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伴讀


    這一天, 兩個人迴去的時候, 燈會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燕臨牽著馬扶了她上去。


    還像來時一樣走。


    隻是他不再縱馬奔騰, 而是信馬由韁, 與她一道坐在馬上, 恨不能這一條迴薑府去的路長一點, 再長一點, 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永無盡頭。


    這時的少年, 懷了滿腔的赤誠,心愛的姑娘便坐在他的馬上,依偎在他的懷裏, 一時什麽旁的事情都想不到。


    劇烈的心跳已占據他全副心神。


    他對往後的日子實在是太憧憬了, 以至於並未注意到坐在他身前的那個人不同於以往的沉默。


    風微冷。


    薑雪寧能感受到背後的胸膛傳來的滾燙熱度。


    隻是她看著眼前越來越熟悉的迴到薑府的路,心裏卻越發惘然:若她是此刻少女的年紀, 又褪去上一世的偏執與不懂事, 遇著像這樣為她赴湯蹈火的少年, 該會為他的劍、為他的眼、為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掌, 還有那高牆上投下來的木芙蓉,而歡欣, 而羞澀, 而雀躍, 而感動。


    可她不再是了。


    到得薑府門口時,已是夜深。


    燕臨又扶了她下馬, 笑著囑咐她:“今晚迴去可得睡個好覺。”


    說完便重新上了馬。


    隻是一轉頭又見她還站在門口望著自己,便道:“迴府去吧,我看著你。”


    薑雪寧卻靜靜地迴視著他,問他:“燕臨,你總是這般寵著我,護著我,可有沒有想過。若某一日,我沒有了你,會是什麽樣,又該怎麽辦?”


    燕臨一怔。


    他覺著她今日有些傷感了,隻道:“杞人憂天,你怎會沒有我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薑雪寧一時竟覺心痛如絞,連再看他一眼都覺得難受,於是低低笑一聲:“也是。那我迴去了。”


    燕臨點了點頭。


    於是她轉過身,走進了薑府還為她開著的側門。


    燕臨長身坐在馬上,牽著韁繩,注視著她的身影漸漸隱沒,心底卻忽湧上了一陣迷惘。


    薑府裏很多人沒睡,就等著她迴來。


    白日裏京城出了刺客的事情早就傳開了,薑伯遊一聽說薑雪寧當時竟然在場,且正好被那刺客挾持,差點嚇得一顆心跳出心口。


    還好別人都說她人沒事。


    隻是後來這小丫頭片子居然又被燕臨拐去逛燈會,著實令人生氣。


    薑伯遊心裏打算好了,等薑雪寧人迴來,必要好好地訓她一頓才好。


    可等看到她迴來,一張臉臉色實在算不上好。


    這一時又忍不住有些心疼這丫頭:刺殺這檔子事兒要麽是平南王逆黨,要麽是天教亂黨,怎麽著也不算是寧丫頭的錯,都這麽慘了還要被苛責一番,那也太過分了。


    所以還未開口,心便軟了下來,隻溫聲對她道:“近日來京裏頗不太平,聽說錦衣衛已抓了好些作亂的逆黨,今日也不僅謝居安一個人遇襲。你與燕臨雖然要好,我也對他放心,可誰也不知道到底會遇到什麽事。這段時間便少出門吧,等太平一些,你們再出去。”


    他以為薑雪寧還要反駁兩句。


    但沒想這一次她竟低眉斂目地應了,道:“好。”


    後麵一連十多日,她也果真沒有再出門。


    隻有遇襲之後第二天,她派人去了一趟斜街胡同,讓周寅之帶名帖去投燕臨。


    之後的事情她便暫沒過問了。


    沒兩日,燕臨便隨他父親勇毅侯去巡視豐台大營和通州大營,九月廿一才迴來。


    也是這一天上午,宮裏麵傳了消息,說樂陽長公主羨慕文華殿總開日講,央求了聖上也為她尋幾個靠譜先生,想認認真真地讀點書。


    於是聖上發了話,為長公主選伴讀。


    下朝的時候便對各位大臣交代了一句,要他們家裏有女兒的、年紀公主相仿的,挑一個品性好的報上來,再由宮裏擢選。


    這一下,滿朝文武的心思都活絡了。


    誰不知道樂陽長公主受寵?


    且如今文華殿陪著皇上聽經筵日講的哪一個不是天潢貴胄、世家才俊?


    不說將來姑娘家嫁人的時候“進過宮”“當過長公主伴讀”這名頭有多好使,光是這連結姻親的機會,還有選進去後各家的臉麵,都值得大家夥兒拿出力氣來爭上一爭。


    別家是如何安排,薑雪寧不知。


    她隻知道自家。


    薑伯遊從宮裏迴來之後便把這事兒同孟氏說了,對她道:“我聽說前陣子重陽節宴的時候,寧丫頭在清遠伯府好像被樂陽長公主另眼相看,很有些親近喜歡的樣子。各家把人選報上去,宮裏是還要挑一遍的。論品性才學,自是雪蕙這孩子適合些,沉穩端莊識得大體,不容易惹事,可也未必比得上別家姑娘。寧丫頭報上去,被挑中的可能很大,可她性情頑劣,隻怕比長公主還刁鑽一些,不是能受氣的。這要怎麽辦才好?”


    孟氏一聽,眉頭就擰了起來。


    她情知薑伯遊因對寧丫頭有愧且又有勇毅侯的原因在,對寧丫頭格外偏寵一些,可入宮為長公主伴讀這件事到底事關重大,叫薑雪寧去哪裏能讓人放心?


    她道:“寧姐兒浮躁,宮裏卻拘束,她未必願意去。”


    薑伯遊看了她一眼:“我其實也覺著蕙姐兒會穩妥一些。”


    倒不是偏心,而是寧姐兒的性情實在令人擔憂。


    掙不著臉麵無所謂,隻怕惹出禍來。


    不過這等事還是要和兩個姐兒商量,所以薑伯遊便道:“去請兩位小姐來。”


    孟氏一時又覺著氣不順了,歎氣道:“我隻怕寧姐兒又鬧起來要爭,不肯罷休。”


    薑雪寧原是在午睡,驟然被叫起來其實有些起床氣,但也不好發作。


    收拾一番去了之後,便發現薑雪蕙早到了。


    她行過禮坐下來。


    薑伯遊把事情都給她們講了,末了道:“現在是隻知道挑伴讀,具體進宮要學什麽,怎麽做,卻還一概不知。但本朝皇子們的伴讀都是要住在宮裏的,而皇宮是什麽地方你們都知道。萬萬得小心謹慎,須得挑個穩妥的去。可寧姐兒似乎很得長公主青眼。你們倆怎麽想?”


    下頭一時靜默。


    薑雪寧坐著沒動,也不說話。


    薑雪蕙卻低垂著頭,看著自己手裏那一方繡帕,想起前些日國公府重陽宴迴來時撞見的那個人。可她並非是府裏正經的嫡女,眼下雖有嫡女名分,可在薑雪寧麵前她絕沒有立場為自己爭取什麽。


    當下隻輕聲道:“但憑父母做主。”


    孟氏卻著意看了薑雪寧一眼,開口道:“府裏就你們兩個嫡出姑娘,本來是誰去都合適。一個性情沉穩,一個討公主喜歡。可入宮畢竟不是易事,且還要伴讀。我們也並不想要你們為府裏爭什麽光,但凡平平安安出來也就是了。寧姐兒性子太活潑了些,宮裏麵雖可能有燕世子照應,可宮中規矩嚴,世子也不住在宮中,未必照應得過來。所以,按理是蕙姐兒去合適一些。”


    薑雪寧麵無表情聽著。


    薑伯遊卻是時時在關注她神情,聽了孟氏這番話,莫名就有些心虛,又覺著這樣對二女兒有些不公平,忙找補了一句:“當然了,寧丫頭是公主喜歡的,既是為公主伴讀,若你想去,還是呈你的名字上去。”


    孟氏抿了唇不說話了。


    薑雪蕙實沒抱太大的希望。


    她是熟知寧姐兒性情的,但凡她有什麽東西,寧姐兒一定要一個更好的。如今入宮伴讀這種機會,別的世家小姐都要搶破頭,寧姐兒又怎能讓她如願呢?


    雖則這一次她其實有那麽一點點的希冀。


    可也隻是一點點罷了……


    薑雪寧坐了好半晌,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卻落在薑雪蕙身上。


    薑伯遊與孟氏等得久了,也沒聽她說話,隻以為她是默認將這機會讓給薑雪蕙,一時都有一種心裏麵一顆大石頭落了地的感覺。


    孟氏鬆了口氣,開口便要道“那事情就這麽定了”。


    可正當她要說出口時,薑雪寧竟從座中站了起來。


    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堵在了嗓子眼。


    孟氏眼皮都跳了起來。


    薑雪蕙轉眸看見,心底隻微微苦澀的歎了一聲:果然。


    連薑伯遊都暗暗喊了一聲“要壞”,在腦袋裏琢磨起等一會兒寧丫頭鬧起來要怎樣才能擺平這事兒。


    可沒想到,薑雪寧都沒看誰一眼,搭著眼簾,躬身一禮,竟然道:“父親母親說得有禮。此次入宮的機會雖然難得,可女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忍不得讓不得。但姐姐端莊賢淑識大體,也願意前去,且與京中世家貴女都有交往,入宮會更妥帖。這一次讓姐姐去,女兒並無意見。”


    薑伯遊忽然蒙了:“你說什麽?”


    孟氏不由坐直:“你——”


    薑雪蕙亦是怔然,目光閃動,莫名動容:“寧妹妹……”


    薑雪寧一哂,又想起婉娘來,半點麵子也不給她,隻道:“別覺著我這迴是要成全誰。我不想入宮實是因為宮裏的規矩我受不了。他日你要有什麽東西我看上了,照搶不誤!”


    薑雪蕙無言,隻望著她。


    薑雪寧卻轉已轉過了目光,徑直對薑伯遊與孟氏道:“父親母親如無他事,女兒便告退了。”


    薑伯遊和孟氏哪裏想到事情有這樣容易?


    第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


    待聽到她這句話了,一時心底都生出幾分複雜的情緒來:原以為寧姐兒必要鬧出一番事來,可她輕輕巧巧就把這大好的機會放掉了,倒叫他們為自己先前的心思生出幾分慚愧來。


    薑伯遊忙道:“沒事了。”


    薑雪寧也不拖拉,又行了一禮,便從屋內退出。


    廳裏便剩他們三人,神情各異。


    終究是薑雪蕙望著那一道已漸漸消失在廡廊上的清瘦背影,慢慢地笑起來,向著孟氏道:“寧妹妹心地,其實很軟的……”


    孟氏默然不言。


    薑伯遊卻是生出了幾分感動,隻歎道:“寧姐兒如此懂事,倒叫我有些不習慣了。是真的長大了,懂得體恤我們,也懂得讓著姐姐了。”


    還好這番話沒叫薑雪寧聽見,不然或恐要笑出聲來。


    隻怕人人都當她是放棄了入宮伴讀的大好機會,卻不知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這機會。


    從廳裏走出來,腳步不要太輕快。


    蓮兒都差點跟不上她,一麵走還一麵叫:“天哪,姑娘您是怎麽了?那可是進宮啊,到長公主身邊去伴讀的好機會呢。京城裏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未必進得去呢。您竟然直接讓了出去!”


    薑雪寧一聲嗤:“我要去了才傻呢!”


    宮裏哪兒有外頭舒服?


    行走坐臥都要規矩。


    別說是下麵大臣勳貴家裏選進去的伴讀了,就是進宮伺候皇帝的那些妃嬪,都謹言慎行,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她進了宮才知道日子有多苦。


    還好後來封了皇後,即便行事放肆些也沒人敢說什麽了。


    但上一世伴讀那是什麽光景?


    一個事事精通、樣樣厲害的蕭姝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個對她“因愛生恨”的樂陽長公主逮著機會就尋她錯處還不放她出去。


    更可怕的是,有兩課請了謝危當先生!


    上一世她在這時候與謝危算得上沒仇沒怨,對方也不怎麽為難她。


    可這一世,謝危當先生,還有她活路?


    更別說先前樂陽長公主那眼神叫她心有餘悸,燕臨也常常出入宮廷……


    她要再把自己折騰進去,那簡直是嫌自己頭太鐵、命太硬!


    隻是方才薑伯遊、孟氏問起,薑雪蕙也坐在那邊,她實在不想讓她太好過,才故意拖了那許久。


    不過最後效果有些出人意料。


    他們好像都當自己是個什麽好東西了。


    但也無妨,不是壞事。


    至於薑雪蕙入宮伴讀會不會受苦?


    那與她有什麽相幹。


    薑雪寧迴了屋後,便將她們把自己的那些“家當”又搬了上來清點了一遍,隻在心裏琢磨:如今伴讀這件事落到了薑雪蕙的身上,就算迴頭沒選上,進宮也沒有自己的事兒了。如此,便與上一世的軌跡完全偏移開來。她也沒招惹上沈玠。那麽,隻待找個合適的機會和燕臨說清楚,再待勇毅侯府的事情落定,不管最後的結果是好是壞,她都已經盡力,接下來便可迴通州去住,或者幹脆拎了行囊學上一世的尤芳吟走天下。


    外頭的風光那樣好,何必將自己困在一隅?


    小算盤一時已扒拉得劈啪直響。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逆一案雖然還叫她有些掛心,可這一晚她也難得睡了個好覺。


    次日下午,宮裏麵擢選的名單就下來了。


    傳到薑府時,薑伯遊和孟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再跟宮裏來的太監確認:“公公,這名單別是傳錯了吧?我們府裏呈上去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這名單上被選中的怎是二姑娘?!”


    那公公也不清楚內情,隻道:“旨上就這麽寫的,奴家不知道啊。反正都是您家的姑娘,也沒差。旨下了後日便可略收拾些東西入宮,先學一些規矩,熟悉一下宮裏的情況。若實在不合適的,還會被挑出去呢,總之您可為小姐準備著了。”


    薑伯遊與孟氏麵麵相覷。


    消息傳到薑雪寧這裏時,她還在屋裏點自己的東西,準備迴頭把一些不易攜帶的貴重東西都換成銀票,等往後出門也會方便些。


    結果蓮兒興衝衝跑進來:“姑娘,是你!是你啊!”


    薑雪寧聽了她聲音腦仁疼。


    但蓮兒這丫頭跳脫,想法一般與她是不同的。


    蓮兒若覺得有好事,那一定是壞事!


    在賬冊上畫著的羊毫小筆一停,薑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問:“什麽是我?”


    蓮兒喘著氣:“進宮!進宮伴讀啊!”


    薑雪寧頭皮都炸了,一把摔了筆站起來:“你說什麽?!”


    蓮兒還沒明白狀況,以為她是高興壞了,忙給她解釋:“宮裏麵定下來的伴讀名單裏寫著姑娘的名字啊!老爺從呈進宮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不知為什麽沒選上,反而直接把您的名字添了進去。你很快就要為公主伴讀了!”


    “……”


    薑雪寧腦袋裏頓時“嗡”地一聲,千萬般的念頭都潮水似的劃過。


    最終隻留下來一個——


    明明沒呈上名字,最後出來的伴讀名單卻偏偏有。


    宮裏可是正宗的“修羅場”啊!


    到底是誰在背後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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