的,有這煥然的光彩,竟是笑著道:“你帶我去。”


    小寶沒明白她想做什麽。


    可劍書公子那邊有過交代,著他把薑二姑娘照料好也看護好,別再出先前那種岔子。


    他可不敢任由薑雪寧一個人去城裏逛。


    當下雖有滿心的狐疑,也隻好把傘拿了陪她去。


    城裏的大酒樓這時都還沒歇業,也有一些好廚子逢年過年要去幫一些富戶家裏做席麵。薑府逢年過節都會請得月樓的大廚到府裏做一桌好的。


    薑雪寧知道有這迴事,便直讓小寶引路。


    路上看見些店鋪還開著,賣的大多都是年貨。原本前些天見著時,她還不大感興趣,這迴卻是停下來仔細地看了看,甚至還買了幾盞紅燈籠,另買了隻繡著“福”字的福袋小錦囊,一方上好的印章,又去銀號兌了一把鑄成福瓜壽果等吉祥模樣的金銀錁子。


    小寶在旁邊看著,琢磨她這像是準備給誰過年。


    兩人路上耽擱了一陣,才到了城裏做菜最好的四海樓。


    一問掌櫃的,果然能請廚子去。


    隻是價錢竟然不低。


    買什麽燈籠福袋不花幾個錢,印章和金銀錁子卻不少,薑雪寧把自己手裏剩下的銀兩一扒拉,皺了眉:“一百兩,哪兒有這麽貴的?”


    掌櫃的倒是和氣,同她解釋:“實不相瞞,本樓的桂花酒是出名的,平時價也不便宜,今年沒剩下幾壇。別的廚子也老早就被別的府請去了,留下來的這位是咱們樓裏大廚許師傅,本是準備迴去老婆孩子熱炕頭。但生意到了門前,使得上價錢當然也不拒絕。您要出得起這個價,我就幫您說項說項。”


    一百兩對薑雪寧來說,真不是什麽大錢。


    往日花起來都不眨眼。


    她一眼就看出這掌櫃的是趁機抬價,殺生客,可為著這麽點錢,也犯不著跟他斤斤計較。


    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她便道:“也行。不過我身上沒帶這麽多銀子,您看我手裏剩下這二十兩,付給您做定金。剩下的那些,晚些時候您派個人來上清觀取,我就住在那兒,除夕的席麵也在那邊做。”


    掌櫃的頓時詫異看了她一眼。


    城裏都傳開了,上清觀那邊出了大事,這些天來就看著官府的轎子在觀前出出入入。如今住在上清觀裏的,可絕不都是普通人啊。


    他對薑雪寧一下就恭敬起來,連忙答應。


    小寶看著,欲言又止。


    出了酒樓,薑雪寧問他:“怎麽這臉色?”


    小寶道:“太貴了,再說您哪兒有那麽多錢?”


    要知道,薑雪寧現在身上的錢就是先前他給的一百兩,是先生交代給的,他身上也沒多的。剛才薑雪寧卻是一口就應下了那個價,簡直……


    總之小寶覺得不靠譜。


    薑雪寧聽了卻是挑眉笑笑,難得有些得色:“沒錢?本小姐可多的是錢!”


    她把印章揣了,又把那些金銀錁子都放進了福袋裏,沉甸甸地放進袖子裏藏好,不讓別人瞧見,便腳步輕快地迴了上清觀。


    這些天來,謝危都沒叫她去學琴。


    聽說是事情忙。


    畢竟通州來拜會的官員太多,想必挪不開時間來訓她。而且前兩天開始,這位少師大人便聲稱自己病了,染了風寒,不見外客。


    薑雪寧一琢磨就知道這是托詞。


    一箭之力能穿過人的肩膀,豈能是個年年冬天都要生病的弱書生?


    想來隻是懶得應酬通州這幫官員。


    她才一迴到上清觀,便破天荒往謝危那院子走。


    劍書剛端了撤掉的冷茶從裏麵出來,看見她跟見了鬼似的:“二姑娘怎麽來了?”


    薑雪寧咳嗽了一聲,向他身後緊閉著的門扇望了望,壓低了聲音問道:“先生睡了嗎?”


    這模樣有點鬼鬼祟祟。


    劍書猶豫了一下,道:“睡下了,您要見嗎?”


    “不不不不……”


    開什麽玩笑,薑雪寧可不想主動找死!


    她抬手把劍書拉到一旁來。


    “我這話跟你說就行了。”


    劍書看見她那白生生的手扯著自己袖子,眼皮跳了一下,心底冒上幾分寒氣兒,道:“您說話,別動手。”


    大男人這麽小氣!


    薑雪寧也沒往深了想,放下手,擺出了十分良善的表情,道:“你跟著你們先生出來,身上一定帶了錢吧?隨便給我個千兒八百兩使使。”


    隨便給個千兒八百兩使使……


    劍書嘴角抽了抽:“您——”


    薑雪寧及時道:“你知道的啊!”


    劍書道:“我知道什麽?”


    薑雪寧可知道劍書刀琴都是謝危心腹,謝危的事兒他倆都門兒清,便一叉腰:“你們先生可還欠我好幾萬的銀子沒還,我要個千八百兩不算過分吧?我想你們先生染了風寒,身子不好,也不好去打擾。你便給了我,迴頭跟他說就是。”


    “……”


    劍書怕自己答應下來迴頭被自家先生打死,可眼前這位主兒又實在有些特殊,還真不大敢不給,實在讓他躊躇起來。


    薑雪寧催他:“不然我可就去打攪你們家先生了啊!”


    看他們平時那架勢也不像是敢隨便打攪謝危的。


    她覺著自己能順利拿到一筆屬於自己的錢。


    卻沒想,劍書幽幽盯了她半天,竟然道:“那您去吧。”


    薑雪寧:“……”


    這還是我認識的劍書?好像有哪裏不對啊!


    她愣住了。


    劍書卻返身要去叩門,隻道:“我這就為您通傳。”


    薑雪寧一激靈,嚇了一跳,忙去拉他:“別呀你幹什麽!”


    正自這時,方才還緊閉著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謝危站在門後,輕袍緩帶,身形頎長,手還搭在門沿上,仿佛是才起身,鬆散的頭發落了幾縷在雪白的衣襟,姿態間竟有那麽一點尋常難見的慵懶。


    然而眉目間卻是點清透的冷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門前這兩人的身上,然後落到了薑雪寧那還拽著劍書胳膊的手上。


    薑雪寧未覺得如何。


    劍書被這眼一看,卻是背後寒毛都豎了起來,幾如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忙將自己手扯了迴來,躬身道:“先生,寧二姑娘方才……”


    謝危淡淡道:“我聽見了。”


    薑雪寧後脖子登時一涼。


    抬眸打量謝危,麵色雖然有些白,卻實在不像是染了風寒病到沒法出來應酬的模樣,便忽然開了個小差,在心裏嘀咕一聲:果然是裝的。


    謝危看向她:“要錢?”


    薑雪寧本是想直接找劍書要,反正他們先生欠自己錢是事實,沒有不給的道理,讓他們迴頭去跟謝危說,謝危也不好吝嗇找自己計較。


    誰想到他竟然出來了……


    她囁嚅道:“是要,聽說先生在睡,便沒敢打擾。”


    聽說他在睡?


    謝危知道這小騙子滿嘴沒一句實話,也懶得揭穿她給自己臉上貼金的這種小把戲,笑著問她:“你可真是惦記著那點錢,說罷,做什麽用?”


    薑雪寧張口欲言,可話未出口,麵頰卻是微微一紅。


    謝危原是笑著,看見她這副情態,眼底的溫度便漸漸消了下去,唇邊的笑弧雖依舊在,卻沒了方才叫人如沐春風的味道,竟是看穿了她:“為張遮?”


    她喜歡張遮這事兒,在謝危這裏可不算是什麽秘密。


    薑雪寧方才說不出口,隻是難為情。


    但既然都被謝危猜出來了,她也就坦然起來,想謝危反正知道,便抬起頭來眉開眼笑道:“還是瞞不過先生。我想張大人本想迴家,可大雪封路走不成,要留在通州過年,便想好好籌劃一番,熱鬧熱鬧。否則大年晚上也不出門,一個人孤零零的……”


    “……”


    謝危看她俏生生立在屋簷下,眼角眉梢都似枝頭嬌花含苞般有種歡喜,往她身後一看,庭院裏未來得及打掃幹淨的那些積雪卻白得刺眼。


    他心底是含了萬般冷笑的凜冽。


    可話出口卻仍舊溫和:“你倒想得周到”


    薑雪寧還當他是誇自己呢,喜滋滋道:“那您是同意了?”


    謝危輕聲細語地笑:“是你的錢,自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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