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看見她,頓時氣血翻湧。


    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氣聲,胸膛中劇烈的跳動著,他覺得自己又迴到屠城滅族那晚,難以言喻的驚懼痛楚如同潮水般湧進身體,他卻無能為力。


    重傷墜崖後,他躺在山洞裏等死,渾身冰冷,孤獨絕望,可是隻要想起她,心口就是熱的。他以前不知道什麽叫心痛如絞,便是瀕死時也不覺得多痛,如今終於明白了,就是用細細的鐵絲一圈圈的繞在你的心髒上,然後慢慢收緊,看著血一滴滴落下。


    “少商!”他像垂死的野獸般低叫一聲,想要撲過去抱住女孩。


    這時岑安知領著兩排宦官魚貫進殿,皇後厲聲高喊一聲:“按住他!”


    皇後在位數十年,再仁厚也有積威,當先四名身強力壯的宦官立刻上前將霍不疑的手腳按住,岑安知遲疑了下,皇後冷冷道:“岑安知,我的話已經不管用了麽。”岑安知大驚失色,連忙叫身後的四名宦官也上去。


    若是換做以前,別說八個宦官,就是十八個,霍不疑也能暴起掀翻了他們,可如今他傷重未愈加上病弱無力,便被牢牢的按在原地。


    “少商,少商,你迴過頭來!”他嘶啞的嗓子叫著。


    然而那個女孩依舊跪坐的一動不動。


    “陛下,臣妾今日要拜請陛下恩準一件事。”皇後朝皇帝一稽首。


    皇帝何等聰明,躊躇道:“這個”看見皇後的目光掃來,連忙道,“好好,你說。”


    皇後道:“子晟與少商從定親那日起就吵吵鬧鬧,也沒幾天太平日子,如今又鬧到這樣,我看再讓他們做夫妻也沒什麽意思了”


    “娘娘!”霍不疑長目盈淚,哀求的看向皇後。


    皇帝訕訕道:“這,這還是叫他們自己做主的好”


    “少商。”皇後唿喚,“你來說說。”


    那個垮著單薄雙肩的女孩終於轉迴頭來,美麗的雪白小臉上露出一種飽受折磨後的安靜——霍不疑一陣眩暈般的痛苦襲來。


    他想起女孩以前的樣子,無論多少冷言碎語,長輩訓誡,她都那麽生氣勃勃,滿身朝露,就像赤腳在青石板上奔跑的孩童一樣天真無畏,哪怕碎石子硌傷了腳丫,大哭一陣就過去了。


    可現在,她就像剛從石磨上被卸下來的騾子,疲憊而憔悴。


    少商朝帝後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妾出身微寒,才學淺薄,性情桀驁,實不堪為霍大人佳配,請陛下和娘娘為妾做主,退了這門親事罷。”


    “少商!你聽我說”霍不疑用力掙紮,奈何被按的動彈不得,便沉下氣愈發使力,他身架高大,更顯得雪白的中衣空蕩蕩。


    “不!”少商忽然提高聲音,“這迴請你聽我說。”


    她吸了口氣,強自按捺顫抖的聲音,“我跟你說過,我自小就運氣不好,別說天降好事了,就是與我一般的小女娘該得的我都沒有。不過不要緊,世上還有許多比我更不容易的人,我自己也能走下來。可是,我遇到了你”


    她眼前浮起淚水,“你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了。你讓我依靠你,我依靠你了。你讓我信你,我信了——然後你將我重重丟下,頭也不迴的去了!”


    不知誰說過,愛上一個人就意味著將自己置於不安全的境地中,不過沒關係,現在她學乖了——自此以後,她再也不會讓自己的心處於危險中了。


    “如果你還念著往日情分,就請放過我吧!”少商淚珠劃下麵龐,但是傲慢與自尊不允許她在帝後麵前痛哭失聲,隻能失禮的奔出殿去。


    霍不疑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孩朝帝後磕了個頭,然後飛奔離去。他低吼一聲,像負傷的野獸一般使盡最後的力氣,頭上的傷口迸裂,血珠順著白皙的額頭淌下。


    皇帝兩大步跨過去,一個手刀將養子劈暈,讓岑安知將霍不疑抬出去讓侍醫重新裹傷後,他屏退其他人,看向皇後。


    皇後迴視。


    片刻後,皇帝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皇後錚然道:“從一開始少商就不願和子晟定親,可是礙於陛下的滔天權勢,她隻能硬著頭皮受著,如今鬧到這步田地,可見,姻緣還是水到渠成的好,強扭的瓜不甜,勉強終究成不了夫妻——就如我和陛下。”


    皇帝不敢看她的眼睛,顧左右而言他:“如今出了這件事,他二人心中終究是有了裂痕,此時硬要他們在一處隻有雪上加霜。分開,也好。”


    皇後走到皇帝麵前,直視道:“除了少商和子晟的婚事,妾之前與陛下說的那件事呢?”


    少商在黑暗的宮巷中奔跑,沿途有許多宮婢宦官向她行禮,她頭都不敢迴,隻是徑直瘋狂的奔跑。她覺得身上的傷處疼的火燒火燎,頭痛欲裂,連氣都喘不過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下就會被海水般的心碎淹沒。


    不知奔了多久,好像經過了鏡湖和園林,遠遠的看見前方高高的塔樓,忽然有一隻柔軟有力的手一把拉住她,她停不住差點跌倒。


    “少商,少商!你怎麽了!你醒醒神,你怎麽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在唿喊。


    少商聚焦眼神,看見袁慎斯文俊秀的麵龐,他正焦急的問著:“我前陣子去了扶風郡,今早才聽說淩霍不疑的事,我聽說你滿身是血的被抬走了你受傷了麽,傷在哪裏!”


    他緊張的滿頭是汗,兩手抓著少商肩頭卻又不敢用力,“你沒事吧,你倒是說說話啊”


    少商定定神,緩緩的將袁慎的後拂開,毫無興致的迴答:“我既然站在這裏,自然是沒事的,多謝袁公子關懷了。”


    “不是這”袁慎難以措辭,來時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女孩,眼下卻不知從何說起,搜刮了半天,最後隻能道:“你不用擔心霍不疑,陛下必然是要保他的。不過私調軍隊,都城震動的罪名實在不小,說不得要受些罰”


    “你不用說了,以後他的事與我無關。”少商冷冷道。


    袁慎一怔,聲線莫名提高了幾分:“難道你和他?”


    不等他問出口,前方湧過來唿啦啦一大群人,當前正是二皇子。隻見他暴跳如雷的往前衝,四周的宦官宮婢紛紛阻攔他。


    “你們這群奴婢敢攔孤!快走開,孤要進宮見母後”


    “殿下萬萬不可啊,娘娘特意吩咐過,這幾日所有皇子公主一概不見的!”


    “放屁!我是母後親生的,為何不能見!你們都給我閃開,不然我一個個活剮了你們!”


    “殿下三思啊!”


    “快攔住殿下,你們都是死的嗎!”


    “若是叫娘娘和陛下知道,殿下這是擅闖宮闈之罪啊”


    ——正在拉拉扯扯之際,二皇子看見了前方的袁程二人,大聲道:“好啊,你們攔著皇子公主,卻讓這兩個外臣在宮裏旁若無人,你們也欺人太甚了,快快滾開!”


    袁慎恢複冷靜,閑淡自若的拂袖負手:“二殿下,皇家非尋常人家。能不能進宮,不是看血脈遠近,而是看合不合規矩。臣與少商君都有宮禁門令,自然可以進宮,殿下有麽?”


    聽了這話,二皇子愈發暴怒:“姓袁的,你是看著母後要被廢了,就不把孤放在眼裏了?!”


    少商大驚失聲:“什麽,皇後娘娘要被廢了?這是誰說的!是陛下麽!”


    袁慎柔聲道:“你一直在宮裏,沒聽說也尋常。不是陛下要廢後,是昨日朝中幾個不長眼的上奏請廢後,陛下已經駁斥迴去了!”


    少商怔忡無言。


    二皇子急聲道:“難道不是父皇要廢了母後”


    “二殿下慎言!”袁慎厲聲喝止,然後朝四周的宦官宮婢們道,“你們都散開去吧,走遠些,二殿下這裏有我呢。”


    這幾日宮中風聲鶴唳,宦官宮婢們心知聽的越多腦袋越不安全,當下都跑的遠遠的。


    袁慎這才看向二皇子,淡淡道:“前日夜裏,霍不疑血洗淩家別院,私調東宮下轄的六營軍隊,當時太子殿下急的無所適從,身邊又無人可商量,曾派人去找二殿下。可是二殿下睿智的很,稱病避而不見,如今倒十萬火急了,二殿下不覺得遲了麽?”


    二皇子麵色赤紅,期期艾艾:“這,這是孤的確病了不然不然一定”心想這人不在都城,怎麽什麽都清楚。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袁慎道,“此刻並無旁人,二殿下不必裝模作樣了。臣知道,二殿下乍聞霍不疑的舉動,立刻猜到太子有難,這便想著太子倒了,就該輪殿下您了吧!誰知,一朝後位不穩,您才驚覺大事不妙,急急忙忙的進宮來了”


    二皇子臉龐漲成個紫茄子,吼叫道:“袁善見,你口出大不敬之言,孤,孤要去參你!”


    袁慎壓根沒理這茬,繼續道:“臣與三殿下從無往來,可臣也要說一句,生變那日,三殿下不是不能摘出去的,可他不躲不避,硬要替尚且身份不明的霍不疑撐腰,哪怕被陛下以鎮石相擲,他也不皺一下眉頭!二殿下以為,我等臣工心裏如何想的——王道坦坦,王道平平,三皇子縱有圖謀,也是堂堂正正自己出頭,二殿下倒好,平日諸多不滿,要緊關頭卻縮在後頭。二殿下,你之前閉門不出,如今也不用再出來了!”


    二皇子無言以對,深吸幾口氣後開始人身攻擊,冷笑道:“好好好!一直聽說你袁善見伶牙俐齒,今日算領教了!你少年得誌,卻蟄伏多年,不受越氏一族的拉攏,不參與朝臣對諸皇子的品評,父皇數次召你入尚書台理政,你始終不肯。除了替父皇擬過幾道詔書,平日一副醉心學問的模樣,如今倒滿口大道理了?哼哼,你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這點程度的攻擊對袁慎而言就跟撣灰一般,隻聽他氣定神閑道:“殿下有殿下的本分,臣有臣的本分。臣好好當著差事,就不負陛下所托了。可是殿下與太子一母同胞,太子有難時你沒有半分維護之心,明知皇後憂心如焚你沒有一點心疼之意。嗬嗬,殿下還是迴去吧,這時陛下見了你,定然會如臣適才所想,愈發覺得二殿下無情無義,不忠不孝殿下如若不信,不如迴去問問二皇妃。”


    說這番話時,他眉目間隱隱帶有風雷之氣,他日權臣之相已見端倪。


    二皇子素來畏懼皇帝,猶豫半天後,不情不願的咬牙離去了。


    袁慎目送他走遠,才轉身麵向女孩:“少商,你”


    “我真是天底下頭號蠢貨。”少商仿佛從來不認識他一般,怔怔的看著他,“我說怎麽每迴在宮裏見你,不是在整理典籍,就是縱論經學。袁公子,你可真是觀棋不語真君子啊,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這一日了?”


    袁慎沉默許久,才道:“袁家不是景阩功臣,亦非後族或東宮附庸,不便參與此事。”


    少商覺得臉上冰冷,伸手一抹才發覺自己又落下了淚水。


    她喃喃的自嘲,“又是一個藏而不露的,又是一個真麵目不得而知的。我自詡聰明,卻原來隻是自作聰明。你們一個個好本事啊,隻有我是蠢材。”


    “少商!”袁慎上前一步,焦急道,“我知道你與皇後情分甚篤,但廢後之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不要”


    少商擺手製止他繼續說,眼前浮現皇後適才與平素迥異的舉止,她終於明白了。


    她輕聲道:“你弄錯了,不是陛下要廢後,恐怕是娘娘自己不想繼續呆在長秋宮了。後位與儲位,就如兩把刀在頭頂上懸掛了幾十年,她也是累了。”


    袁慎一愣:“你說什麽!”


    “我要迴家了,我也累了,你別跟著我”少商自顧自的往前走去。


    袁慎呆呆的看著女孩漸漸走遠,忽然醒過神來,拔足追去。


    皇帝寢宮的內室中帝後還在對峙。皇帝坐倒,歎道:“你這是何苦?”


    皇後慢慢走開幾步:“我這一輩子都是被人推著走的,有許多事我明知不妥,依舊隨波逐流。當初我知道你已娶妻了,可舅父叫我嫁,我就嫁了。後來你要立我為後,我看著布滿朝堂的景阩功臣,我就知道這後位上長滿了荊棘,可我還是受封了。”


    皇帝煩躁道:“這都不是你的錯!你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哪裏由得你做主!”


    皇後幽幽的繼續說下去:“後來陛下立子昆為太子,我不能說沒有暗暗高興過。陛下的那些同鄉功臣們再不願看我坐在後位上,可將來還得奉我的兒子為君主!我隻要忍下去,終究能雲開霧散。可是後來子昆慢慢長大,我看著他一日日愈來愈像我的父親,我就知道雲霧永遠散不了了”


    皇帝長歎一聲。


    皇後轉過身子:“我早知許多股肱重臣不喜我們母子,可是如果子昆能像陛下一樣英明睿智,或像三皇子一樣果敢剛強,我相信他的儲位是能穩當的可偏偏,他像我的父親!”


    她眼前浮現了早逝的宣太公那慈愛灑脫的容顏,一時心中悲戚。


    “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嫌棄過子昆,他隻是坐錯了位置。”皇後繼續道,“他應該像我的父親一樣,在山間築屋開園,每日煮酒看書,與妻兒寧馨和樂,閑來遊曆訪友,寫詩唱賦,著書立說——若是如此,他也能像我父親一樣德名遠揚,人人誇讚。可他偏偏做了儲君,就如坐於刀劍鋒刃之上,每日寢食難安”


    皇帝又是一聲長歎。


    “我父親當初讓出萬貫家財,純是發自真心;我想子昆心中,亦想讓出儲位。”皇後歎道,“可是廢黜了子昆,接下來豈不是老二?老二還不如子昆呢,至少子昆仁厚心善。是以,陛下,您還是廢了我吧,然後立越姮為後,那麽子端就能順理成章的進東宮了。”


    “神諳!”皇帝喊道,眉宇間滿是矛盾掙紮,“你,你不要這麽說”


    皇後自嘲一笑,“我是個無能的母親,沒把孩兒們教好。其餘幾個主意大的很,用不著我關照,隻有子昆——陛下若要廢儲,必要安上罪名,我實在不忍心。還是廢了我罷,過上一兩年,讓子昆以禮法不合的名義自辭儲位,便皆大歡喜了。”


    皇帝用力拍著案幾:“什麽皆大歡喜!朕看老三暴躁心狠,將來若是對你們母子不善,該如何是好?”


    皇後笑笑:“三皇子雖不是妾生的,但妾卻比陛下更了解他——他從不因親寬縱,亦不會無故生怨。所以陛下不必擔心越家勢大,將來外戚為禍,因為在子端那兒,什麽戚都沒用。陛下也不用擔心子端刻薄寡恩,其實他骨子裏像陛下一樣淳厚,必會善待我們母子的。”


    “可是這幾十年來你並無過錯,怎能廢後!”皇帝痛苦的叫出來。


    皇後笑笑:“就說我心懷怨懟,有呂霍之風吧。”


    “神諳!”皇帝倏然立起。


    “這話其實也不算作假,這幾十年來,我每每看見陛下與越姮在一處,都猶如蟲蟻啃食心口。真等我做了太後,一切也難說的很。”


    皇後直視皇帝:“隻有廢了我,太子才能無過脫身,老二和三位小皇子才能對皇位死心。死了心,就能活順當了。”


    她伏倒叩首,一字一句道,“請陛下成全一個母親的心願吧。”


    作者有話要說:1、再說一遍,這是架空,不要對照曆史人物,謝謝-


    2、沒有意外的下一章就是完結本卷了,如果寫不完我會分兩章,大家後天見,幾點不能保證,大家晚點看吧-


    3、很多章之前就有讀者叫我讓女主開發科技開創事業,我現在終於可以說了,我寫有曆史背景的古言,總喜歡找點依據,在合理的依據中發揮想象。


    從來沒在曆史中發生過的事,我寫不出來-


    我在曆史中從沒看見哪家小姐開發科技開創事業乃至推進時代發展開國為君的,所以我寫不出來。


    最像穿越者的是王莽,下場如何大家都知道-


    曆史中,郭聖通可以說是最幸運的廢後了。


    除了太子三十多歲就掛了,郭聖通生的另四個兒子都太太平平的活的比漢明帝長,那還要什麽自行車。


    反倒是漢明帝自己的同母弟弟,除了老四是他的鐵杆死忠粉,其餘三個都被收拾過了-


    漢明帝繼位後,每次祭祀郭聖通都十分莊重,對郭氏家族也十分優厚,郭家後來卷入謀反已是漢章帝時代的事了,這筆賬就不用算到劉莊頭上了吧。


    就算是親外甥繼位,到了第三代,郭家如果沒有得力的子弟撐著,也難以繼續風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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