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始的生辰在正旦後的第六日,不過他這迴並非整壽,之所以能將天南地北的程氏全家都聚集起來,是因為五日後就是程姎的婚儀。


    五年前蕭夫人一場大病,足足養了三年才漸漸迴轉,如今雖說身體康健,精氣神卻不如往昔旺盛了,具體表現為程少宮與築謳小哥倆在這五年中都沒挨過打。


    曾經她也為少商的終身大事憂慮,但袁慎強行與蔡家退婚一事鬧出來,她就明白了,自己女兒從來不存在嫁不出去的問題,隻有嫁給誰的問題。


    於是她就以此為理由,極力勸說程姎出嫁——侄女和少商不同,一旦錯過花期,就難以尋到各方麵都合意的初婚人家了;是以,當得知班小侯三天兩頭往家裏跑並非為了找程少宮,蕭夫人很吃了一驚。


    程老爹總結:“一定是嫋嫋的桃花太旺了,順風飄了些花粉給姎姎。”


    起初班老侯爺並不滿意程姎,要知道如今班家主支羸弱,正需強有力的妻族扶持,程家顯然還不夠牛叉(程承更是白身一個)。


    班小侯難以抗拒曾祖父的強勢,被壓著哭哭啼啼的定過兩迴親,哪知他克父克母的命格太強大,三年中死了兩位未婚妻,加上指腹為婚卻早逝的那位,已是連中三元了。


    班老侯爺隻能退而求其次,請人向程老爹提親,這下輪到程蕭夫婦猶豫了,班家門第再好,也不能拿程姎的性命去冒險啊。


    蕭夫人覺得寧肯嫁的不如班家,也希望孩子長命百歲,就對程姎表示‘此事作罷’。程姎素來乖順聽話,毫不猶豫的點頭同意,卻連著幾夜在被中悶頭哭泣。


    當時青蓯夫人剛與程承從白鹿山迴城過正旦,正抓緊時間關懷繼子女,很快就察覺了程姎的異樣,隨後轉達給義姊。


    蕭夫人莫名心軟了,在空蕩蕩的女兒內寢中坐了一天,出來後就讓丈夫饒世界的去找有名的巫士為程姎和班嘉占算生辰八字與命格,得出的結論都是‘天作之合’。


    蕭夫人這才點頭——程少宮還補了一句‘堂姊與阿嘉的子孫後代中會有名垂青史之人,不止一個哦’!


    饒是如此,兩家定親後蕭夫人還是足足觀察了一年,看程姎一直身強力壯百病不侵,才敢開始籌辦婚儀。


    程姎婚儀當日,少商坐在一旁看青蓯夫人領人給程姎上妝綰髻,打趣道:“外麵人都說我們程家是老姑子窩,一個兩個都不嫁人,幸虧堂姊你做出表率,不然阿母都要急煞了。”


    程姎低頭道:“當初我看班小侯爺老在這附近晃蕩,還當他走錯路了,就告訴他少宮的屋舍不在這裏,結果次日又見到了他,我就又給他指了一迴路。誰知他臉紅了半天,結結巴巴的吟誦了子衿給我聽”


    少商故意大聲吸氣,調侃道:“然後堂姊立刻答應了?”


    程姎羞澀道:“起初我沒理他,可他一天天上門來,有時給我捎卷書,有時給我帶些錦緞,還有一迴,他不知哪兒摘了一捧野果給我,說是他嚐過最甜的果子——可我依舊沒理他,因為”


    少商給她補上:“因為你要照看程家,二叔父都告訴青叔母了。青叔母知道了,全家也都知道了。”


    正給程姎上簪的青蓯夫人聽了,百忙中伸手出來輕敲了少商一個爆栗。


    蕭夫人這才知道侄女不肯出嫁的真正緣由,破天遭的打了程姎一頓手板。


    “阿母還成天說我強頭倔腦,其實你也不遑多讓,不論阿母打罵你嚇唬你,你就是不迴頭!”少商搖搖頭。


    “那個時候我想好了,你不嫁人,我就不嫁人。所以後來聽到阿嘉定親,心裏也沒怎麽樣。”程姎道,“直到一年前他興衝衝的跑來說,他曾祖父要來家裏提親了——我端酪漿給他時,衣袖滑下,我看見他胳膊上的陳舊鞭傷”


    當時她忽的落下眼淚。


    程少宮告訴過她,班嘉為了爭取婚事被班老侯爺懲治的十分厲害。要知道,作為家中獨苗,班嘉打出娘胎就沒被碰過一指頭。


    直到此時程姎才明白,這個文秀膽怯的少年,在被逼著定親前跑來自己窗前哭泣時,是真的無比傷心痛苦;而他為了能娶她,曾經做過多麽大的努力。


    所以蕭夫人打算迴絕親事時,程姎一麵告訴自己這樣正好,不用費力當麵拒絕班嘉,一麵卻不能自抑的躲著哭泣——她覺得自己很卑劣,堂妹還困在深宮中,她卻動心思嫁人了。


    “嫋嫋,你真的能出宮嫁人麽?”程姎猶自不放心。


    少商滿口保證:“你放心,我要是想嫁人,隨便吆喝一聲,等著娶我的能從上西門排到平城門!你好好的嫁了,全家人就都放心了。”


    在一旁坐著吃點心的桑夫人聽了,故意響亮的嗬嗬一聲,似笑非笑的看過來,少商知道她想起了什麽,臉上有些尷尬。


    不過少商這話雖誇張,卻也有一定道理。若說以前的她隻是尋常美貌,然而在天下最尊貴的地方高居數年之後,卻提純出一種透徹無瑕的氣質。


    程姎側頭看去,見堂妹玉雪無瑕的麵龐上如花蕊上的露珠般清麗絕俗,黑白分明的大眼波光流轉,配上與生俱來的幾分楚楚柔荏,呈現出一種如蝶翼般脆弱的特殊美感。


    其中引為笑談的就有虞侯的第十二子。


    據說起初他並不滿意老爹的打算,覺得以自己做駙馬都夠格了,怎能屈居一個剛剛發跡人家的女兒,更別說程氏女之前還和霍不疑牽扯不清。


    誰知某日他在宮門口碰見倚坐在軺車上的女孩,遠遠見到她蹙著眉頭鬱鬱不快的模樣,好像落在心坎上的一聲輕輕歎息。虞十二郎頓覺利劍穿心,柔腸百轉,立刻覺得老爹親老爹好老爹眼光頂呱呱,更十分殷勤的上程家拜見長輩(老管事繼續受驚嚇)。


    他滿意了,袁慎不滿意。


    袁慎天天往永安宮跑,可不是為了看著心上人再和別人定親的,心念既動,壞水立刻冒出50,然後虞十二郎之前與大駙馬的寡婦妹妹調情的信函就被抖了出來,鬧的滿城風雨,虞侯隻能上大駙馬家提親去也。


    虞侯還算想得開,大駙馬的妹妹雖說年紀大了些,名聲也風流了些,但家世門第卻遠高於程家——反正他姻親遍天下,東家不打打西家嘛。


    倒是大駙馬好幾迴用感激的目光看向袁慎,袁慎隻作不知。


    其實,與美貌齊名的還有程少商的壞脾氣。


    這五年中,她至少趕走了兩迴來說風涼話的徐美人,罵退了三迴企圖讓宣太後給自己撐腰的五公主,清查了五起永安宮不法事件,甚至陰差陽錯的抓出了蜀中僭王派來的一撥刺客據不確切無根據消息稱,有人曾見過程氏毆打恐嚇五皇子。


    少商嚴重懷疑這消息是袁慎散播的,意圖嚇跑她的仰慕者。皮埃斯,們。


    婚儀過後幾日就是元宵佳節,少商與袁慎說好了要進行一整天的約會,於是早早起身梳妝打扮,蕭桑二人激動的不行,恨不能給女孩掛上滿身珠翠,少商趕緊謝絕,因為他們今日約會的第一站是一處陵墓。


    袁慎坐在馬車中,驚奇的看著女孩:“你居然能起這麽早,我還當你要多睡一個時辰呢。上迴你告假迴家,連著四日睡到晌午,我忙完來看你時你才剛吃第一餐。”


    “你以為我想起這麽早啊!”少商哈欠連天,“這幾天家裏鬧的沸反盈天!姁娥阿姊有一兒一女,萋萋則帶著她和次兄的三個小兔崽子,一窩小混賬見天的惹事打鬧,一刻不得清淨!”


    一會兒是姁娥的小兒子被埋進雪推,一會兒是萋萋的次子被騙上樹梢下不來,一會兒他們齊心協力拔了程母種在暖房的秧苗,再一會兒又將程始的兵械房弄的亂七八糟總之是大鬧天宮頭暈眼花,連蕭夫人的威嚴麵孔都不大管用。


    “前天下午,我越睡越覺得身體沉重,綿綿不絕的做噩夢,還當是鬼壓床了呢,睜眼一看,兩個兔崽子壓在我身上打盹,害我險些斷氣!”少商大吐苦水,“阿母也就是對我們威風,看見孫輩就沒轍了!”


    袁慎哈哈大笑:“這下你家算是人丁興旺了。”


    “你想多了,萋萋阿姊那三個姓萬的。”少商道,“不過沒關係,還有少宮和阿築他們呢,等他們娶妻生子,阿父再也不用擔憂那麽多空房子無人住了。”


    已經改姓的萬頌與萋萋終於扭轉了萬家百年毒咒,達成了三年抱倆五年捧三的任務;去年萬鬆柏特地跑來都城,痛哭流涕的感謝程始,滿口都是容易產生歧義的‘多謝義弟為我生下三個孫兒,義弟辛苦了’。


    袁慎飽含深意的睇了女孩一眼:“其實我家也是人丁單薄”


    少商懶得理他,將毯子扯到自己身上:“你好好看著馬車,別走錯路了,我眯一會兒,等到了叫我哈。”


    袁慎:


    一個時辰出城,一個時辰馳道,等到達冬柏陵園時,已是日居當中了。


    爵封淮安王的二皇子早早到了,他站在空曠高大的祭堂中,怔怔的看著一尊靈位,聽見後麵有腳步聲,轉身時少商看見他麵上尚有淚痕。


    “二殿下您又哭了,上迴你不是已經答應娘娘不再傷懷的麽?”少商道。


    二皇子拭淚,然後笑道:“你不去說,母後就不會知道。”


    少商無奈道:“我自然不會告訴娘娘,不過殿下也要保重身體,不可過分傷懷了,二皇妃的孩兒們還指著您呢。”


    二皇子連聲答應,朝袁慎拱手,“善見,你也來了。”


    袁慎迴禮:“二殿下又消瘦了,我不是少商,我可不會瞞著陛下。”


    “你們兩個!”二皇子失笑,隨後又對少商道,“聽說你家近來又是壽宴又是婚儀的,你今年實在不必來看她。”


    少商歎道:“我與二皇妃一場交情,除非不在都城,不然怎麽也要來的。”


    二皇子感激道:“這麽多年了還記得她,我這裏謝謝你們了。”說完,他又迴頭去看妻子的靈位。棺槨隻是暫存此處,等他就藩後,要帶著妻子一起走的。


    少商拉著袁慎上前躬身作揖,又上香祝禱,迴頭發現二皇子凝視牌位的姿勢一點沒變,不由得又歎口氣——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不能將眼前這個消瘦淡泊,微微傴僂的中年男子和五年前那個趾高氣揚的二皇子聯係在一處。


    轉折點就是那個充滿血氣與痛苦呻吟的夜晚——誰都沒想到,爽朗康健又不乏手段心機的二皇妃會去的這麽早。少商尤其想不明白,二皇妃都生育三胎了怎麽還會難產。


    二皇子看著牌位喃喃著:“那迴她本就懷相不好,還到處張羅奔走,替我善後。母後被廢後我那麽混賬都是我害死她的。”


    都城眾人公認一件事,二皇子雖不靠譜,二皇妃卻是皇室中數一數二的靠譜人。


    當她在家中聽說廢後的消息,立刻明白大勢已去,當下果斷的將死士與謀臣遣散至安全地方,銷毀所有不穩妥的書函,再和大公主商量應當什麽時候何種方式‘諒解’皇帝最合適,既不會顯得對宣後涼薄,又能盡快獲得安全。


    而當時二皇子既消極又暴怒,心中憤懣無可言說,隻能日日醉酒行獵來發泄心中的不滿,二皇妃臨盆前兩天還在派人尋找不知醉到哪裏去的丈夫。


    那夜天降大雨,宮門被二皇子的使者慌亂的拍響,隻說二皇妃活不成了。宣太後當時身體還未養好,少商不敢驚動她,隻能大著膽子去長秋宮叫醒皇帝,請了一道出宮的特旨,帶著最擅長婦產病事的侍醫去了二皇子府。


    侍醫的眼光很老道,直言‘憂慎太過,折損精氣,已耗盡了心力’,二皇子當時就要拔劍殺人,總算少商很機靈的帶去了一隊侍衛,大家七手八腳的將人架住。


    最後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孱弱的男孩,而二皇妃也燈盡油枯,血流不止。


    臨終前,她求了丈夫三件事。第一,無論丈夫將來續弦了誰,請善待她的孩子們;第二,無論將來誰繼位,請丈夫一定要保重自己,不可自怨自艾;第三,十年內不許給她忌日上香,就當她沒死,就當她隻是生氣出了遠門。


    二皇子哭泣不能言語,隻能一一應下。


    整個過程二皇妃都很鎮定,她強忍疼痛與虛弱,囑咐心腹要則,提前挑選傅母,將自己的後事安排的井井有條,直到彌留時迴光返照她才哭了出來,驚慌失措的抓著丈夫,盲目而悲傷的喊著:“我走了你怎麽辦,你這樣莽撞衝動,人家算計你怎麽辦,我不能護著你了!若有人欺負你,我不在怎麽辦?!”


    二皇子如遭雷擊,抱著漸漸冷去的妻子,這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麽。


    二皇妃不僅僅是他兒女的母親,他的王妃,還是他知心知肺的愛人與知己;父母還有別的子女,兒女會有自己的人生,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如妻子一樣愛他,著急他,舍不得他了


    消息傳開後,大家都以為二皇子這下要頹了,不知要發幾天酒瘋,鬧幾迴永安宮,誰知他隻把自己關在屋裏一日一夜,等再出來時就如同換了一個人。


    當所有成年皇子一齊被封王爵時,哪怕如四皇子這樣低調也收了幾個門客,可二皇子卻將所有賓客遣散,王府中不曾生育的姬妾,隻要想走的就贈與重金送走。


    他迴憶著妻子處理日常事務的樣子,努力克製自己的粗心大意,認真安排府邸的支出收入,挑選值得信任的心腹,約束奴婢,悉心照看孩兒。


    此外,他每半月進一迴永安宮,從不提自己的悲傷與孤寂,反而一直開解宣太後,囑咐她好好調理身體;甚至他還開始關心兄長,不論東海王請辭儲位之前還是之後,他都陪伴在兄長身旁,替他在父帝麵前說話,為他反駁朝野的流言蜚語。


    二皇子終於變成了一個好兒子,好弟弟,好父親,就像世上所有的父母和妻子期望的那樣——隻是代價太大了。


    二皇妃去世後的第一年,二皇子肉眼可見的消瘦了,脾氣和緩的像個老人。他謹記妻子囑托,不在忌日來看妻子,於是挑了妻子的生辰,來懷念那個元宵佳節出生的愛笑女子。


    皇帝不無感慨:“老二長大了,可是老天待他也太狠了。”


    用過清湯寡水的午膳,離開冬柏陵園前,少商猶自叨叨著:“二殿下您別像上迴那樣,在陵園裏一住就是一旬,最後凍病了倒把小皇孫們嚇的直哭。您得多吃點魚肉,別弄的跟出家修道一樣”


    袁慎插嘴:“其實修道之人也吃魚肉的,我阿母就吃。”他也對午膳不滿。


    少商沒好氣的捶了他一下。


    二皇子噗嗤一聲,道:“你放心,我已經答應父皇續弦了,怎麽也得好好活著。”


    “真的,人選挑好了麽?”少商眼前一亮。


    二皇子道:“挑好了,這個善見知道。說起來,還是他勸的我。”


    袁慎微笑的拱手:“陛下一直擔憂殿下,做臣子的少不了要為君主分憂。殿下放心,臣打聽的清清楚楚,二皇妃的眾位從妹中,就數這位夫人心地善良,憐幼憫弱,而且自從她被前夫毆傷後流產,就再也不能生育了。”


    少商又捶打了他一下:“你的嘴臉怎麽像三姑六婆!”然後又對二皇子道,“聽他的準沒錯,這家夥當年相親,差不多相遍了整個都城,哪家女子賢惠和善他最清楚!”


    二皇子以拳抵唇不住低笑——看著人偶娃娃般漂亮柔弱的女孩打人,其實蠻好玩的。


    袁慎揉著胳膊在旁苦笑。


    車隊要啟程時,二皇子忽然走到少商馬車旁,看了眼袁慎,誠懇道:“少商,人的一生其實很短,不要錯過了眼前人,之後悔之莫及。”


    少商眼睫微微垂了一下,然後抬頭,笑嗔了袁慎一眼,玩笑道:“看來袁公子給殿下做的好媒,這不,您都開始替他說話了。行,妾知道了。外麵冷,您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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