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據理力爭


    她是真沒想到, 會有人將這種後宮爭鬥中最陰私最下作的手段, 用到她的身上。


    上一世薑雪寧出嫁便是臨淄王妃, 沈玠後宅中也幹淨;入宮初期, 她地位穩固, 執掌後宮, 誰敢害到她麵前來?直到後來蕭姝入宮, 她才真正開始麵臨強有力的危機。


    可後位之爭從來都不是後宮之爭。


    她與蕭姝都知道後宮這點手段影響不了大局,很不入流,所以爭鬥角力的重點都放在前朝, 沒有那些小手段陰損毒辣,卻更為腥風血雨,更為殘酷。


    卻沒想, 上一世沒有經曆過的, 這一世都給她補上了。


    薑雪寧忽然覺得嘲諷至極。


    但轉念一想,旁人想要害你, 自有千萬般的手段害你, 想沒想到, 這一遭劫難都是會來的。


    身陷於突如其來的危局中, 她身上反而沉下來一股極致的冷靜。


    薑雪寧收迴了那掃視眾人的目光,望向了拿著那頁紙的汪荃, 道:“這不是我的東西。”


    汪荃一聲冷笑:“從你屋裏搜出來還不是你的?”


    薑雪寧淡淡道:“若以汪公公此言, 我屋子在宮內, 這一頁紙是從我屋裏搜出來的,便是從宮裏搜出來的。該算在誰頭上?”


    “強詞奪理!”汪荃沒想到她死到臨頭了竟還變得伶牙俐齒起來, 當即大怒,“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今日非要叫你知道知道宮裏不是你能肆意胡為的地方!把她押走!”


    薑雪寧卻忽然冷聲質問:“你有什麽資格押走我?!”


    周圍所有人初時都是有些驚嚇,聽見薑雪寧這一句竟是公然與汪荃叫板,都不由露出驚恐的神情來,以為她是瘋了:汪公公可是內宮總管啊!


    汪荃自己也沒想到她竟說自己沒資格,不由輕蔑地笑一聲:“此次搜查乃是太後娘娘下的旨,早說過了宮中可疑人等一律抓起來!別廢話,先押她迴慎刑司,等太後娘娘明日處置!”


    薑雪寧卻道:“我不是宮裏人。”


    她的聲音太過冷靜太過平淡,以至於帶了幾分攝人的森然,本要將她押走的小太監們都是一愣。


    汪荃也懵了。


    薑雪寧定定地看著他道:“我入宮是為長公主殿下伴讀,是朝廷三品大員薑伯遊家的嫡次女,既不是妃嬪,更不是宮娥,慎刑司要押我,我一介弱女子自難反抗。但也請汪公公掂量清楚,若事後證明我清白無辜,卻偏在慎刑司中有什麽三長兩短……”


    慎刑司她怎能不知道呢?


    活人進去交掉半條命。


    如今連自己的屋裏都搜出“反賊”的東西來,等進了慎刑司,天知道會是什麽光景!若受點傷,破點相,便是安然出來又找誰去說理?


    所以此地她是萬萬不能去的。


    汪荃在這宮中也算是浸淫多年了,幫宮內不少說得上話的主兒辦過事,有些手段他心知肚明。


    隻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好不容易等到內務府那幫人倒黴了,輪到他上位,便想借此機會在太後娘娘麵前好生表現一番,是以才搞出這麽大的陣仗。


    但薑雪寧說得對。


    這可不是一點背景都沒有的宮娥太監,而是戶部侍郎的千金。


    她要真是逆黨那沒什麽好說的,扔進慎刑司也就扔進慎刑司了;可萬一這背後是神仙打架,他卻二話不說把薑雪寧關進去了,出個萬一,神仙們高高在上不會出事,要背鍋的可是他自個兒!


    汪荃也不傻,腦筋一動便也轉過彎來了,隻眯起眼睛來看薑雪寧,像條蛇似的:“好!咱家為太後娘娘辦了這麽多年的事兒,還是頭一迴見著薑二姑娘這樣的硬骨頭!這可是你自己說不願去慎刑司的,又覺著咱家沒有處置你的權力,那咱家便對不起了。”


    他一擺手,竟叫人將薑雪寧鬆開了。


    薑雪寧站著不動。


    汪荃又一招手,點了旁邊一名小太監來,道:“去,給慈寧宮那邊通傳一聲,就說搜著逆黨證物,人是給長公主殿下伴讀的,卻負隅頑抗,不肯暫就慎刑司羈押,請太後娘娘裁奪。”


    小太監領命急匆匆奔了出去。


    汪荃便意味深長地一笑,走進來竟在左排一把圈椅上坐下了,掃看周遭花容失色的眾伴讀一眼,隻道:“諸位也別害怕,都坐下呀。”


    眾人哪個敢坐?


    聽了汪荃這話非但沒坐下,反而在這堂中立得跟規矩,頭也埋得更低了。


    唯獨薑雪寧搭下眼簾,麵無表情,輕輕一拂方才被人抓皺的袖子,直接在汪荃對麵坐了下來。


    眾伴讀簡直目瞪口呆。


    方妙眼皮跳個不停,隻道薑雪寧今日別是出錯什麽藥了。


    薑雪寧卻沒看她們一眼,甚至還端起先前沒喝完的一盞茶來,從容地飲了小半盞。


    過了不到兩刻,先前去的那小太監便奔命似的跑了迴來,氣喘籲籲道:“汪公公,太後娘娘有話,著您立刻押人往慈寧宮,娘娘要親自詢問。另外仰止齋中伴讀都要跟隨前去,以備太後娘娘訊問。”


    汪荃便道一聲:“好。”


    薑雪寧這時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其餘眾人:她們一聽說自己也要去慈寧宮受詢,大多驚慌起來,膽小者如姚蓉蓉、尤月瑟瑟發抖,幾乎站立不穩;姚惜、方妙等人也是麵露忐忑,強作鎮定;唯有蕭姝,照舊是所有人中最鎮定的一個,聞言隻是輕輕皺了皺眉。


    汪荃這時候倒對薑雪寧禮遇半分了,還朝她擺手,卻是皮笑肉不笑:“薑二姑娘,請吧?”


    薑雪寧心想,兩刻也差不多了。


    她放下茶盞起了身,也不用兩旁來人押著,自己便抬了步邁出門去。


    天色已暗,宮中各處上了燈。


    然而一點人聲都沒有。


    一行人走在路上顯得壓抑而死寂。


    此刻的慈寧宮中卻已燈火輝煌,正殿高處坐了麵容發冷的蕭太後,聞訊而來的鄭皇後低頭坐在她下麵,時不時抬起頭來向宮門外望去。


    鄭保則垂手立在她身後。


    終於,人來了。


    若忽略略顯肅殺恐怖的氣氛,此刻的場麵與薑雪寧等人剛入宮時來請安實在看不出什麽差別。


    眾人齊聲請安下拜。


    蕭太後卻是滿麵陰沉,連蕭姝她都沒叫起,隻向下麵汪荃伸手。


    汪荃便立刻躬身上來,將那一頁從薑雪寧房中查出來的“逆黨之言”遞至她手中,稟道:“奴按太後娘娘懿旨,在宮中清理搜查,尤其是近來入宮之人,今日查到仰止齋時,便從薑二姑娘的房中搜出了此物,壓在書案上一本書裏,若非仔細翻找,隻怕放得隱蔽也未必能發現。”


    這幾日來,蕭太後對這紙上所言已經不陌生了。


    她沒有與上次乍見玉如意一般盛怒。


    但這種平靜往往意味著更多的危險。


    她甚至還笑了一聲,隻道:“妖言惑眾都惑到宮裏來了,了不起。薑雪寧,哀家問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老妖婆還跟上一世一樣不問青紅皂白就給人定罪。


    薑雪寧熟知她德性,實在不覺得意外,隻不卑不亢地再行一禮,道:“臣女不過閨閣一小小女子,怎會與亂黨有所勾結?且這紙上字跡分明不出於我手,今日來臣女在奉宸殿中所寫之字,可用以對照。請太後娘娘明察,臣女雖不知這一頁紙是如何到了臣女房中,可絕非臣女所為。”


    蕭太後道:“你倒推得幹淨。”


    薑雪寧道:“清者自清,臣女無愧於心。”


    “……”


    蕭太後忽然發現,這姑娘此刻的姿態與她第一次入宮來請安時,可十分不一樣。


    她掐著那一頁紙,目光卻沉了下來。


    停頓了有一會兒,才道:“你父親是薑伯遊?”


    薑雪寧看著蕭太後這架勢便知不對,心頭一凜,答道:“是。”


    蕭太後便道:“那你們薑府與勇毅侯府該走得很近,交得不錯吧?畢竟空穴不來風,你同燕臨就差談婚論嫁了。”


    薑雪寧悚然一驚!


    她豁然抬首直視著蕭太後,卻清楚地看見了她眼底驟然劃過的狠辣!


    蕭太後把案前的玉盞都拂了下去,厲聲道:“來人,把她拖下去庭杖,打到她招認為止,看她嘴硬還是杖硬!”


    到這一刻,薑雪寧終於確認——


    勇毅侯府出事了!


    誰人陷害於她尚且不好說,可蕭太後這般作為卻是要將一切與勇毅侯府有關之人都置於死地啊!


    老妖婆就是老妖婆!


    薑雪寧上一世是死過的,被這連番的事情逼到絕境,反倒豁出去了,再沒有半分的畏首畏尾,竟直接把頭上的金簪拔了下來攥在掌中,冷聲厲喝:“誰敢動我?!”


    左右來抓她的小太監都被她這聲震得一悚。


    再見她那金簪握在手中,前一刻對著他們,下一刻卻比在了自己脖頸,差點沒嚇出一身冷汗!


    姚蓉蓉等人更是驚聲尖叫!


    諸位原本同她一道來的伴讀幾乎全都慌忙朝後退去!


    便連蕭太後都未見過這種悍然場麵,受了驚嚇:“大膽,你幹什麽!”


    薑雪寧卻知今日情形已兇險到極點。


    這般的境地將她心性中那一股久埋的戾氣激了出來,更不用說她上一世便看不慣這老妖婆!


    控製著自己僅存的那分理智,薑雪寧盯著蕭太後道:“本朝律令,後宮不得幹政!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固然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可雪寧非宮中之人,若依律令,牽扯逆黨一案,當由前朝來查!且雪寧乃是大臣之女,一應權貴官司要麽報由錦衣衛收入詔獄,要麽告至刑部清查會審。太後娘娘僅憑這一張紙便要對臣女用刑,臣女倒不怕受刑受苦,隻擔心太後娘娘落得屈打成招的罵名,使前朝文武大臣不安!”


    說這番話時,她手極穩。


    那根金簪最尖銳的一端一直對準自己的脖頸,若有人膽敢此刻來靠近她,立時便要血濺當場!


    蕭太後經曆過兩朝沉浮,也知道一位大臣之女若這般不明不白死在宮中將是一件棘手之事,便是能敷衍過去,隻怕前朝也未必有人肯罷休。


    薑伯遊痛失一女,焉知不做出什麽瘋狂事來?


    她原是想嚴刑拷打使薑雪寧招認出東西,倒不想她如此烈性,口中雖未言,手上卻以死相脅,更抬出朝廷律令來壓她!


    近日來宮中皆傳皇帝要立弟弟臨淄王為皇太弟的事,但也並未排除其餘藩王被立為儲君的可能,皇帝的心思似乎還沒完全定下。


    若藩王成儲君,蕭太後這太後也就隻剩下麵上光鮮,畢竟藩王非她所出。


    但若是沈玠被立為皇太弟,這依舊是她親生的骨肉,她自然還是最顯赫的皇太後。


    她自然是想要沈玠被立為儲君。


    可她那當皇帝的兒子卻未必這樣想。


    蕭太後雖覺沈琅平日也對自己孝順,可天家無血親,但凡與龍椅有關的事都甚是微妙。


    她聽完薑雪寧那番話後,卻是想得比這番話本身還多。


    足足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她才陡地笑一聲,竟是忽然放鬆了身子,又坐迴那高處的寶座上去,隻道:“好一張巧舌如簧的嘴,不過你說得也對。既然你是大臣之女,宮中之刑自不能加之你身。哀家便如你所願!”


    她眼底藏著一分陰冷的殘忍,隻向汪荃道:“著人去刑部衙門,這幾日他們該通宵忙著,還沒迴府,人在便把陳瀛給哀家叫來!”


    勇毅侯府一案便是陳瀛出了大力氣。


    這人識相得很。


    無非是多做一場戲的功夫,蕭太後也不在乎這一點時間,隻是說完了卻看向薑雪寧道:“陳瀛擔任刑部侍郎不到半年,已審結了眾多大案,他來定不冤枉了你!”


    薑雪寧卻並不敢放鬆半分。


    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向鄭皇後所在的位置轉了一圈,看了鄭皇後身後侍立的鄭保一眼。


    這時汪荃的目光也落在了鄭保身上。


    他十分自然地向鄭保擺了個“去”的手勢。


    薑雪寧便慢慢搭下了眼簾——


    宮中便是如此。


    內宮之中竟然有案子要勞動刑部,且又與逆黨有關,茲事體大,絕不會派一般小太監前去。


    所以殿中再不會有比鄭保合適的人。


    但願他敏銳些,領會自己的意圖吧。


    派出鄭保後,整個慈寧宮中便靜了下來。


    蕭太後這時才看了蕭姝一眼,叫她起身來自己身邊,也叫其他人起身。


    隻留下薑雪寧一人放下了金簪,伏地跪著。


    快馬出宮到刑部衙門不需花上多久,得了太後懿旨急詔更是馬不停蹄。


    小半個時辰後,鄭保便帶了人迴來。


    薑雪寧已跪得雙腿沒了知覺,情知最難過的一關要到了,也知陳瀛是名酷吏,老妖婆敢讓他來必定是有所依仗,是以自己若真落到他手上,下場必定更為淒慘。


    她微微閉上眼。


    隻聽見幾道腳步聲從她身旁經過,然後是給蕭太後請安的聲音——


    “臣刑部侍郎陳瀛,拜見太後娘娘,給太後娘娘請安!”


    “平身。”


    薑雪寧的心冷了幾分,強迫著自己不要顫抖。


    接著便聽蕭太後的聲音響起。


    竟是帶了些許疑惑:“同你一道來的是誰?”


    那人立在陳瀛斜後方,一身玄黑官袍,縱有赤紅雲雷紋壓在邊角,亦難減一身冷刻寡淡,隻斂目平靜地道:“微臣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張遮,拜見太後娘娘。”


    “……”


    這一刹那,薑雪寧腦海裏轟然一聲響,如洪水決了堤,卻將周遭一切存在都泯滅。


    抬起頭來。


    便看見了那道正立在斜前方的身影,清冷瘦高,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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