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福兒後腳出了曲台殿,秦恭使在朱門高檻外迎過來,順著宮苑長廊邊走邊問:“女史在禦駕邊這麽久,是不是有什麽事?”剛剛在三層殿門外,看見太子來找聖上請安,中常侍大人卻叫太子在廊階下等會兒,秦恭使自然有些詭異。


    謝福兒還沒啊嗚個所以然,廡廊對麵傳來一聲喊,聲音喜樂:


    “福兒!”


    藍袍飛起,露出一角。


    早一步離的麟奴還沒走遠,烏皮履咚咚跺地,橫衝直撞地甩著一身肉過來,身後的內侍追都追不及。


    群芳薈上是賓主關係,又是私下聚宴場合,氣氛寬鬆,不用行大禮,眼下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君臣主奴。


    謝福兒剛拜下去,卻被麟奴伸手一托,攔在半空。


    內侍疾走兩步,小聲提醒:“殿下,不合規矩


    “謝女史,你陪本宮走一段路吧麟奴鬆開手,落寞地退後兩步。


    秦恭使與內侍再不多話,跟在兩人後麵離開大殿。


    風輕日暖,沿路穠葉茂芽翳影垂垂,兩行人順著宮道走到太液池邊。


    蛺蝶低飛湖麵,午後悶悶空氣靜得發燥,麟奴駐足,長長唿出一口悶氣,地上一小堆還沒及打掃的殘葉被吹起來幾寸。


    嘴邊上的話,謝福兒也不吝嗇,豪氣開勸:“殿下,總有大破匈奴振國威的一日,您別憂心!”


    麟奴風中一呆,小眼盛滿淚花花,亮晶晶地盯著勘破心事的女孩,抬手扶住謝福兒兩肩搖了搖:“福兒,世上再沒人比你更懂我——”半天不見迴音,麟奴吃驚:“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臉怎麽都白了?”


    謝福兒被晃得暈頭轉向,都快腦震蕩了:“太子,奴婢頭、頭疼,有點兒想吐……”


    麟奴醒悟,急忙鬆開手,把她拉到旁邊琉璃青瓦的亭閣內坐下,叫兩名宮人在階下守著,倒了一杯茶,送到她嘴下,不好意思:“福兒,喝幾口,順順氣


    謝福兒錯愕,又受寵若驚,還沒推開,麟奴一陣颶風地轉到後麵,謝福兒“啊”一聲,兩隻拇指已經摁上太陽穴,輕輕壓揉,施力得當,簡直就是個練家子。


    “使不得!奴婢會進敬法殿的!”謝福兒目前活著的唯一目標就是:絕,對,不能進敬法殿。


    麟奴已經湊到她頸圈邊,安撫:“我叫他們背過去了,看不見的。你頭風不能犯,一疼就是好幾個時辰,死去活來


    謝福兒呆住,任他加壓揉摁。


    他手法正宗,讓她不敢置信背後的按摩師傅竟是當朝儲君。


    他為什麽會這種伺候人的玩意兒?


    還有頭風……這身子活蹦亂跳,小牛犢子似的,就是有一個說大不大的毛病,早兩年剛來月信時頑皮貪涼,浸過冷水,落下經痛又愛偏頭疼。


    可他怎麽會知道?


    還有群芳薈上他贈熱茶的事……又怎麽會知道自己月複痛厲害?


    謝福兒把他的手一抓,引下來,看鬼似的看他。


    麟奴見她有力氣,知道不頭疼了,也不強求,轉迴去麵對麵坐下,滿足地抓了一串馬提子抱在懷裏噗嘰噗嘰吃得水液直噴。


    他對自己的關切,果然隻是因為十年前不懂事的小孩子之間的一場邂逅?


    這份親熱,實在說不通。


    可鮮明的記憶告訴她,這十年,她跟他根本是沒見過麵的。


    謝福兒迷惑了。


    這是謝福兒第一次認真端詳太子,之前多少有點兒不忍直視。


    細細端詳下來,他兩枚瞳仁澄亮水澤,唇軟綿而精細,弧形也漂亮,鼻子尚算高挺筆直,若月兌去這一身贅肉,也算是個俊少年。


    皇家遺傳基因好,高家的男人,閉著眼睛長都不比別人差。


    剛飲下的茶湯止不住喉嚨的幹澀,謝福兒想要問,又不知道能問什麽,隻能說:“殿下,您對福兒可真好


    麟奴聽了這話,眼神一亮,又黯下去,麵色惝恍,豁然站起來。


    椅腳擦地,跐溜一聲刺耳,手裏的馬提子也嘩啦掉在桌上,他受了什麽屈辱似的,咚咚咚頭也不迴地下階走了,像後麵跟著頭火龍要咬尾巴。


    謝福兒目瞪口呆,大姨爹來了?要不要這麽情緒化!剛不還聊得好好的嗎,甩臉幹嘛,哪兒又得罪他了。


    超過兩百斤的男人還真是莫名其妙!


    她也氣鼓鼓地拉了秦恭使走了。


    ##


    胥不驕將皇帝對謝女史的安排帶口信到圖華宮時,蔣皇後也沒什麽反應,叫來秦恭使,傳話讓秋尚儀給謝福兒下調令。


    下完調令,蔣皇後沉默了。


    皇帝從不參與後宮事,這個折中的解決辦法符合天子一貫態度。


    可就是因為太符合皇帝的脾性,近乎刻意了,蔣皇後起了疑。


    一個女史而已。


    直到秦恭使斥退旁邊宮娥,閉上簾子,把那日守在曲台殿外的情形稟了,蔣皇後這份疑竇,才解開了。


    上迴群芳薈上,皇帝傳召謝女史進清涼殿,還可以說是趁機會替太子精心擇婦,這迴又是單獨見麵,連太子來請安都晾在外麵。


    聯係盧太姬親自過去驗身那樁事,蔣皇後豁然開朗。


    皇帝喜歡體察讀書人的心聲,一年半載之間總要去民間書院幾次,可為了安全起見,同一間書院,絕不會去兩次。


    五二精廬,是唯一去了兩迴的地方。


    一個太常女,一個太傅女……蔣皇後一直捉模不定,這一下基本明朗,幾乎不用確鑿了。


    秦恭使猜到貴人心意,試探:“難怪皇後反對謝女史這麽快入養德殿,叫她先進司籍司磨煉,皇上馬上答應,原來……”


    原來正合他心意。


    男人哪有不偷腥的?乞丐還想著娶幾個小老婆暖被窩,何況天下最大的。


    若這樣就嫉妒惱恨,早在孝昭帝那會兒,蔣皇後就怨死了,前夫的後宮那可是花團錦簇,中外女郎都有,遠勝過這位後夫。


    不過,隻是在外麵垂憐寵幸個女孩罷了,又不是什麽大事,竟然瞞著所有人……


    秦恭使見皇後不語,以為不高興,低道:“看來聖上對謝女史並沒放在心上,恐怕隻是一時起興,好玩而已,若是有些好感,早就差胥不驕通知謝敬喬,把這謝家女兒納進宮了


    蔣皇後輕笑:“你這話要是為了安慰本宮,本宮當你是善意體貼。若真是你心眼裏蹦出來的話,本宮不得不罵你一聲,蠢


    秦恭使屏聲。


    蔣皇後瞟她一眼:“太後和太子都看中了她,若皇上不喜歡她,怎會叫一個自己臨幸過的女孩有擔任太子妃的可能性?早就想法子將太後和太子的念頭掐死在苗頭。現在卻聽之任之,準她進宮,你覺得,咱們聖上真的是精力太旺盛了沒事做,喜歡給自己找麻煩?”


    秦恭使喏道:“可畢竟也沒給她名份,說來說去,皇上對她談不上誠意和厚愛。皇後根本不用操心


    蔣皇後笑意漸弭,唇縫透出一縷輕歎:“後宮多一個人算什麽?皇帝給的名分?那就更是不值錢的浮雲蒼月,流星清風。就是因為暫時沒給名分,才足可證明皇上對這女孩子的不一般。小公主的生母陶釆女,還有前兩年的趙婕妤……那幾樁前車之鑒,你都忘了不成!”


    一語驚醒。秦恭使脊背一寒,噤了唿吸,見蔣皇後坐迴梳妝玉鏡台邊再不深說,也不敢細問,跟上前,站在皇後身後,幫她撩起烏發梳展,緩緩道:“現如今皇上將謝女史調到跟前去了,皇後就是想再試探,也有些困難,虧得奴婢還在司籍司跟謝女史同住,到時奴婢會旁敲側擊,再問問


    銅鏡中的蔣皇後臉龐一動,扶住秀發的手舉起來,搖了搖:“你是我的人,宮裏哪個不知道?打聽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叫蠢人去辦就好了,到時說不定連後麵的事,都給本宮做了呢說到這裏,笑了笑。


    秦恭使會意,應下聲來,繼續綰發。


    那邊酈賢妃被禁了足,呆在椒風宮,一時半會兒還寒著膽當乖乖兒,也再沒心情爭人搶麵子。


    一時宮中也算無波無風,安靜。


    ###


    謝福兒大半時光在司籍司坐班,小半時光到對應的負責宮殿去理事,就是宮人所謂的出外勤。


    北處的天子寢居兼辦公地,永樂宮,是謝福兒的上崗地。


    宮內的九殿十八所,筆墨紙硯需樣樣都得備妥當,哪怕皇帝一年十月不過去,也不能缺失,斷了什麽趕緊得補上,一旦有了紕漏,沒撞上點兒算運氣好,被上頭逮著了,扣俸降級是小事,攤上一頓好罰可是大事。


    女史這職位不高,真正遇大事,上麵有司籍、掌籍頂,往細碎的去又有宮娥拾掇,做久了,純屬中不溜秋的、重複勞作的呆板活計,謝福兒小和尚進寺有模學樣,人家敲木魚她敲木魚,人家燒香火她燒香火,沒過十來日就順了手,還能叉腰裝個知心姐姐,帶幾個思鄉情切、成天找角落偷偷哭泣的年幼小宮人。


    沒攤上大事情前,謝福兒對自己的悟性十分自豪。


    什麽大不了的了啦!以前還覺得皇宮腥風血雨,嚇死人了啦!這皇宮裏的活計跟茶樓酒肆的也差不多了啦,身為中二期自信爆棚的妙齡少女,她就不信這宮廷裏麵還有自己拿不下來的事了啦!


    就算後宮最高的位置——皇後的工作,她也有信心搞掂!


    當然——她以皇帝龍床不舉、英年早逝的名義發誓,對皇後這職位絕對沒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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