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心扉


    貶為庶民, 家財充公, 流放黃州。


    上一世呢?


    上一世不僅貶為了庶民, 一族上下女者充為官妓, 男者罰為賤奴, 罪敢抗旨者處死, 三族之內皆流放至百越煙瘴之地, 離家去國四千裏,一路都是苦難,勇毅侯燕牧才到流徙之地沒多久便因濕熱天氣引得舊傷複發, 纏綿病榻沒多久便咽了氣。


    這一世比起上一世已經好了太多。


    可到底還是要流放嗎?


    黃州。


    黃州又是哪裏?


    兩世薑雪寧都不曾踏出離京城太遠的地方,即便是曾在書本上看見過這個地方,也很難去想象那究竟是個什麽地方, 是不是住得人, 又到底有多遠。


    薑伯遊卻是深感慶幸,眼看自己這女兒忽然之間神情怔忡, 生恐她憂愁於勇毅侯府的境遇, 忙寬慰起來, 道:“黃州地在湖北, 雖則二十年前平南王一役揮兵北上時的鐵蹄曾經踏過,以至於如今此地成了一座荒城、廢城, 可比起什麽尋常流放去的西北、遼東、百越, 已經好上了太多。頂多是日子苦一些, 好在性命無虞,隻當是尋常百姓。若熬得住, 將來未必沒有起複的時候。”


    薑雪寧靜默不言。


    薑伯遊又道:“這已是聖上法外開恩,說是念在侯府勞苦功高的麵上,實際上還是為溫昭儀腹中那還未出身的孩子著想,不願濺上血腥,寧願放過侯府,為那孩子積福。不然但憑著侯府敢於平南王逆黨聯係,隻怕是無法見容於侯府的。”


    道理薑雪寧都明白,然而隻要想到勇毅侯一府上下皆要背負冤屈,離開世代居住的京城和優渥的生活,去往黃州,連著那少年也要一並去受苦,她便能感到那種惆悵從心底深處翻湧上來,讓她格外地難受。


    她問:“什麽時候呢?”


    薑伯遊想了想道:“如今天氣這樣寒冷,且又抵近年關,怎麽著也該是年後吧。”


    薑雪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聽薑伯遊說了一會兒話,她終於迴了自己房中。


    屋內一應擺設已經簡單了不少。


    古琴蕉庵裝在琴囊中,斜斜地懸掛在牆上;燕臨生辰冠禮那日叫她幫忙收好的那柄劍,無言地藏在劍匣中;走到妝奩前,掀開一隻小小的盒子,已經幹枯的茉莉手串靜默地躺在裏麵。


    *


    天牢深處,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冬日冷寒,地氣潮濕。


    手摸上去便是這方寸囚牢中唯一的一床被子都是冰冷的,人眼所能見的光隻來自遠遠的牆上所點著的兩盞昏暗油燈,燕臨卻背朝著走道而坐,縱然背部都是嶙峋的血痕,目光卻向著這牢獄中唯一的一扇窗外看過去。


    白日裏的天氣算不上好,入目所見乃是灰蒙蒙一片。


    偶爾有雲氣從空中奔騰而過。


    然而等到天光漸暗,卻好似有一陣大風吹來將天際陰霾的雲層都刮跑了,寥落的星辰鋪在了窗口,一輪弦月靜靜地爬上梢頭。


    燕臨很久沒有看見這樣好看的風景了。


    他唇邊竟掛上了一抹淡笑。


    少年青澀的棱角中依舊藏著些許鋒銳,並未消磨,反而顯得越發昂揚,像是紮根在山間頑石裏迎風的勁鬆,沒有半分要折腰或是退避的怯懦。


    薑雪寧趁夜來到這裏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張堅毅的側臉。


    牢中望月,今夕何夕?


    她的腳步一下停止不動了,身後跟著她來的周寅之見狀壓低了聲音道:“姑娘長話短說,盡快出來,下官便先告退了。”


    這時燕臨才聽見了動靜。


    他迴轉頭來才看見了牆邊燈下立著的那一道身影。


    想來是瞞著旁人偷偷進來的,身上披了件深黑的鬥篷,把自己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然而那一張白生生的臉依舊在昏黃的光下映出柔潤的光澤。


    都不需見著全貌,燕臨便知是她。


    那一瞬他低低笑起來:“連這裏都敢來,可真是長本事了。”


    薑雪寧眼圈微紅,過了好半晌才知他是認出了自己,邁步走上前去時隻覺像是踩在雲上,深一腳淺一腳有些飄忽。


    也是走得近了,她才看見燕臨背後的血跡。


    這寒濕的牢房中除了柴草和腐鏽味道,還飄蕩著一股隱約的血腥味兒與清苦的藥味兒。


    在聽說勇毅侯府的案子由三司審結之後,她心裏便放不下,派人叫了周寅之來問,終於還是冒險由他帶著進了天牢。


    好在侯府犯的不是死罪,原本駐紮在天牢的重兵都撤了。


    整座天牢的防衛都鬆懈下來不少,據周寅之說已經有人暗中來探望過侯府,想來暗中能夠操作,這才得以一路過了重重關卡前來。


    薑雪寧站在外麵,竟不敢靠得近了,怕見著少年狼狽的模樣,也叫他難堪,隻問:“這些天,你……”


    還好嗎?


    想也知道不好啊,問有什麽意義?


    話說了才一半,她忽然就失去了言語,竟覺得往日什麽都能說的一張嘴變得笨拙起來,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燕臨卻望著她道:“挺好的。”


    薑雪寧鼻子便又酸了。


    燕臨卻是忍不住笑,但大約也是這笑牽動了背後的傷口,讓他吃了疼,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又咳嗽了幾聲,臉色蒼白了些:“別在外頭,站著,進來呀。”


    薑雪寧愣住。


    這裏可是天牢,兩人中間擱著厚厚的牢門,要怎麽進去?


    卻沒想到那少年扶了一把邊上冰冷的牆壁,竟然有些費力地起了身,站起來走到那牢門前,將那一圈一圈纏在上麵的鎖鏈解了開,像是在自己家裏似的,拉開牢門,擺手相迎。


    薑雪寧目瞪口呆。


    這時候她才忽然想起,上一世燕氏一族出事之後,燕臨其實是來找過自己的。之後她才知道勇毅侯府出了事。


    試想一下,如此重罪,燕臨怎得脫身?


    如今這牢門就這般隨意地用鎖鏈搭著,幾乎一瞬間就喚醒了她上一世的記憶,覺出了其中不尋常之處——看似是被流放,然而暗中卻享有這樣的自由,勇毅侯府彼時的處境,當真是所有人以為的那樣差嗎?


    燕臨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麽,眼看著她站在外頭半天不動,終於沒忍住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拽了進來,道:“一看你這樣就知道這些天擔心壞了,也不想想我侯府好歹也是京中兩大高門之一,在朝中根基深厚,且還有你這個機靈鬼提前來通風報信,讓我們能提前做好準備,哪兒能真的落入完全不能翻身的窘境?”


    薑雪寧眨眨眼還是沒反應過來。


    被燕臨一拽,她沒留神踉蹌了一步,還好燕臨反應快,扶了她一把,才沒讓她摔倒。


    這般有點呆呆傻傻的迷糊樣,著實令燕臨歎了口氣:“看著你這樣,便是迴頭我去了黃州,隻怕都放心不下。”


    薑雪寧道:“我沒有那麽傻的。”


    燕臨便坐在了牆角那甚至說得上是簡陋的床榻上,也拍了拍自己身邊叫她來坐,道:“我知道,真傻也不至用周寅之暗中通報消息了。這迴也是他幫你進來的嗎?”


    薑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於是道:“此人野心勃勃,不過也無甚大礙。牆頭草,風往那邊吹便向哪邊倒,隻要你是那股最強勁的風,他們便不會離開你。隻是若你無心去做那股強風,到底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這一點薑雪寧知道。


    她坐下來,低垂著眼眸,靜默不語。


    在這窄窄的、陰暗的囚牢裏,少女與少年並排坐著,就好像是很多年前那些悠閑的、慵懶的午後,一道爬上了院牆,並排坐下來一起剝那剛采迴來的雞頭米,彼此相視而笑,兩條腿都掛在牆下晃蕩;又像是偷偷溜到佛寺的後山,靠在那巨大的佛像背後,一道把手放在嘴邊,向著對麵的山穀大喊,驚飛了棲息的群鳥……


    過往時光,在這一刻靜默地流淌。


    她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潮濕斑駁的牆麵上,被牆上那些堵滿汙垢的裂縫連接到一起。


    燕臨忽然就很舍不得這座京城。


    因為這裏有他想念的人。


    他轉過頭來望著少女恬靜的側臉,忽然問她:“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薑雪寧說:“隻是想來陪陪你。”


    說什麽也不知道,但這般一起坐著,仿佛就已經很安心了。


    少年的眼底氤氳了幾分霧氣,笑起來時便格外有了一種動人的意味,隻道:“你對我這樣好,我也對你這樣好,可為什麽你不喜歡我?”


    薑雪寧埋下了頭去,無言。


    過了很久,那搖曳著的昏黃的光影裏,才浮起了她的聲音:“跟你沒有關係。我都說過了,我是個壞人。”


    燕臨卻還是望著她,不曾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是怎麽個壞法?”


    薑雪寧的記憶忽如奔流的長河,又迴溯到了上一世。


    這一世的燕臨真的沒有任何不好。


    隻是刻在她記憶裏的傷痕實在是太深了,以至於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抹去,隻好遠遠地避開,盡力地彌補……


    “我做過一個夢。


    “夢裏我傻傻地跟你說,我想要當皇後。


    “你就變得很生氣。


    “後來我當了皇後,你也迴來了,然後和別人一起,把我關了起來,對我好壞好壞……”


    薑雪寧的聲音有些煙雲般的縹緲,前麵還輕輕的,後麵卻好像琴弦般顫了一顫,但很快又穩住了,隻是眨眼看著前方的瞬間,滾燙的淚珠卻忽而滑落。


    她想,這一刻自己是懦弱的。


    抬手若無其事地把眼淚擦了,她還笑:“我是個膽小鬼,夢裏麵你可嚇人了,所以就不喜歡你了。這樣還不夠壞嗎?”


    說的明明是夢,可她眼淚滾落的那瞬間,燕臨卻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被揪住了,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就好像真的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世上怎麽會有人因為一個夢就不喜歡人了呢?


    可此時此刻他竟不忍去深究,隻是道:“那怎麽能說是你壞呢?分明是你夢裏的我,太壞太壞,才讓寧寧不敢喜歡我。”


    少年的聲音是這般體貼而溫柔。


    相比起來她的言語像極了無理取鬧。


    薑雪寧一下就哭了出來,眼圈紅了一片,想止也止不住,惹得燕臨無奈地上來抬了手指給她擦眼淚,還問她:“你想當皇後嗎?”


    來之前薑雪寧想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哭。


    然而眼淚控製不住掉下來時,便覺得丟臉。


    她退了開,胡亂舉起袖子擦眼淚,也避開了少年灼然的目光,悶悶地道:“都說了是夢裏,現在不想的。不過那可是皇後,誰不想當人上人,想想怎麽了?”


    燕臨失笑,目光卻深了幾分:“皇後算什麽人上人。”


    這天底下,真正的“人上人”隻有一個。


    薑雪寧不知他何出此言,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卻抬起手來輕輕地摸了摸她腦袋,眼底隱約地劃過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一座囚牢裏,在這樣困厄的境地中,這一名剛成年的少年郎,忽然悄悄地立下了一個宏偉的心願,但他誰也沒有告訴。


    外頭敲過了梆子。


    夜過子時。


    那方寸窗外的弦月也升上了中天,瞧不見了,徒留下一框稀落的星子和墨藍的夜空。


    燕臨覺得這時間過得實在有些快了,又想起自己這一去不知多久能迴,便問她:“有喜歡的人了嗎?”


    薑雪寧低著頭說:“有。”


    燕臨笑問:“那是誰?”


    薑雪寧不吭聲,也不敢說。


    燕臨便想起自己冠禮那一日曾看見的那名刑部的官吏,道:“是刑部那位張遮大人麽?”


    薑雪寧登時驚愕地抬眸望著他。


    燕臨卻顯得平淡淡地,道:“你看他時的眼神,便像是我看你時的眼神。”


    薑雪寧無言。


    燕臨則轉眸望著她,偏用了半開玩笑的口吻對她道:“我走的這段時間,你可要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嫁個值得托付的好人。不然啊,等我迴來,可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都要把你搶過來。”


    少年用的是玩笑的口吻,甚至還含著笑,然而目光裏卻是深深的認真。


    薑雪寧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然而,嫁給張遮嗎?


    那她可真是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呢。


    她輕輕哼了一聲,明知少年有些戲謔地看著自己,卻不大肯服輸,隻道:“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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