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宴的宿醉未醒,程老爹就捂著腦袋被蕭夫人從床榻上揪起來,盡管從頭至尾他並無點頭搖頭的權力,但仍必須危襟正坐接待來提親的袁家冰人,活像個頭大無腦的吉祥物。


    事後他忍不住懟妻子:“這迴你倒是一口應了,當初嫋嫋和霍子晟定親時,你前前後後打聽了多少霍淩兩家的舊事。”


    蕭夫人悵然道:“善見和子晟不一樣,他總要等到有十成把握才會出手;五年前,我本以為他和蔡家退親後會立刻來提親,誰知一待至今。而霍不疑他是事不關心則以,一旦有所牽扯,必定是奮不顧身。”


    提起前任準郎婿,程始也是一陣默然,撇開害女兒傷心傷身不算,那豎子倒算個性情中人。半晌後,他才道:“算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呃,對了,我們還要辦定親宴麽?”


    此言一出,夫妻倆麵麵相覷,臉上同時浮起難色——第三次將親朋好友原樣請來,原樣招待,再原樣熱絡的介紹新任郎婿,連程始的臉皮都有些頂不住。


    於是他歎道:“姎姎是落霜的白菘,摘下一涮就能吃,嫋嫋卻是咬不動嚼不爛的牛蹄筋,燉了這麽久也不知能上案了不。”


    “別這麽說。”蕭夫人反斥道,“咱們應該這麽想,喏,萬家兄長那麽多女兒,十二次定親成婚咱們全趕上了,韓將軍也有四五個女兒呢,咱們純當是多生了幾個女兒,每個都要認郎婿嘛,也不算是貪了人家的禮金!”


    程始喊冤:“你以為是財帛的幹係嗎,是眼光,眼光!他們幾個看我時都滿眼憐憫,我就是吃了敗仗都沒這麽過!”


    蕭夫人無語,其實她也被平日交好的親眷貴婦們沉痛歎息過好幾迴,她覺得哪怕自己喪夫再次改嫁,也不過如此了。


    少商在家中足足休息了七八日,期間去班家看了看程姎的工作環境和搭伴關係,宴請了袁慎的父母一迴,然後送別了二叔父夫婦和三叔父夫婦,最後她馱著好幾包袱幹菜肉脯糖梅等零嘴迴宮了。程少宮怏怏不快的一直跟她到宮門口,最後啥也沒說——這貨仿佛對她和袁慎的親事有意見,反複問了幾遍‘你當真麽’,然後又說不出個三六九來。


    在宮巷中少商不小心遇到了坐步攆的太子子端,他照例抬起下巴,開始說教:“程氏,孤聽說你與袁侍中已訂下婚事,如此甚好。從戾帝大亂到如今天下一統,曆經數十年兵禍,百姓中傷亡以及病餓而死之人不計其數,是以正當休養生息,安撫民生。婚姻乃人之大倫,關乎繁衍人丁之重程氏,你在聽孤說話嗎!”


    後半句他不滿的提高聲音,少商連忙擺正腦袋,恭敬道:“聽著,妾一字一句都聽著呢不過,妾怎麽覺得這話有點耳熟啊。哦對了,前年四皇子成婚,殿下仿佛也說過這些話!”


    太子子端不悅道:“難道這話孤說的不對?”


    ——不成婚怎麽繁衍人丁,不繁衍人丁怎麽恢複生產,不恢複生產怎麽國泰民安普天同慶,真是不懂事的小丫頭!話說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知所謂,尤其他那親如兄弟的霍不疑,拖拖拉拉推推搡搡,耽擱至今尚無子息,霍家那麽好的血脈筋骨,不生它十個八個怎麽對得起人間正道!


    “對對對,殿下說的再對沒有了!妾一定謹遵殿下旨意。”少商哪敢有異議,沒封儲君前她就不敢惹這位仁兄,何況現在人家已正位東宮了。


    迴到永安宮,少商還在疑惑太子適才的語氣,不過她此時顧不得琢磨這些,快有半個月沒看見宣太後,她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在永安宮內,她受到了歸國華僑般的歡迎,怎麽說呢,雖然她的體質常常招惹事故,但有程少商在的地方永遠不會冷清,哪怕抓個私下鬥毆的都能把檢討會搞成鄉鎮聯歡會。


    宣太後坐臥在榻上,聽少商講述這些日子來的趣聞——


    三年前程蕭夫婦要給程少宮說親,誰知程少宮給自己一連卜了十幾卦,都說自己紅鸞星未動,此時成婚會遇惡妻,一天打三頓還不給飯吃,死活不肯答應相親,是以耽擱至今。


    萬老伯春心萌動又想納妾,被老母和妻妾全票否決,‘反正用不著你生兒子了,還納什麽妾,省下錢帛給孩兒們娶婦吧’,老萬淚牛不過這不稀奇,世上的父母多的是有了孫輩就忘了兒女的,老伯節哀。


    尹姁娥頭胎生了女兒,對比萬萋萋一舉得男,傷心的大哭一頓,程詠隻得哄她‘我們家就缺女兒,嫋嫋帶旺父兄升官發財,哪家兒子比得過’,尹姁娥於是破涕為笑,不過數年後她才知道,丈夫當夜就對著月亮一氣磕了幾十個頭,祝禱‘嫋嫋太可憐了,寧可父兄不升官發財寶貝女兒也要順順當當的嫁人生子啊’。


    萬萋萋是嫁迴自家的,每天過的歡樂無比,誰知徐郡當地有位自幼愛武的豪族之女,她仰慕阿頌哥的武藝人品,自願為妾,萬萋萋抄刀而出卻打不過人家,最可恨的是自家爹娘不但不撐腰還挖牆腳;萬老伯不用說了,覺得男人納妾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天經地義,萬夫人雖疼愛女兒,但感念程家恩情,也覺得不該過分約束兒子;萬萋萋氣的直哭,後知後覺的阿頌哥這才知道後院起火,就去找那姑娘比武,放言‘你打贏了我就納了你’,那姑娘自然打不過,捂著傷口泣問難道萬萋萋打得過你,阿頌哥的迴答很奇葩,‘我喜歡萋萋,打不打得過都娶她,我不喜歡你,你打不過我幹嘛還要委屈自己’——嗯,邏輯沒問題。


    宣太後一直笑吟吟的聽著,外麵春光漸好,然而她連起身去廊下坐坐的力氣都沒了,少商看在眼裏,努力不去想這件事,依舊嘻嘻哈哈的過著日子,有時永安宮的庖廚做了好吃的,便裝一碗放食盒中遣人給袁慎送去,以示自己是個十分盡責的未婚妻。


    每每看到這種情形,宣太後都會露出一種悵然的神情:“記得以前,你連外頭下雨了,都不會惦記子晟有否帶雨具。”或者是,“有幾迴我打發你去尚書台送東西,其實是想叫子晟能看見你。”


    頭幾迴少商忍下了,然而終有忍無可忍之時,她不滿道:“娘娘,你幹嘛老提他。”


    媽噠,這不就是前任定律嗎——當他幼稚衝動不懂關心時,我陪伴他,開解他,糾正他,當他終於成為一個成熟包容有責任心的優秀男人時,他身邊的女孩已經不是我了。


    很好,現在她也可以無縫帶入這條定律,霍不疑是那倒黴可憐付出良多的前男友,袁慎就是那下山摘桃子的。


    “我一直在提子晟嗎?”宣太後恍然,“哦,年紀大了,記性不大好了可是,除非袁慎辭官歸隱,或者你閉門不出,不然你與子晟以後總會碰麵的啊。”


    少商嘟著嘴,道:“娘娘放心,我早想好了,若是真碰上了,就好好的打招唿,不怨不懟,客客氣氣。何況,還早呢!”等霍不疑迴來時,說不定她都抱一個懷一個了,見麵時事過境遷相顧悵然,撐死了算是皇甫老兒和桑夫人的翻版,還能怎樣。


    “你真能做到不怨不懟,客客氣氣?”宣太後坐直身體。


    少商斷然道:“自然!”


    “也好。”宣太後又軟軟的靠了迴去,“隻是我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定下了”


    少商道:“看娘娘說的,我生平最恨磨磨唧唧,既然想好了,何必拖延猶豫。”


    “是呀”宣太後慢慢闔上眼睛。


    宣太後的衰弱是肉眼可見的,侍醫換過一輪又一輪,得出的結論都差不多,不過是數著日子過罷了,少商照實到長秋宮稟告這些,帝後沉默良久。


    “終究是到了這一天。”皇帝對前妻的身體狀況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依然難以接受。


    少商道:“陛下莫要悲傷,娘娘說過,雖不能與壽星比,但自己也算不得短壽了。”


    皇帝遲疑道:“神諳是不是在怨恨朕。”


    少商想了想,柔聲道:“陛下,人這一生哪有一點埋怨都沒的。妾跟了娘娘這許多年,算是知道娘娘心事的,說實話,娘娘心中埋怨的人可多了——她埋怨過宣太公為何那麽早過世,留下她們孤兒寡母無人庇護;她埋怨過陛下為何與乾安老王爺是同宗,不然聯姻哪會輪到她;她也埋怨自己,為何不能潑辣勇毅些,為何非要聽話的嫁人陛下,在這許多人中,您是她埋怨最少的。娘娘常說,她幼時見過饑餒兵亂,見過萬裏白骨,她知道陛下若隻是為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肯別妻另娶的,然而千千萬萬條性命所係,一切都是沒法子的。”


    皇帝被女孩說心頭發酸,側過頭去:“你說的好。”片刻後,他又轉迴笑道,“阿姮,你還記得少商剛進宮那會兒吧,連行禮都行不端正,說話做事毫無章法,就是個野丫頭。沒想到,如今已經長成大人了。”


    越皇後點點頭,道:“少商,宣太後是否怨恨過我?”


    少商笑了下:“皇後娘娘,宣娘娘心中埋怨過許多人,可是唯獨沒有怨過您;您,信嗎?”


    越皇後看了女孩的眼睛一會兒,緩緩的笑了:“我信。”


    皇老伯吊起的心落下了,鬆口氣道:“好好,少商,這些年來,你將淮安王太後照顧的無微不至,朕和皇後都看在眼裏,下個月子晟迴來,宣太後要在永安宮中設宴”


    少商兩耳嗡的一聲,後麵都沒聽清了,良久才道:“陛下,霍大人下個月要迴來了?”


    皇帝驚異道:“你竟不知!朕雖未昭告眾人,但宣太後是知道的。”


    “可,可是,妾記得還有一兩年啊?”少商結巴了。


    皇帝眼睛一瞪:“子晟是鎮守邊城,又不是去坐監,有事當然能迴來!”他是老大,擁有一切敕令的最終解釋權。


    越皇後推了他一下:“少商,是宣太後說自己時日不多了,走前想見一見子晟。”


    從長秋宮出來,少商一口氣奔迴永安宮質問上司,宣太後不慌不忙的迴答:“沒錯,正是我向陛下請求讓子晟迴來的。”


    “這是為何啊!”少商哀叫。


    “陛下難道沒告訴你?我時日無多,臨走前想見見子晟啊。”


    少商覺得生命一直在跟自己開玩笑,每當什麽好事隻差臨門一腳時總會旁生枝節。她坐到宣太後麵前,好聲好氣:“娘娘,咱們好好說話。幾年前呃,是三年前吧,我記得娘娘有一日半夜哭起來,還說‘子晟這沒心肝的豎子,予再也不願見他了’。娘娘您都忘了嗎?”


    “因為東海王自辭儲位後病了一場,那是我的遷怒之言,做不得數的。”


    少商也是女子,但此時她真想吼一聲‘女人真t變啊’。


    “娘娘是什麽時候跟陛下求這件事的,我怎麽一點不知。”她振作精神,從頭問起。


    宣太後道:“就是你離宮迴家那陣子,我閑來無事,想起了子晟,就跟陛下說了。”


    “娘娘當初還說再也不見陛下呢!”少商感覺有點控製不住情緒了。


    “所以說嘛,遷怒之言——尤其是女人的遷怒之言,做不得數的。”


    少商無力的撐著地板,覺得生命何止在跟自己開玩笑,簡直是明晃晃的調戲了。


    宣太後挨著隱囊,朝女孩招招手,拉她坐到自己跟前,“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邊,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了我這一輩子,我做過的事,見過的人。小時候阿父常教導我要懂得感恩,感激神明賜我們肢體康健心智明朗,感激風調雨順,吃用不愁,唉,這些年來我都忘了。人不能隻記得自己失去的東西,還要多想想手裏有什麽。”


    她笑了笑,“這五年我雖幽居永安宮,但幸而有你陪伴,時時引著我玩耍嬉戲,仿佛叫我又迴到了阿父健在的歲月,我還未向你道一聲謝”


    “娘娘不是賜了我一座好大的莊園麽,抵得過我家兩座加起來了。”少商咕噥。


    宣太後逗弄她:“袁氏一族的莊園更大更多,累世的積攢啊,延綿兩三個縣不止,你還看得上我給你的那些?嗯,不過”


    她越說越興頭,“可惜你當初沒嫁給子晟,不然你就會知道他有多少產業了嘖嘖嘖,豐縣霍氏本就豪富,這也不提了,你不知道陛下這十幾年中又賜了他多少吧,說出去朝臣該上諫書了。近來聽說陛下正和大臣們商議著要度田,嗬嗬嗬,到時你就知道了。”


    “怎麽好端端的又提起他了。”少商頭痛——隨著侍醫的診斷結果越來越差,宣太後反倒越來越開心,時不時的拿自己快死了打趣耍賴,連翟媼也沒招了。


    “好,咱們說正事。”宣太後道,“少商,子晟那豎子雖可惡,可他用自己的命拚出了一個眾人皆明的結論——東海王能將一切托付給子晟,任他作為,將來登基為帝,也能將一切托付給別人,到時江山易主,也未可知。”


    少商疑慮道:“是以,娘娘全不責怪霍不疑了?”


    “不怪啦。”宣太後歎道,“和這億萬黎民相比,和這江山穩固相比,我們皆是螻蟻。人會死,可人們不會死。我們會成齏粉,可日月星辰長存。人生短短數十年,我不再記恨子晟了,你也一樣,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


    少商聽出她話中的豁達之意,可想到這是將死之言,又高興不起來,隻能嘟囔道:“我也看開了,是看開了才要嫁人啊。”


    宣太後微笑了下:“那就好。”


    “不過娘娘”少商忽想到一事,“這事您為何沒告訴我啊!”


    “反正見麵時你會客客氣氣,不怨不懟,說與不說有何分別?”


    “故人迴城,總該知道吧!”


    “興許是我忘了說吧,哎喲我頭疼,翟媼,快端藥來”


    少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永安宮出來的,她繞著宮前的小湖稀裏糊塗的走了七八圈,終於等到袁慎從尚書台過來找自己。


    袁慎聽少商說完前因後果,臉色發沉。


    少商忍不住埋怨道:“我是被人有意瞞著,你天天在尚書台,怎麽也不知道啊!”


    “因為陛下召迴霍不疑之事從未昭告眾臣。”袁慎沉聲道。


    “為什麽?啊”少商明白了。


    霍不疑到底還有一年多的‘刑期’,皇帝若是早早昭告群臣,免不了有人囉嗦,等到霍不疑人已在都城時再把宣太後的意思拎出來堵朝臣的嘴,就萬無一失矣。


    媽噠,果然搞政治的都不省油!她又去覷袁慎,心想這也是個‘搞政治’的,片刻間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袁慎抬起頭。


    “怎辦?見麵道聲別來無恙,告辭說句好走不送,邀宴時說貴客多用,罷席時問問要不要助消食的陳皮酸梅湯,可要加糖?不然還能怎樣”


    袁慎忍俊不禁,板臉道:“我還當你一聽故人迴返,立刻就想退親呢。”


    “你想退親嗎?”


    “自然不想!”


    “我也不想退啊,誰愛動不動退親啊!”少商失笑,察覺袁慎掃過來的戲謔目光,她才訕訕道,“哦,我已經退過兩迴了;總之事不過三,老天不會讓我這迴還成不了婚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後吐氣道:“算了,我們平常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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