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吃上了


    這是什麽表情?


    薑雪寧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莫名有點慫, 隻疑心自己說錯了什麽:“那我吃一個?”


    謝危:“……”


    薑雪寧立刻改口:“那還是不吃了。”


    謝危忽然覺得有那麽一點好笑。


    可不是笑薑雪寧。


    而是笑自己。


    他莫名搖了搖頭, 看著自己掌心那盞茶, 卻是想起燕臨來, 道:“性情頑劣, 脾氣不好, 還沒點眼力見兒,也不知燕臨是著了什麽魔。”


    好端端怎麽提起燕臨?


    而且還納悶燕臨為什麽看上她?


    薑雪寧扯了扯嘴角,小聲嘀咕:“所以燕臨有人愛, 而你沒老婆麽。”


    不過話剛一出口她就看見謝危眼神抬起來了,立刻道:“您說得對,我不學無術, 我配不上燕世子。”


    “……”


    這心裏有怨言又一副不敢同他計較的模樣, 看得人發笑,可謝危的唇角剛彎起來一點, 又不知為何沉降了下去。


    燕臨。


    勇毅侯府。


    冠禮。


    不知不覺, 日子已經很近了。


    薑雪寧說完方才的話, 也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 麵上輕鬆的深情便跟著沉默下去。


    她還記得上一世的冠禮。


    那時她對朝野上下的局勢一無所知,也根本不知道當時勇毅侯府已在危難之際, 已經下定決心要努力去當皇後, 但還沒到付諸實施的時候, 是以還十分貪玩,小孩兒脾氣, 琢磨著要給燕臨找個特別好的生辰禮物。


    結果沒想到,那日半道上誤了時辰。


    她遲到了。


    等她的車駕抵達侯府,整座宅邸早已是血氣衝天,兵甲光寒,裏頭哭天喊地的一片,前往赴宴的勳貴們嚇得臉白腿軟,奔命一般從裏麵逃出來。


    她抓住人就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誰也不迴答她。


    她便帶著自己準備好的生辰賀禮想進去找人。


    可兵士將她攔住了。


    她死活想要進去。


    然而這時候一顆頭顱從裏麵滾了出來,掉在台階上,濺得地上點點都是鮮血,她頓時就嚇壞了,再轉頭一看那些拿著刀劍的人都冷冷看著她。


    也不知是誰拉了她一把,終於還是把她拉了迴去。


    迴府後,她就病了一場。


    也就是說,上一世,她甚至沒能去參加燕臨的冠禮。


    後來,燕臨因此誤會她是趨利避害,是知道侯府遭難,所以故意不來。


    畢竟不久後她便告訴他,她要當皇後。


    後來那已經經曆過風霜雨雪,披著榮光還京成了將軍的舊日少年,站在她煌煌的宮殿裏,輕輕按住她肩膀,幫她將頭上的金步搖摘下,對她說:“那一天,我等了娘娘好久。站在堂上,看著每一位踏進來的賓客,滿懷期待,總想也許下一個就是你。可等了一個又一個,看了一個又一個,臨淄王來了,你沒有來;謝先生來了,你沒有來;連蕭姝都來了,你沒有來。可我想,寧寧答應過我,就一定會來。於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重兵圍了府,等到聖旨抄了家,等到台階淌了血,也沒有等到……”


    薑雪寧無從為自己辯解。


    又或者,對於陷入仇恨與陰暗之中的舊日少年,一切的辯解都顯得蒼白。


    她隻能無聲地閉上了眼。


    前世種種忽如潮水逆湧,薑雪寧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看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盞。


    平靜的茶湯如一麵小小的水鏡,倒映了坐在她對麵的謝危的身影。


    她問:“燕臨冠禮,聽人說謝先生要為他取字。”


    謝危淡淡的:“嗯。”


    男子二十而冠,此後才有成家立業。


    冠而有字,用以釋名、明誌。


    勳貴之家出身的男子,到冠禮時基本都會請來鴻儒高士為自己取表字,謝危年紀雖比不上士林中其他鴻儒,可卻是文淵閣主持經筵日講的太子少師,往日還從未聽說過誰能請得他為誰開蒙或是為誰取字。


    燕臨似乎是第一個。


    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


    可薑雪寧竟不知道上一世燕臨的字是什麽了,取成了嗎?


    勇毅侯府遭難後,一切與燕氏一族有關的話題都成了禁忌,誰也不敢提起。


    等燕臨還朝後,也再沒有誰能親密到喚他的字。


    也或許有,可她不知道。


    謝危打量她片刻,道:“如今京中高門都知道勇毅侯府大勢不好,冠禮請帖雖發了,可應者寥寥。你看著也不像是有什麽仁善心腸的,屆時要去嗎?”


    薑雪寧望著他道:“燕臨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不管情勢如何,她是要去的,且這一世不要再遲到,不要誤時辰,不要再讓那少年失望。


    謝危聽後卻是眉梢一挑,竟輕輕嗤了一聲。


    最好的朋友?


    他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反正搖了搖頭,終究沒說,似乎也沒什麽心思喝茶了,隻把手中的茶盞放下,道:“練琴吧。”


    薑雪寧茶其實還沒喝完,可本來也不大渴,聊過這話題後,先前與姚惜起爭執的火氣卻是輕而易舉便消失了個幹淨。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她放下茶盞,坐到親桌前練琴,還彈《彩雲追月》開指。


    昨日都彈得好好的,按理說今日會更好。


    可沒想到,根本沒有昨日的流暢,滯澀磕絆,才沒幾句就彈錯了一個音。


    謝危轉頭來看她。


    薑雪寧一下停了下來,看著自己壓在琴弦上那纖細的手指,它們不受她控製地輕輕顫抖著,連帶著被壓在下麵的琴弦也跟著震顫。


    她慢慢將手指移開,交疊握在身前,用力地攥緊了。


    可那種顫抖的感覺卻從指尖傳遞到心尖。


    她垂下頭,閉上眼。


    謝危第一次沒有責斥什麽,隻是淡淡地道:“靜不下便不彈吧。”


    燕臨冠禮在即……


    不提起還好,一旦提起,又怎能靜心?


    薑雪寧但覺心底沉冷的一片,被什麽厚重的東西壓著,喘不過氣來,連方才與姚惜吵架時那飛揚的眉眼都不見了神采,低低應道:“是。”


    奉宸殿裏再次沒了聲音。


    謝危在書案前看公文,但似乎也不很看得下去。


    薑雪寧在琴桌前發呆,沒一會兒便神遊天外。


    過了有兩刻,外頭又有太監來,有事稟告謝危。


    但看薑雪寧在裏麵,沒開口。


    謝危便起身來,對薑雪寧道:“自己沏茶看書,休憩片刻吧。”


    他說完從殿中走了出去。


    那小太監跟著他到了廊上,壓低了聲音稟告著什麽。


    薑雪寧聽不清楚。


    謝危的事情,她也不敢去聽。


    在琴前枯坐良久,方才出神時不覺得,迴過神來卻覺得身子有些僵硬。


    這一張蕉庵乃是燕臨所贈。


    少年當時熾烈誠摯的麵龐還在記憶的水麵浮蕩,可越是如此,她看著這一張琴越覺憋悶,於是還是站了起來,幹脆真坐到那茶桌前,重新燒水沏茶。


    那碟桃片糕還在擱在原處。


    薑雪寧正正好瞧見它。


    喝第一泡茶時,她沒去碰;喝第二泡茶時,便覺得腸胃裏有些清苦;待得茶到第三泡,終於還是覺得自己得吃點什麽,於是向著那碟桃片糕伸出了手去。


    雪白的一片一片,中間點綴著一些成片的桃仁。


    乍一看好像和昨天的差不多。


    但仔細一瞧,好像每顆桃仁都比昨天的要大?


    宮裏的廚子別的不行,種種糕點的樣子都是做得很好看的,聞起來也是很好吃的,雖然吃進去之後的感覺可能和想的不一樣。


    可畢竟是在宮裏麽。


    誰在意它是不是真的好吃呢?


    薄薄一片桃片糕拿在手裏,薑雪寧盯著看了半天,腹誹了一句,終於還是隨便地往嘴裏一塞。


    糯米都揉到了一起,柔韌之餘,又不失鬆軟。


    甜而不膩,清卻不苦。


    這味道……


    初時沒在意,可等味道在舌尖上化開的瞬間,薑雪寧真是眼皮都跳了一下,差點嚇得噎死自己,手一抖險些把茶盞給推翻了!


    甭管這桃片糕是什麽味道!


    總之不會是宮裏的廚子做的!


    上輩子她叫宮裏會做糕點的大廚都試過了,沒一個能做出她想吃的味道!


    這一世宮裏沒換過的大廚就更不可能了!


    那這碟……


    薑雪寧隻覺剛才吃進去的怕是毒藥,抬手壓住自己的眼皮,也摁住自己的心口,恨不能把剛才吃進去的那片給吐出來!


    天啊她到底幹了什麽!


    還是那句話,怎麽連謝危的東西她都敢吃了!


    說不準正是用這碟桃片糕來試探她是不是還記得四年前那些事呢?


    謝危此人心腸狠辣。


    都怪他最近態度太為和善,以至於自己習慣性地得寸進尺,失去了警惕!


    冷靜。


    冷靜。


    就吃了一片而已。


    謝危也未必數過。


    以肉眼來看,這一碟看起來和先前沒有什麽差別。


    再擺弄擺弄,就看不出來了。


    薑雪寧連忙伸出手去,把那一碟桃片糕重新擺弄了一下,遮掩住了自己剛才拿走了一片所留下的空隙。


    然後等謝危迴來。


    可等了半天,謝危還沒迴來。


    薑雪寧隱約又聞見那一股隱隱清甜的香氣,原本低頭看著茶水的眼珠子轉過去看了桃片糕一眼,轉迴來;又轉過去看一眼,又轉迴來。


    其實……


    這一碟看著也蠻多?


    再吃一片,也未必能看出來。


    她扭過腦袋,朝偏殿門外看了一眼,聽著那細碎的說話聲還沒停,膽子便壯了幾分,又偷摸摸伸出手去,從盤碟裏扒拉出來一片,迅速塞進嘴裏。


    再看那一碟桃片糕。


    恩,很好,沒什麽破綻,就是左邊這片看著突兀了些,莫名有些打眼。


    薑雪寧覺得不能任由它這麽放著,這般打眼若吸引了謝危注意力就不好了。


    扔掉?


    那也太浪費。


    所以還是把它吃掉算了,這不算她偷吃,也不是她真想吃,是為了讓這碟桃片糕看起來正常點!


    她發誓,吃過這一片就真的不吃了,再吃會死人的!


    可偷吃這種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距離上癮不遠了,而且一片一片地吃,也的確看不出此刻這盤桃片糕和之前的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罪惡的小爪爪再一次地伸了出去。


    “真的,最後一片,最後一片!”


    薑雪寧對著自己手裏第十片桃片糕立下誓言,然後咬了下去。


    謝危這時正好從門外進來,也沒聽清,隻道:“什麽最後?”


    “咳咳咳!”


    薑雪寧嚇得一哆嗦,剛吃進去的桃片糕咽都來不及咽便噎住了!


    她連忙給自己灌了半盞茶,才避免了被噎死之險,轉身來道:“沒,沒什麽,說最後一泡茶了,念叨謝先生您怎麽還沒迴來呢。”


    謝危走近了一看,她的確是泡了茶,不過……


    這碟桃片糕原本是這麽少?


    他看著薑雪寧,似笑非笑。


    薑雪寧順著他目光一看,原本裝著雲片糕的小碟……


    擺盤什麽時候這麽稀疏了?


    沒沒沒沒關係!


    也許謝危這人眼瘸呢!


    她訕訕一笑:“剛才有點餓了,吃了一點,就吃了一點……”


    謝危挑眉:“當我眼瘸?”


    薑雪寧咬了咬牙:“比一點多一點。”


    謝危於是“哦”一聲:“嚐著怎樣?”


    薑雪寧心想自己可不能記得當年的味道,睜著眼睛說起了瞎話:“跟昨天差不多,宮裏的廚子就是花裏胡哨,看著好,吃著不行,喝個茶吃吃還是可以的。”


    謝危忽然覺得——


    這丫頭片子可能是真的活膩了。


    念頭一動,他走上前去,作勢要把那一盤端了,道:“既然不好吃也不必委屈自己,扔出去好了,叫宮裏廚子再好好給寧二姑娘做一盤。”


    扔了?!


    薑雪寧脫口而出:“別啊——”


    話一出口她就想給自己兩巴掌。


    謝危停下來,饒有興味地看她。


    薑雪寧終於知道,自己不僅是個有逆鱗的人,還是個有死穴的人。


    由奢入儉難。


    鄉野之間長大,口腹之欲難飽,是以嚐過好的,便總念念不忘。


    她心內慘淡一片,幹脆豁出去,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麵無表情,頂著對方的注視,臉不紅心不跳,語重心長地道:“也沒有那麽不好,做人當戒奢從簡,不可浪費。”


    然後把那碟桃片糕從謝危手裏接了過來。


    謝危:“……”


    若早知一碟兒桃片糕便能把這祖宗收拾得服服帖帖,先前費那麽大勁兒,又是哄又是訓,擔心她不學好,都是為了什麽……


    突然有點懷疑起自己看人的本事?


    他莫名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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