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沙礫摩擦聲,城門被緩緩打開,映入眼簾的是身著官服的樓垚與腹部高隆的何昭君,城門內外兩隊人馬都有些心不在焉。少商在距離姚縣兩裏處就將程少宮踢下馬車,自己鑽了進去,此時她將車簾掀開一線偷偷看著。


    樓垚上前幾步,按著禮數一揖到地,口稱卑職請眾人進城,程少宮湊到車旁,低聲道:“看看你出的餿主意,我記得樓垚以前可是管霍侯叫‘子晟兄長’的。”


    少商也壓低聲音:“什麽餿主意!我原先打算自己獨個兒來探望樓垚,看完就走,神不知鬼不覺,天曉得會弄成這樣?!”


    “這些年你給自己做的打算,哪迴順當過?”


    “三兄還是算你的破卦去吧!”


    咬完耳朵,少商還是得下車見人。


    六年光陰一瞬而過,當年的樓小公子如今身量已成,幾與霍不疑一般高大,大約是為了顯示縣令威嚴,還蓄了兩抹淡須。少商本是滿腹心事,甫見這胡須便失笑:“好端端的留什麽胡須,平白老了好幾歲。”


    樓垚原本有些不自在,聽見這熟悉無忌的笑言,無憂無慮的少年往事如在昨日,也笑道:“當初我就想蓄須,你偏說醜不可言。你信中不是說下月才來麽?怎麽提前來了。”


    少商笑道:“我愛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你難道還不開城門麽?趕緊好酒好菜端上來,若是怠慢了貴客,我就將給你孩兒打的金器都拿去當了!”


    樓垚一如既往的好脾氣:“有沒有金器都成,這許多年沒見了,我怎麽也得好好招待你,隻要你取笑我的胡須便程。”


    少商再想開口,身後的霍不疑輕咳一聲,她連忙道:“蓄須以表大丈夫之威嚴,微末小技爾。你看看霍大人,年近而立了吧,便是未蓄長須哪個又敢小看了他?!”


    她的本意是拍馬,聽在霍不疑耳中卻有嫌他年長之意。他當下臉色一沉,目色冷晦,淡淡道:“何夫人許久不見,前陣子陛下還惦記著建好了賢臣祠,頭一撥就要迎令尊入祭。”


    何昭君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她在婢女的攙扶下微微屈身:“妾身謝過霍侯,陛下厚恩綿澤,何家無以為報。後母信中有言,都城每年都有人頒下賞賜到家鄉,隻等幺弟及冠,便可受領官爵。”


    霍不疑道:“夫人在姚縣可好。”


    何昭君瞥了丈夫一眼:“說不上好不好的,尋常度日而已。好在頂頭的郡太守與家父有舊,平日多有照拂,夫君便是威嚴不足,也不至於鎮不住。”


    少商看見樓垚輕輕歎氣的樣子,心道,何昭君果然還是老樣子。


    一旁的樓縭鑽出來,不服氣道:“姒婦未免太貶低兄長了,哪裏都依靠郡太守的照拂了?這些年兄長鼓勵農桑,興修水利,若論人丁繁衍糧賦累積,是全豫州裏數一數二的,時常受梁州牧的褒獎呢!”


    少商眼睛一亮:“你興修水利?”


    樓垚微笑道:“你畫的那些圖紙居然有幾張能用上。”


    往事湧上心頭,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將來如何施展抱負,少商不禁眼眶發熱,上前一步朗聲道:“阿垚,你雖身處逆境,但並未氣餒頹唐。任一地父母,造福一地百姓,如此心性寬宏,我,不如你。”


    樓垚多少年沒聽人誇的這麽真誠動人了,不由得露出少年時的習慣,羞赧的撓撓頭:“少商,有你這句話,我這些年”


    正要說下去,霍不疑重重一咳,麵罩寒霜,好像剛從冰天雪地中走了一趟迴來。


    樓垚與少商很有求生欲的同時閉嘴。


    當晚縣衙裏擺上接風宴,霍不疑當仁不讓的高坐上首,程氏兄妹與樓何夫婦兩兩對坐,外加一個敬陪末座的樓縭。


    少商平複心情,讓武婢們抬出一口箱子,裏頭是她早就預備好的禮物。她衝著樓何夫婦笑道:“故人多年未見,見賢伉儷風采依舊,妾心甚慰。不如讓孩兒們出來一見,好叫我聊表心意。”


    她覺得這話說的很有格調,誰知何昭君再度冷笑一聲:“不敢當,妾身無能,雖與夫君成婚多年,然而至今才懷有身孕。”


    廳內眾人俱是一愣。


    在蕭夫人手底下長大的程少宮,自小見慣了‘有事出錯,錯的必然是親爹’這種模式,第一反應是樓垚這人‘辦事’也太不努力了;少商心驚肉跳的想著莫非這些年他們夫妻始終不諧?隻有霍不疑心思一轉,神情漸緩。


    少商岔開話題道:“阿縭,你是來姚縣遊玩的麽,你的郎婿呢?”此時的已婚與未婚的女子並無明確的發型穿戴區別,樓縭比自己小一歲,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了,是以她猜樓縭是和夫婿一起來堂兄家裏做客的。


    樓縭這些年似乎過的不大如意,眉眼間盡是冷誚激忿之態。相逢至今,她除了對霍不疑投以愛怨交加的幾眼,始終一副別人欠她錢沒還的樣子。此刻她怒道:“雙親前後辭世,我守孝至今,尚未說有親事!”


    少商啊了一聲:“樓太咳,令尊令堂都過世了?”


    樓垚低聲道:“六年前,大伯母被伯父她迴娘家後,一日出遊時受賊襲身亡。兩年多前,伯父也鬱鬱病故。”


    少商傻眼,少宮湊過去耳語:“你今夜會不會說話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是說正事吧”少商不敢再‘敘舊’,一把推開胞兄,強笑著找話,“樓縣令,這幾日我遇到了一夥”


    何昭君忽然哎喲一聲,按住腹部,麵露痛苦之色,樓垚轉頭看見妻子裙擺濡濕,立刻高聲道:“女君要生了,快來人啊!”


    說著他打橫抱起妻子,風一般往後堂走去,連聲招唿都來不及跟客人們打,然後廳堂內外樓家仆眾行動起來,或走或奔,亂作一團,程少宮見機溜之大吉。


    少商呆呆的站在原地:“我又說錯什麽了。”可她還什麽都沒說啊。


    霍不疑緩緩走到她身旁,微笑道:“你沒說錯話。你記掛他們夫婦,我們不如跟去看看。”


    少商有些驚悚:“你,怎麽這麽好聲氣了”剛才你臉上還跟結冰了似的呢。


    霍不疑笑笑,拉她跟著仆從奔跑的方向走去。


    縣衙為了迎接貴客,長長的迴廊上掛滿了紅豔豔的燈籠,照的人麵龐發紅。


    少商適才飲了幾杯酒,此時酒意上湧,身上軟軟的挨著霍不疑的臂膀,木木道:“你莫要一時冷一時熱的,我有些心慌。”


    霍不疑低聲道:“你會心慌,我不信。世上再沒比你更能惹我著惱的人了。”


    “真的。”少商拉著他的袖子,“你高興了,我就心寬些,你冷著臉,我就心煩。”


    霍不疑低笑一聲:“以前我覺得你是在戲耍我,幾句話將我氣的半死,再幾句話將我哄轉迴來。你在旁看我一時氣惱,一時喜不自勝,偷偷高興。”


    “啊,怎會呢。”


    “以前我還氣自己受製於你,後來在邊關過了五年,方才發覺,寧可讓你氣,讓你哄,也勝於一人孤零零的。”


    霍不疑低頭,發現女孩正怔怔的抬頭看著自己,笑問怎麽了。


    少商搖搖頭:“我從小就是孤零零的,我本以為,人生到這世上,本就是孤零零的,便是偶爾有人相伴,也不會長久。就如路過一處風景,風景看完了,還得接著往前走。”


    霍不疑默默的摸了她的頭發一會兒,道:“你想的不對。”


    “我知道。”少商悶悶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黑黝黝的深洞,除了我,周遭都是燈火通明,隻有我,永遠是漆黑的。”


    她抬起頭,麵若明霞,“後來你來了,舉著烈焰熊熊的火把,將洞穴照的亮堂堂的。我知道這是天大的幸事,可卻不知如何應對。”


    霍不疑一陣酸楚,他知道這話的意思,就像一個凍慣了的孩子,乍然溫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緊緊攬著女孩柔軟的腰肢,將額頭下抵她的頭頂,低低道:“我害你不淺,讓你吃了許多苦,可我也不能放了你,隻盼以後年年歲歲,好好的待你。”


    少商頂不住他的額頭,吃吃笑著將頭埋入他懷中:“你聽,那邊叫嚷唿喊的一團亂,何昭君正發作的厲害,你我卻在這裏自顧自,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霍不疑忽歎了口氣:“現在,我除了盼袁慎順遂康泰,還開始期盼何昭君平安生產,與樓垚白頭到老了。這樣患得患失,我果然是老了。”


    少商道:“你明裏暗裏敲打我,當我不知道麽,適才我說你年近而立,你又不高興了吧。唉,你放心,除了你,我這一生從未迴過頭。”不論是父母還是童年,緣分過去就過去了,她從未想過挽迴什麽。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走到縣衙後院,仆婦們進進出出,樓垚焦躁不安的在庭院中一圈一圈的走著,隻差將青磚磨出煙來了。


    霍不疑歪頭低語:“你適才問我為何那麽好聲氣——第一,你不知道樓縭的近況,不知道樓經夫婦的生死,連何昭君生沒生孩兒都不清楚,可見你這些年與樓垚毫無聯係。”


    少商歎道:“瓜田李下嘛,這些年有事,我隻與何昭君通信,而且從不過問他們的私事。這迴,我也是以為事過境遷,大家都可以心平氣和了才來的。”


    霍不疑對她的打算不予置評,繼續道:“第二,以何昭君的性情,若是樓垚冷待她,她早嚷出來了,可她隻說自己無能,可見樓垚素日與她還算和睦。”


    “對對,適才他們兩人雖言語不對付,可樓垚記得給何昭君座位上多墊一層軟絨,何昭君提醒樓垚飲酒前先墊一碗羹湯。”少商想起來了。


    霍不疑嗔道:“你知道就好!”


    兩人在庭院邊上坐著靜待,不斷寬慰樓垚,少商更將自己車隊隨行的老醫者貢獻了出來,讓他給何昭君接生。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產房裏不斷傳出痛唿,少商還好,霍不疑卻神情愈發凝重。


    老醫者從產房中走出,樓垚忙衝上前去問情形,老醫者道:“一切都好,尊夫人年輕體壯,胎位亦正,想來不久就能生下來了。”


    這時,一名仆婦慌慌張張的出來,衝樓垚跪下:“稟報府君,女君想見程小娘子!”


    “啊,為何要見我?”少商不解。


    那仆婦急道:“女君說自己不行了,臨終有事要托付給程小娘子!”


    “可是醫士說昭君一切都好啊!”樓垚急的聲音都變了。


    老醫者苦笑:“素來婦人生產都是如此,我等覺得尚可,她卻以為不行了。”


    霍不疑沉著麵孔:“少商,你別進去了,沒的添亂。”——臨終托付?托付什麽,這麽老套的故事當他猜不出來!


    少商還在猶豫,產房忽的傳出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隨後是另一名仆婦跌跌撞撞出來,喜悅的語無倫次:“恭喜府君,恭喜諸位貴客,女君生了,是位小公子!”


    樓垚大喜過望,手舞足蹈,顛顛的叫著賞賜眾人。


    少商呆滯:“呃,我還要進去麽。”


    霍不疑沒好氣的將她牽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1、這章本應該在下午出來的,結果我被人拉去看電影了。


    2、關於生孩子,其實大家不應該用現代的觀念去猜測古代。根據科學家研究,這幾百年來,人類的身體構造其實還在不斷演化。


    科學家考究出十字軍時代的西方戰士,可以身負幾百斤的鎧甲,手持幾十斤的長矛,揮舞上百斤的寬板大劍,裹著巨厚的棉袍裏襯,在中東的烈日沙漠下每日行軍上百裏,行軍完還要劇烈打架。


    現在西方人有幾個能做到?而當時卻是普遍性的。


    現代,除了特殊體力職業者,其實無論東西方,無論男女,上肢的力量和下肢的彈跳力都在不斷退化。懂行的都知道,哪怕是經常健身的人,那些可以鍛煉出來的肌肉,可真正在環境需求下養成的肌肉是不一樣的。


    大家有沒有看過黃曉明主演的錯過的許多年,裏麵有一張劇照,黃曉明在礦坑中光著上身抱著殷桃,露出大塊平整的肌肉。當時許多人就說了,真正長年勞作的礦工的肌肉不是這個樣子的,肌肉塊沒這麽大,但肌肉束更密集緊實。


    女人也是這樣。


    我認為現代的婦女與古代的婦女身體未必是一樣的耐受力。何況,已經有明確證據證明,這幾百年來,由於腦力的發展,腦容量的擴大,嬰兒的頭顱在不斷增大,這給婦女生育帶來極大的痛苦。


    古代婦女因為生產死亡的人數不少,但也沒有誇張到死神處處籠罩的地步;一般來說,婦女死於生產的比率,並不比男人死於徭役和打仗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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