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聖賢魔鬼


    公儀丞已經是五十多的年紀了, 一張臉十分瘦削, 身材也似枯枝似的幹瘦。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 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 一雙眼睛倒透著些看透人心、精於籌謀的老辣, 一身灰布袍子穿在身上, 甚至還透出些陳舊, 讓人很難相信,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天教二先生之一,一位跟在教首身邊地位極高的謀士。


    他入天教快有三十年了。


    跟在教首身邊所經曆過的事情更是數不勝數, 可以說早已見慣風雲,處變不驚了。


    隻是當謝危的人找上門來,請他過府一敘時, 這位老謀深算的人精依舊嗅出了幾許不尋常的意味兒。


    公儀丞倒不怕謝危。


    畢竟教首雖養此人二十年甚至收為義子, 似乎是視同己出,極為信任, 可謝危身世畢竟特殊, 這種信任究竟到哪種程度, 隻怕不好妄下斷言。


    他隻是有些嫌麻煩。


    但人都已經找上門來了, 哪兒能不去?


    且待在京中這一段時間,公儀丞著實發現了一些不大好的端倪, 也正琢磨著找個恰當的時機敲打敲打謝危, 好叫他記住, 什麽才是自己的本分。


    所以,他還是來了。


    “請進。”


    斫琴堂內傳來謝危淡淡的一聲。


    一如公儀丞在金陵偶爾見著他時一般, 這些年來倒沒有什麽改變。


    心裏頭一念轉過,他便走了進去。


    劍書立在了門外,沒有進去。


    斫琴堂外有些昏暗的光線從窗沿上照入,謝危穿著一身雪白的道袍,隻用了一根烏木簪束發,倒有大半都披散在身後,透出一種在家中的隨意和閑適。


    一應茶具已經備好。


    他抬頭看見公儀丞,請他坐下,笑了一笑:“前些日聽聞公儀先生到了京城,我還有些不信,想先生若來京城多半會告知謝某一句。沒想到,先生是真的來了。”


    天教的核心勢力都在南方。


    京城處北,朝廷的力量深厚,越往南控製越弱,也正適宜天教傳教,發展勢力。


    公儀丞便常在金陵。


    至於京城,則一向是天教力量薄弱之地。


    但自從謝危幾年前上京趕考參加會試開始,尤其是四年前迴到京城籌謀著助沈琅登基開始,這樣一個人便成為了天教打入朝廷的暗樁,甚至這些年來越發壯大。天教的勢力也因此得以在京中暗中發展,到如今已經是頗具規模。


    隻不過在這裏,謝危才是話事之人。


    按理說,同是教中之人,公儀丞來到京城,無論如何該給謝危打上一聲招唿,可他沒有。


    公儀丞落座在謝危對麵,此刻便抬了眼打量他,似乎是在揣摩他這一句話背後藏著的深意,然而開口卻異常直接:“教首有命,事急在身,忙於應付,一沒留神忘記了。何況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謝危將滾燙的水注入了茶盞之中。


    公儀丞便看著那流瀉的泛著白氣的水,淡淡道:“到了這京城,到處都是耳目,教首的事情吩咐下去尚有人要問一句該不該請你示下,哪兒用得著我來知會你?”


    謝危執著壺的手頓了頓,道:“公儀先生言重了,天教上下皆奉教首為尊,有命必從,有令必行,教首待危恩重如山,危豈敢僭越?”


    公儀丞冷冷地笑了一聲:“是嗎?”


    謝危將那燒水的壺放迴了爐上,臉色倒沒變,轉過來還為公儀丞斟上了茶,道:“危自問並無有損天教之所為。”


    公儀丞的目光忽然變得鋒銳了一些,站了起來,踱了兩步,從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俯視著他,竟道:“那通州、豐台兩城外麵的事又怎麽解釋?”


    謝危飲了口茶,挑眉:“什麽事?”


    公儀丞看著他這淡靜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樣,終於覺得一股怒氣從胸中起,聲音也變得尖利了幾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錯要對付勇毅侯府,可煽動民心引得天下紛亂,更能借此拉攏軍中勢力,壯大我教,實乃顛覆朝廷的天賜良機!可先後派去三撥人都如泥牛入海沒了音信,過後不久竟在碼頭的葦蕩裏找到屍首,悉數為人截殺!你會不知情?!”


    大約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燙,沏出來的茶湯劃過舌尖,留下的卻是幾分發澀的味道。


    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擱陳了。


    謝危於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抬眸時對上公儀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來:“哦,還有此事?自公儀先生入京後,教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應事務都由先生在打理,倒還真不知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可查到是誰做的了?”


    “……”


    四目相對,謝危的眼眸與神情都平和極了,公儀丞卻是緊緊地繃著,整張臉都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凝重。


    縱然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可公儀丞似乎總與謝危不對付。


    他覺得教首這一步棋就是下錯了,當年就該斬草除根不該留下這麽個人,還任由他到了天教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這天教勢力難以深入的京城!


    引狼入室,又放虎歸山!


    公儀丞道:“那可真是奇了。敝人還以為度鈞與勇毅侯府畢竟關係匪淺,此次那小侯爺冠禮你還親去為其加冠、取字,看著還像是念舊情的模樣,進而以為你對天教的計劃有所不滿,暗中阻撓,覺得教首太過殘酷呢!”


    謝危道:“公儀先生誤解了。”


    然而他說這話時卻並未直視著公儀丞,而是轉眸去看庭院裏凋敝的草木,接著便起了身來,負手到窗前:“我的誌向與教首的誌向一般無二,公儀先生在教中這麽多年,我之所為,該是早有所知的。”


    “那是以前,敝人自以為知道罷了。如今到了京城,須知人心易變。”公儀丞笑得嘲諷,“朝野上下乃至整個京城都知道,‘謝先生’很受聖上青睞,不久前甚至已經執掌了翰林院,地位越發穩固。隻怕再等上兩年,不僅有帝師之名,隻怕連帝師之實也快了!榮華富貴迷人眼,誰還記得當年發過的誓,立下的誌?”


    窗欞上有著精致的雕花,頗有幾分江南情調。


    隻是江南沒有這樣冷的朔風,這樣大的白雪。


    邊上擱著一隻花觚,然而這時節並無什麽新鮮的花枝,插在裏頭的隻是三支箭。


    謝危伸手拿起一支來。


    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鐵打成,箭身上描著細細的銀紋,箭羽卻是兩片精致的金箔,嵌進箭尾。這種乍一看有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大約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贈的玩意兒。


    他手指輕輕地轉了一轉。


    這一根箭也跟著轉了轉。


    謝危道:“公儀先生這般言語,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說來,宮裏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筆了?”


    獻給蕭太後的玉如意上刻著逆黨妖言。


    一樁風波鬧下來折損了他在內宮中的布置,三兩年心血毀於一旦,竟被逼得斷尾以求自保!這一筆賬,他可都還沒算呢!


    話說到這裏,終於算是有了幾分刀光劍影的針鋒相對之感。


    公儀丞一聽便大笑起來。


    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來,端起茶,卻陰沉沉地道:“ 我壞了你的布置,動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滿的!”


    謝危來到茶桌前方,背後便是那一堵空蕩蕩的用以麵壁的牆,隻道:“旁人有所求,才會受我拉攏。在宮裏麵當差的,大多都是貧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門忠烈,保家衛國,稱得上社稷棟梁。公儀先生輔佐教首多年,出謀劃策,運籌帷幄,也曾傳教布道,今來京城卻是先鬧玉如意一案風波牽累眾多無辜之人,又要陷侯府於不忠不義之地,置其滿門性命於不顧。敢問先生,又是否還記得當年發過的誓,立下的誌?”


    “好,好!可算是說出真話來了!”公儀丞忍不住地撫掌,但注視著謝危時卻多了幾分蔑視,“數月前教首派我秘密來京中了解情況主持大局的時候,便曾有過擔憂,一怕你富貴迷了心,二怕你與侯府牽扯太深婦人之仁!我本想你是個顧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教首言中!”


    謝危迴視著他,沒有接話。


    公儀丞的目光冷冷地,連聲音裏都透出幾分寒氣,道:“你可不要忘記,當年是誰饒過你一命,又是誰讓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天教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該知道自己在什麽位置!教首要做的事,豈有你置喙的餘地?!”


    謝危依舊不言。


    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無溫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著越發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許的光亮。


    公儀丞的口吻已儼然不是相談,而是訓誡了,且自問年比謝危長,在天教資曆比謝危深,有資格教訓他這麽一頓。


    言語間甚至有了幾分威脅警告的意思。


    此次之後謝危必將失去教首的信任,是以他也不將謝危放在與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了,凜然道:“扶危濟困,天下大同,不過是招攬人心的教義。為成大事,犧牲幾個微不足道之輩,犧牲一個勇毅侯府又算得了什麽!亂世之中,聖人也不過是個廢物,這天下唯有梟雄能夠顛覆!”


    亂世中,聖人也不過是個廢物,這天下唯有梟雄能夠顛覆。


    謝危久久沒有說話。


    直到手中執著的那一根箭上的金箔箭羽不再折射天光,他才慢慢地道了一句:“你說得對。”


    公儀丞話說了許多,終於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都不迴頭看一眼他的神情,隻道:“從今往後,京中的教務你便不要再插手——”


    話才剛說到一半,他腦後陡然一重!


    竟是謝危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後,一隻手伸出來,毫無預兆地用力按住他的腦袋,壓著撞到了那茶桌之上!


    “劈裏啪啦!”


    茶桌上堆著的茶具頓時摔了一片!


    公儀丞年事已高不說,更沒有想過今日自己到謝危府上會遭遇什麽危險,因為根本沒有去想過謝危在天教多年,敢做出什麽驚世駭俗之事來,根本反應不過來!


    一切都在瞬息之間!


    謝危麵無表情,手裏那支箭冷酷地穿進了公儀丞的脖頸,玄鐵所製的鋒銳箭矢從喉嚨前穿出,力道之大竟將人釘在了桌麵之上,頸側的血脈爆裂噴出大股的血,濺了他一身的白!


    “咕嚕……”


    公儀丞的喉嚨裏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聲。


    他兩隻眼睛都因為驚恐瞪圓了,瘋狂地掙紮著,伸出手來,死死抓著謝危按住自己的手,也捂住自己的喉嚨,似乎想要以這種微弱的努力來挽救自己的流逝的生命。


    然而這一切在這漠然的人眼前是何等徒勞!


    不甘心,不敢信!


    公儀丞嘴裏都冒出血來,死死地瞪著他:“度鈞!你……”


    然而根本模糊極了,也聽不清楚。


    謝危似乎有些恍惚,想起了勇毅侯府那棵高高的櫻桃樹,還如先前一般,慢慢地、輕聲細語地道:“你說得對。聖人成不了事,這天下要的是梟雄。守規矩的人,走得總是要艱難一些……”


    那麽,還守什麽規矩呢?


    旁人做得的事,他也做得,且還會做得比旁人更狠、更絕!一如此刻!


    在生命的最後,公儀丞終於意識到了什麽,也意識到了謝危這番話底下的意思。


    然而已經沒有細想的時間了。


    後悔也晚了。


    他脖頸裏冒出的鮮血,不再如先前一般劇烈,就像是原本噴湧的泉眼慢慢幹涸了一般,變得平和。


    茶桌上下,淌了一片。


    漸漸沒了氣。


    猶帶著溫度的血從謝危腳底下漫過去,他沒有挪動一步,直到手底下這具幹瘦的屍體沒有了動靜,他才慢慢地鬆了開。


    聖賢麵孔,卻沾了鮮血滿手!


    轉過身來,那雪白的衣裳上已是觸目驚心一片,抬眸便見劍書站在門口,駭然望著他。


    謝危垂眸,隻走過去拿起案上一方幹淨的巾帕擦手,平淡地道:“收拾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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