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旬十五,風和日麗,天清氣朗。


    省親輿轎出宮,登上官道禦街。


    一路瓔珞流蘇簾一搖一擺,雖然有廷衛和內侍兩邊護駕,仍有百姓議論透過人牆,傳到軟轎內。


    “還記得去年女扮男裝當官,在金鑾殿上撞了柱子的太傅千金麽?就是轎子裏坐的這一位。如今呐,可得喊一聲美人貴主了!”


    “可真是出有福之人哇,當太子妃的人,直接當了後宮夫人,風生水起,一步登天,省了中間多少路!”


    “一撞頭,百家求。京城達官顯宦的閨女那麽多,偏偏謝家閨女民震了京城,先惹了太子注目,再引來皇上垂憐……以後咱們生女兒,別求長得漂亮有德行,貌美多才有什麽用?宋太常家那位小姐,當屬京城第一人了,結果呢?進宮還沒晉位就灰溜溜打迴娘家了,要我說,把閨女膽子都練紮實了,有能耐在天潢貴胄麵前先去亮亮眼、奪了注意力才是王道!”


    周遭人連連響應。


    謝福兒想要掀簾,每迴都被趙宮人阻了,笑著說:“他們都在讚您呢


    謝福兒放下手,也沒說什麽了,筆直拐彎,轎輿順著大道停下來,太傅府外守了烏泱泱的家奴仆婦,宮中內侍在謝福兒抵府前,已經提前過來通知,謝太傅夫婦早早帶著謝延壽站在人群迎駕。


    轎輿穩當,微微傾斜,趙宮人先下去,與另一名宮女將謝福兒攙下來。


    謝夫人已經是大月複便便的辰光了,跟丈夫和兒子走出人群,領著家奴齊齊在階下跪下,行了大禮。


    晉位之前跟謝氏夫妻見過麵,還算好,謝延壽卻是幾乎半年沒見麵,這會兒一見,高了不少,謝福兒感傷得很。


    恰巧謝延壽剛從揚州趕迴京城沒多久,一路奔波,由南方到北方,氣候變幻跨度大,染了些傷風,此刻鼻子通紅,跐溜兒猛力吸著鼻涕,才能保持住儀態,籠袖像個小老人兒似地盯住前方,更叫謝福兒看得心痛,再見翹首企盼了整個上午的爹娘,心胸一酸,滿月複的委屈滾啊滾的,迴娘家的淒楚真是不迴不知道,一迴才領略到,見謝夫人肚子像小山似的,還跪在不能動,叫人宣過去免了。


    謝延壽一起身,手一月兌,上前幾步,擤一把鼻涕高喊一聲:“阿姐你可算迴來了!”


    廷衛伸手一攔。


    “胡鬧!”謝太傅急忙將兒子耳朵一提,拽了迴來,低低強調,“對著夫人怎可無禮!”


    姐姐嫁給當朝的天子的事,謝延壽先也沒多想,現在乍一見姐姐下轎,銀鼠紫貂,擁奴簇婢,禦轎堂皇,深吸一口氣,慢慢會過來了。


    這皇姐夫是嫌日子太安寧,後宮不夠吵麽?不知道長什麽樣子,是個什麽脾性,卻當真是好重的口味呀,哪家女郎不好娶,怎麽就非要娶自己姐姐,姐姐撒起潑抖起恨發起蠢賣起癡來也不知道那姐夫能不能應付……這姐夫了不起,不成,今後一定得要見見,好好切磋切磋。


    謝福兒隔著人群,見謝延壽表情複雜,心想估計是失望不能過來,不能叫小孩子失望了,否則會造成心理陰影的,對趙宮人下指示:“來來來,叫阿壽過來,陪本宮一起進府


    趙宮人也不遲疑,吩咐下去:“召國舅近前,伴夫人同行


    小國舅見廷衛讓開小道,立馬心領神會姐姐如今的厲害處了,也不客氣,大搖大擺走過去,把爹娘丟在腦後,牽著姐姐的手進了府。


    *


    美人歸寧,不比妃嬪級別的陣仗大,但也得有條有理。


    一家人在群眾的注目下,在花廳聚了會兒,說了些不疼不癢的冠冕話,謝夫人叫家奴給宮人分了精致的糍糕粉餌,添了名貴的六安瓜片茶,見都吃得心滿意足,循例擦擦眼,照本宣科:


    “美人成了皇家人,就要一心一意心係聖上,萬勿有半點怠慢,聖上和太後說的話,那就是天,丁點兒不能違逆,無論何時何地,美人得要為皇上肝腦塗地,死而後已,以表我謝家忠心……”


    見女兒誠懇地當著眾人麵點頭,謝夫人又哽咽:“為母身在宮外,不能時時刻刻督促美人,”說著,頭一偏,麵朝趙宮人:“還望趙宮人今後在旁邊多多教化了,美人若有錯,務必指點迷津,切勿縱容包庇


    “夫人說哪兒的話,”趙宮人放下茶盅,恭敬迴應,“奴婢分內事,必當謹守職責。美人正得聖寵,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美人也是個好學的,但凡能夠討皇上歡心的,無一不漏,無一不周全,與聖上正當是兩廂好的恩愛好時光呢,夫人操心了


    正巧,宮人搬進太後和皇上禦賜的迴門禮,下人來報,二廳的宴席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宴。


    謝太傅領著謝延壽把內侍和廷衛迎到二廳去款待,謝夫人則和謝福兒帶著隨行幾名宮中女眷進了內室用膳。


    少了男丁和大半宮人,都是些女人,少了些忌諱。午飯時,謝夫人陪著女兒說了些私房話,飯後又雙雙進了內幃。


    省親夜宿一晚,住的是舊日閨房,前幾天重新修繕過一通。


    打發了趙宮人,身邊一沒人,謝福兒就拉了謝夫人說起心事。


    這幾天想了想,她篤定好主意,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光靠那皇帝的一點兒寵,誰稀罕?哪天要是變了心怎麽辦。


    她料著在外麵投產,也不說那些大虛話:“宮裏送的迴門禮都是從國庫出的,大多打了印記,不好變賣,我出宮前托呂公特地點算了一下,把一些沒有標誌的分了出來,單獨裝在幾箱籠裏,娘親到時一看就知道,那些可以流通變賣出去,權當是投資本錢


    謝夫人聽了也不算驚訝,後宮婦人用外人的名號在民間投產的事兒是曆朝曆代常有的,算不得什麽稀奇,現如今還有不少皇親國戚在外麵投資店麵呢,隻是這女兒,出閣前隻會讀書,出閣後又埋在深宮,能做什麽生意,順口說:“好,那娘叫人打聽打聽,看看時下什麽生意好做


    謝福兒早想好了,做大不如做精,做短時投機不如細水長流,還得專業對口,不然得要被人唬弄。


    自己是從五二精廬出來的,這輩子別的沒什麽,就是對書院有些特殊的感情,原先在司籍司當差偷看折子那陣兒,也知道民間私人書院在本朝比較蓬勃是個朝陽產業。


    開書院,是謝福兒的計劃。


    一口吃不了大胖子,她想從啟蒙舍開始著手,招生範圍3~7歲的孩童。


    教師資源聘請一些在鄰裏街坊中間素有威望的文人儒士。


    另外謝爹爹那邊有什麽熟悉的老同僚致仕迴鄉沒事兒幹孤單寂寞帶孫子乏味了,也看能不能引薦引薦,當個顧問,不坐班都好。


    薪資不是問題,問題是有沒有真刀實槍,不好意思她現在什麽都沒有,就是不差錢。


    教育這行,吃的良心飯,不能誤人子弟,等穩妥了,再慢慢招攬更高品質的,才能有發展希望。


    謝夫人被女兒口若懸河說得一愣一愣,謝福兒也不多說,掏出一遝紙,跟卷宗差不多厚了,規劃都緊趕慢趕地熬夜寫好了,就怕有差池遺漏,趁著省親機會給老娘。


    謝夫人打開一看,差點兒花了眼,這一筆一筆的,來真的了。


    謝福兒眉飛色舞湊上去,指點了幾個用水墨顏料高亮的關鍵處:


    “女兒覺得這幾處比較重要,娘到時再瞧瞧有什麽問題


    謝夫人拉長頸子一瞧,大抵有這麽幾點:


    一,京城中心的私學競爭厲害,生意起步,萬事不定,就先不要跟人搶了。學舍選址盡量往城郊靠,要是有出讓的學舍,頂下來最好,生源主要吸收普通門戶的子弟,客戶群基本定位在老百姓。


    二,學舍要花重本修葺,安全第一,不求奢華,但求穩妥,不能有豆腐工程……


    三,有關束脩,先叫阿賞一行人去郊區調查調查附近學舍的,待定,貧門子弟可據情況減免,一來是業界良心,二來也是給學舍招攬名聲。


    還能有什麽問題?謝夫人收好圖紙,見女兒謀劃得仔細,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傷感,要是真如趙宮人說的跟皇帝女婿兩廂恩愛,無猜無疑,這女兒一心巴著跟夫君如膠似膝、你儂我儂還來不及,哪來的功夫去搞小金庫?


    見謝福兒中途歇下氣兒,謝夫人忍不住:“女兒啊,是不是那老小子給你吃苦了?”愛女一下轎,瞧著自家門楣牌匾的模樣,再眼巴巴盯著爹娘兄弟的神情,別人不清楚,當了幾十年人家媳婦的謝夫人還能不清楚?在婆家受了委屈才會這樣。


    吃苦的定義,可太寬泛了,有人覺得隻要有口飯吃,有暖衣穿就幸福了,有人還覺得精神上舒坦才算活得自在。


    她也沒別心思,就想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不能真叫他拿自己當個囚在籠子的金絲雀玩玩弄弄的,寵的時候這籠子是金鑲的,不寵了呢?就算放飛了,連籠子都不給住了,她還得有個好去處吧,現在這不就是提前給自己備好路麽?


    外麵的百姓都在誇讚自己有福氣,嫁得好,把自己恨不得當成傳奇,捧到了天上,有朝一日要是跌下了呢,牆倒眾人推,誇讚估計就成了奚落嘲諷。


    福禍皆在一個男人的瞬息心思,實在太悲哀了,她自己得有個念想。


    就算這念想,在他看來,也許是啼笑皆非,不值一提。


    謝福兒想了想,說:“天子家的夫妻緣最淺薄。他女人多,事兒忙不過來,女兒也得找找活計,不能總盯著那個烏煙瘴氣的後宮活活憋屈死


    謝夫人心裏一緊,扶住謝福兒的手腕,正要拉過來勸,隻聽女兒“呲”一聲,竟皺眉縮了迴去。


    謝夫人一驚,順手卷起謝福兒袖子。


    進了室內,外麵的銀鼠披風和大襖子早就月兌下了,手一撥,謝夫人就瞧見了她小臂上的青痕,頓時明白了,這老不死的龜孫子,竟敢動自家女兒的手,就算是皇帝也得咒他千秋萬代,謝夫人脾氣上頭了也顧不得那麽多,恨不得把女兒多留幾日,再不還迴去,沉默了會兒,暫時壓下這口氣,又說了些私房親熱話,計劃了些瑣事。


    謝夫人做事也麻利,既是答應了女兒辦書院就拖不了一日,叫趙宮人和阿賞進來陪著,先挺著肚子出去了。


    *


    冬天夜色落得快,晚膳過後,謝福兒又跟爹娘聚了聚,把謝延壽拉過來逗了逗,問了問學業,本來還想多留一留,乳母過來說少爺的藥燉好了,謝福兒見弟弟咳得頻繁,比白天好像還嚴重了,叫人趕緊帶迴房間去。


    第一個不在皇宮的日子,謝福兒不爭氣地失眠了。


    閨房小院外偶有內侍和廷衛的巡守步伐聲傳來。


    趙宮人和兩名隨行宮人在外間搭了個鋪。


    阿賞挪到耳房,當做家人陪伴。


    一覺醒過來,就又要迴宮了。


    謝福兒扭過身,實在舍不得這好光陰啊,怎麽假期永遠都是過得這麽快,要是能無限期延假多好。


    出一趟宮,太不容易,該交代的都得交代幹淨。謝福兒捏著被角又在盤算那書院的細節,正想得意識渙散,周公在前方招手,阿賞推門進來,一貫的淡定沒了,連往日的舊稱唿都吐了出來:


    “小姐,延壽少爺不行了——”


    不是傷風而已麽?怎麽就不行了?謝福兒沒會過來,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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