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也沒想到,五年光陰這麽快就過去了。


    窗外的花樹綻了花苞,盛放後又凋謝,周而複始;湖麵上的冰結了又化,魚兒越來越呆肥;不過有時看看菱花銅鏡中自己依舊萌答答的模樣,少商又覺得好像沒過那麽久。


    她從小就是個不肯含糊的人,但凡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總要全力以赴。


    自接掌永安宮後,少商感覺自己像空降大企業的關係戶,如何管理這百十來號人以及排布嫻靜有趣的宮廷生活,難度著實不小,一個弄不好就會雞飛蛋打。少商不敢再我行我素,每個舉措之前必詢問岑安知——有否觸犯宮規,有否涉及忌諱,詢問後還要預置試行點。


    如此謹慎小心,這些年來她倒博了一個練達寬厚的賢名——這迴不是皇老伯抬轎子是真的好名聲,許多起初聽起來異想天開的規令收效居然也不錯。


    少商以往並沒有這方麵的工作經驗,但她沒吃過豬肉卻看過豬跑——在一個偌大的封閉環境中,如果沒有規律秩序的生活節奏,很容易產生懈怠厭倦等等怨恨情緒。於是她在落實責任安排工種之外,發布了兩個新命令,一是但凡有妥善去處的宮婢,在年滿二十二歲之後可酌情放出宮去,二是每年除了三祭五節,少商還會舉辦各色賽事,舉凡女紅,烹飪,園藝,甚至栽培暖房植被中有出色者,都可獲得重賞。


    而皇後就是現成的各項舉措的評委裁判,她的各種修養內涵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哪個菜色更色香味俱全,她是一流的美食家;哪盆插花哪片園藝更有意境,她有最高級的審美情趣;哪幅繡樣更精致出塵高雅大氣,她是頂尖的鑒賞者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一年兩年下來,永安宮眾人似乎也都習慣了這種勞作與休閑間隔有序的生活。


    “少商君,少商君。”一個小宮婢含笑進門而來,“袁公子來了,正在靈露門外等您。”


    少商正聚精會神的讀著一本藥膳食譜,小心擬定下個月給宣太後的菜譜,聞言不悅:“不是叫他走偏門嘛,走正門給別人看見了怎麽辦!”


    那小宮婢捂嘴笑道:“想來袁公子就是想光明正大的叫人看見呢。”


    少商啪的將筆拍在案上,對鏡拾掇一番儀容後板臉出去。


    靈露門外背身站立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公子,依舊是風度翩翩,長身玉立,對著一眾小黃門和宮婢也是笑容可掬。少商跟做賊似的,先是倚在門檻內東張西望一番,看看沒有永安宮以外的人後才一腳踏出去。


    “袁公子,不知此來何事啊?”少商一臉矜持模樣。


    袁慎俊秀依舊,不過氣質成熟了許多,前兩年他原想蓄須,察覺到女孩嫌棄的目光,連夜將唇上的短須剃了個幹淨。如今的他,再不會因為女孩裝模作樣就出言譏諷,相反是和和氣氣的:“陛下召見你,我剛好在旁,特地來跑個腿。”


    周圍的宮婢和宦官見他們二人要說話,十分識相的退了個幹淨。


    少商皺眉道:“岑安知手下的人都死光了麽,傳句話的事還要勞煩您袁郎官!肯定又是你在陛下麵前有意著相——我不是說了麽,你我還是避忌些的好,蔡家”


    “蔡允大人打算收我做個散門弟子,平日有空去聽他講講經學。”袁慎笑眯眯的。


    少商啊了一聲,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佩:“雖說我知道你素有能耐,但居然能把蔡氏大族長都說轉圜了也是大本事!說說看,你究竟怎麽辦到的——這幾年蔡家人看見你不是喊打就是喊殺,他們怎麽肯就這麽算了。”


    “邊走邊說吧。”袁慎看看日頭,“明日起你不是要在家住幾日麽,再晚就不好出宮了。”


    少商應允。


    袁慎走在女孩右側,替她拂開沿途綿軟的柳條:“前陣子有人參蔡司空因與上黨太守有陳年舊怨,特意在考核時隱沒其功,誇大其過——陛下大怒,立時就將蔡允大人下了大獄。”


    “這是真的麽?”少商好奇道。


    皇老伯用人很有一套,講究一個內外兼濟,親疏有序。


    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從龍股肱之臣,往往官職不顯,而是予以滔天富貴;在這其中再挑幾個真正的心腹之臣在尚書台決斷政事;至於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這樣顯赫的‘三公’之位,反而任命那些海內著名的經學大儒。


    授官時,皇老伯對這些飽學之士自然是十分尊敬,不過一旦發覺其錯處,懲治起來也是異常嚴厲——與對待景阩功臣的心軟寬容迥異。


    袁慎道:“蔡允大人瘋了麽,就算要報仇也不會這麽明目張膽。我替他把事情查清了,並非蓄意報複,隻是大意失察,輕信偏聽,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發作而已——陛下免了他的大司空,訓斥一番也就是了。”


    少商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袁慎被這目光看的很舒服,笑道:“你又在肚子裏說我壞話。”


    “那好吧,我不在肚裏說,我在嘴裏說。”少商笑道,“你給我老實道來,你等蔡家有難等了多久了?”


    袁慎哈哈一笑:“蔡氏約束子弟甚嚴,幾位出仕的蔡家長輩也都小心謹慎——他們要是再不犯錯,我都想自己動手了。”


    少商忽對他起了歉意,歎道:“你又何必如此。”


    袁慎向他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歎道:“小可今年已二十有七,再不成婚生子,怕有無後之憂了!”


    少商望天:“其實婚姻真沒什麽好的,你看看五公主,嫁出去時比前四位公主都風光,稱得上十裏紅妝,華蓋滿城。可自從完婚後,與小越侯之子三天兩頭吵鬧鬥毆,上個月險些將小越侯的府邸給點著了”


    “這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袁慎道,“五公主與駙馬,一個驕奢淫逸,一個跋扈兇殘,我看這倆是天生的一對。你沒見自從五公主嫁過去後,連小越侯都沒精神挑事了?”


    “有精神才怪了!”少商壓低聲音,“半年前有一迴,我去長秋宮奏稟一事,正碰上越皇後召了五公主夫婦在訓斥呢!你是沒看見啊,五駙馬臉上好長的三道血口子”


    “那公主呢?”袁慎也是一臉八卦。


    “聽說頭發被薅掉了一大撮,頭皮都見血了!”


    袁慎嘖嘖兩聲,滿臉幸災樂禍,少商知道其中緣故——五公主婚後數月,某日進宮謝恩時撞見了袁慎,居然異想天開的要召他為入幕之賓,當時袁慎臉都綠了。


    後來袁慎也不知使了什麽手段,將五公主私養麵首之事捅了出去,皇帝氣的半死,當即將作為嫁妝添加給五公主的食邑又減去了一大半!


    ——就算要養麵首,也不能新婚就開始啊,至少要生下兒女人至中年之後啊!就算不看越皇後的麵子,越家也是功勳卓著的外戚之家,這也太不給功臣麵子了!


    “本朝公主不如前朝的風光嘍!”少商搖搖頭。


    前朝公主不但養麵首,還屢屢能在著名的曆史關鍵時刻留下鮮明的印記。而本朝嘛,皇老伯看起來十分厭惡公主幹政,所以公主們的軼事也隻剩下桃色糾紛了。


    “少商。”袁慎停住腳步,看向女孩目光灼灼,“蔡袁兩家已和好了,與我定親的蔡家女公子也早就嫁人生子了。等令尊的壽宴之後,我就請長輩上門提親吧。”


    少商不無煩惱:“你為什麽非我娶我呢。”


    五年前,她滿身傷痕的自閉入永安宮,這不長眼的袁某人就跌跌撞撞一路跟過去。她不開宮門,他就幾個時辰幾個時辰的長立門外,弄到議論紛紛少商不得已放他進去說話。


    “我要娶你!你記住了,等我把蔡家的親事退了就來娶妻你,你這迴不要再匆忙答應給別人了!”——袁慎衝她這麽喊著,臉上還帶著被蔡家打出來的血痕。


    “我脾氣這麽壞,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麽?”少商無奈道,“你何必自討苦吃呢,找個賢惠和善仰你如天的妻子不好麽。”茫然中,這句話她似乎對另一個人也說過。


    袁慎站到女孩麵前,玩笑的看她:“你明明是想嫁人的,莫非隻是不想嫁給我?”


    少商想起了一件尷尬事:“好好說話,別提有的沒的。”


    袁慎忍笑,扯了一支湖邊的楊柳:“家母在前夫過世後,立定了終身不嫁的念頭,什麽天皇老子都不嫁。你呢?”他迴轉目光到女孩身上,“你還是願意嫁人的吧。”


    少商不情願的點點頭:“嫁還是要嫁一迴的。”大不了過不下去絕婚就是,她決不讓過去之事影響她未來的人生。


    袁慎笑了笑,眼看前方已是長秋宮,他趕緊說道:“其實你仔細想想,我們成婚是最好不過的——你我都清楚彼此性情,誰也不用裝模作樣,有時吵吵鬧鬧也不乏趣意。少商,說實在的,我們是同一種人,你見過豹子與麋鹿一道棲息的麽。隻有同一種人,在一處才過的長久。”


    少商有些怔忡。


    其實她明白袁慎說的都是實話,她和袁慎做夫妻最合適,甚至可能比嫁給樓垚都合適。他們都狡黠,警惕,防備性強,甚至天生帶了三份涼薄;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將生兒育女,利益一致,彼此信任。


    ——袁慎決不會半夜殺出去報仇,他會隱沒在暗處慢慢收拾淩氏兄弟,而作為妻子的自己可能在一旁出餿主意。


    “已經五年了,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袁慎沒有向長秋宮方向去,而是斜開幾步,“過幾日又是元宵了,到時我帶你去看燈罷。”


    他忽然停步,轉身過來,笑如春風:“——適才我說的娶你緣由都是廢話!我想娶你,隻是因為我喜歡你。”


    “頭一迴在元宵燈會上遇見你,我就暗暗心悅於你,但你看來強頭倔腦,實非佳婦人選。後來因為桑夫人之事你我又見了幾迴,我就想,你年紀還小,慢慢教導總能成為一位妥帖的宗婦——誰知道,這一猶豫,就晚了。”


    袁慎站在少商側前方十餘步處,淺藍色的錦袍上繡有山河鶴羽,比湖光山色更秀麗清雅。他麵上的神情似悲似喜,“這些年來,我看你漸漸長大,學著穩妥周全,學著滴水不漏,我忽懷念起你在尹家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樣子。我又覺得,你永遠不長大,永遠滿身尖刺的樣子,也是不錯。”


    程氏少商是他見過最鮮妍明媚的女孩,無論何等逆境,她都會披著最清新的陽光雨露大步踏出去,哪怕在荊棘上踩出斑斑血痕,也終究會走出一條路來。


    “少商,我喜歡與你待在一處,聽你偷著說人壞話,看你自得其樂的我行我素,日月綿長,歲月悠遠,你我最終會白頭偕老,合葬一處。”


    說完這番話,他再度斯文的行了一禮,微笑著離去,隻留下少商愣愣的站在原處。


    作者有話要說:1、大家久等了,本卷開頭可能寫的比較細比較慢,因為怕遺漏什麽鋪墊,後麵就不好補了-


    2、明天還有-


    3、關於各朝代皇族對臣子的態度,其實可以寫一份長長的論文了,相比明代帝王‘視百官如仇寇’,東漢帝王對打江山的功臣是當自己人的,這種自己人與宋代唐代都不同,他們是真正將這批功臣當做自己的骨肉親眷的,雖然造成了後來君弱臣強的態勢,但利弊嘛,又是另一篇論文了-


    總而言之,東漢末年時,還有荀彧這樣為曹老板嘔心瀝血打江山的心腹之臣企圖延續東漢江山,而漢獻帝也是少數得善終的末代君主,不得不說,當時的世族對東漢皇族是沒有仇恨,沒有惡意的,甚至有相當一部分感恩的-


    反麵案例則是明代,可以說明代的君臣關係是所有大一統朝代中最緊張的,這個基調可以說是從朱重八和judy就奠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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