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山位於都城以南,行車隻需半日即到。不過此處不但山石貧瘠,風景也乏善可陳,加上冬寒未消,自然人跡罕至。於是當皇帝派來的那位經學博士說要‘以景怡情’時,三皇子毫不猶豫的提議小月山。四皇子知道父皇派下這名博士為的是什麽,為怕胞兄發脾氣攆人,於是自告奮勇來陪同。


    架好坐具案幾與火爐酒甑,撐起巨大的十二骨油布傘,兩位金尊玉貴的皇子就這麽坐在荒山野嶺中,聽一名禿頂缺牙的老學究講什麽‘氣理相通,蘊色無味,使之自然’的廢話。


    唯一讓四皇子稍感安慰的是,此處偏僻,沒人看見三皇兄毫無興趣卻又隻能苦苦忍耐的樣子。誰知這個念頭剛落下,四皇子就看見一行貴胄子弟的車隊懶懶散散的來了,來者正是班嘉與程家兄妹。


    兩路人當麵碰上,俱是一愣。尤其是三皇子與少商,同時將臉撇過一邊。


    他不想看見她,她也不想看見他。


    旁人還可能以為是三皇子好學,找位飽學之士來請教學問,但少商對其中緣故心知肚明。什麽怡情養性,說白了就是皇帝希望兒子改改脾氣,找個老學究來磨磨三皇子。


    最討厭的是,三皇子很清楚淩不疑肯定知道,那麽程氏女十有八九也知道了,於是他的臉色蔥綠蔥綠的,好像剛喝了一壺隔夜醬油。


    少商暗叫倒黴:你見過哪個校霸喜歡被人看見在挨罰的。


    上山的路還堵著積雪,班家的家仆正在努力清理,班程三人一時半刻上不去,於是老學究熱情的邀請三位新來的小朋友坐下一道討論學問。


    程少宮對率直正氣的四皇子很有好感,於是拉著胞妹坐到新擺放好的枰具上,班小侯扭捏了會兒也坐了過去。


    四皇子用目光寬慰三皇子,意思是‘沒事,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三皇子沉著臉,不想說話。誰知還沒給班程三人奉上熱酒,隻聽一陣整齊利落的馬蹄聲響起——又有人來了。


    三皇子眼尖,瞥見一色褐衣軟甲佩劍挽弓的侍衛隊伍和那輛漆黑的玄鐵馬車,當即冷哼一聲。四皇子順目看去,這下他的臉也綠了,今天這是什麽風水!


    淩不疑今日與平素迥異,穿戴的格外雍容華貴,赤金冠白玉璜,織有暗紋的錦袍在日光下雪浪翻金,渾厚的銀灰色獸毛大氅用兩串長長的五色寶石係在肩頭,加上淩不疑本來容貌就盛美無匹,一時瀲灩輝耀,不可逼視。


    班小侯和程少宮呆呆的看了半晌,連招唿都忘了打。


    四皇子也有些傻眼,暗暗不解。這種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嶺淩不疑穿戴成這樣幹嘛?父皇的壽宴都沒見他這麽打扮過吧!


    三皇子飛快瞥了少商一眼,又冷哼了一聲。


    少商看的頭暈目眩口幹舌燥,心頭噗通噗通,重重的跳了兩下,然後暴力鎮壓——他們還在吵架呢!


    事情很明顯,這家夥肯定又叫人盯著程家大門,一知道自己出門就趕緊跟來,想用迷魂湯來解決問題。真是欺人太甚,難道她是為美色所迷之人嗎?!


    等到眾人迴過神來,才發現眼前這位端麗無雙的美男子,嘴唇居然破了一處,淡紅的唇色襯著暗紅的血痂,簡直觸目驚心。


    程少宮一個激靈,扯著胞妹低聲道:“這是你咬的?!”難怪這幾天躲在家裏!


    少商一哂,壓低聲道:“廢話,不是我咬的還能是你咬的啊。”


    三皇子譏嘲道:“子晟的傷莫不是為國盡忠?不知傷勢如何,是否兇險啊。”


    淩不疑麵不改色:“上位君父下為百姓,區區小傷,何足掛齒。”


    三皇子一噎,故意道:“那怎麽又會傷在嘴上呢?”


    不等淩不疑開口,四皇子十分爽直的笑道:“三皇兄這你都想不到麽,定是被人一拳擊中門麵了啊!哈哈,一直聽父皇誇獎子晟武藝高強,沒想到啊哈哈”


    三皇子沒好氣道:“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了。”連拳腳擊打傷的還是咬傷的都分不出的傻瓜弟弟!


    趁三皇子戲謔淩不疑的當口,程少宮已經讓家仆再擺放一張多人枰具,然後乖覺的溜過去坐,還很講義氣的拉上了天然呆的班嘉。


    於是淩不疑就挨到少商身旁坐下,少商扭過頭去不看他。


    聽眾多了兩倍,老學究很高興,四皇子卻怕親哥翻臉,趕緊道:“夫子,今日人這麽多,似乎不便再講述經學了”


    老學究笑道:“誒,人多點好,有教無類,有教無類嘛!都坐下,都坐下。”然後開始發問:“兩位殿下,淩將軍,以及三位小友,可知這世上為何會有山啊?”


    少商暗切一聲:因為地殼板塊移動。


    三皇子側頭,用肢體語言拒絕迴答這個弱智問題。


    淩不疑當做沒聽見,很專心的朝少商的位置一點點挪近。


    四皇子見狀,尬笑兩聲:“盤古開天地,便造就了這山川河穀。”


    程少宮笑著應和:“四殿下說的好,老人們不都是這麽說的麽!”


    班嘉弱弱的:“對對”


    老學究微笑道:“也對,也不對。這世上若是沒有平地,丘陵,焉有高山峻嶺。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因是由說,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淩不疑慢慢挪到兩人衣袂相疊,從寬大的衣袖下去握女孩細膩溫暖的小手。


    少商麵上緋紅,用力甩開,大聲道:“夫子,你不是信孔夫子的麽,怎麽扯起莊子來了?”


    四皇子自小不愛讀書,也沒人逼他讀書,不過他很敬重有學問的人,讚道:“程娘子進益不小啊,數月前我還聽說你字都不識幾個,如今夫子的話全能聽明白了。”


    三皇子注意到淩程二人的舉動,冷聲道:“聽明白不見得,大約隻是聽出夫子的話出自哪裏吧。”


    被人一記猜中,少商臉上更紅。


    淩不疑微微一笑,袖子底下握女孩的手指再攥緊些,麵上卻溫和如春風拂麵:“夫子本就是來教導三殿下的,我們幾個都是添頭,能不能明白無關緊要,三殿下明白就好。”


    三皇子依舊是冷哼一聲。


    四皇子出來打圓場:“夫子,難得今日人多,您不如換個有趣的話題。”


    老學究很是通情達理,撚了撚胡須,道:“諸位年少之時,可想過將來會與何等樣人白頭偕老,緣定終身?”


    程少宮望天發呆:“我想的怎樣有何用,將來未必如我所想啊。”他起初想要一個能和他一起搖龜殼畫沙盤的小女娘,不過十有八九蕭夫人要揍人。


    老學究讚道:“程公子靈台清明,大道康莊啊。”


    班小侯囁嚅道:“家中長輩說,到你覺得電閃雷鳴之時,那女子就是你的意中之人了。”


    老學究笑道:“班家長輩倒也信奉老莊之說。”


    少商甩不開袖子底下糾纏自己的大掌,憤而自嘲:“哪裏輪得到我自己想,淩大人早就給我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老學究一時難以點評:“這什麽都是淩將軍安排的?”


    淩不疑紋絲不動:“少商年紀小,不懂事,少不得我替她安排了。”


    老學究一頓,撚著胡須:“這個,這個似乎三殿下,該您了。”


    三皇子譏嘲的笑笑:“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陰陽有如天地,自有禮法因循。身為婦人,合該賢淑端莊,謙恭守拙至少不會隨意插嘴夫子的話,不會當眾反駁郎婿的意思。”


    這個指向性太明顯了,可少商不敢跳起來。三皇子不比二皇子和五皇子,這人是個狠角色。淩不疑毫不在意的微笑道:“微臣祝願殿下未來心想事成。”


    老學究很想繼續這個話題,四皇子趕忙道:“哈哈哈,夫子您這個話題實在太有趣了,哈哈,哈哈山路上的積雪已然清除,不如我們走兩步賞賞景?”


    眾人:你這個轉折太生硬了。


    話雖如此,天寒地凍的隻會越坐越冷,於是眾人皆從枰具上起身,由侍衛家仆在前麵開路,眾人隨後跟著上山,也算暖暖身子。


    班小侯目標明確,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麵,程少宮被淩不疑看了兩眼,很有求生欲去追班嘉,其後是兩位皇子和老學究,三人一路走一路繼續扯經學,而少商被淩不疑絆在了最後。


    淩不疑身形頎長高壯,攔在少商麵前猶如銅牆鐵壁。他一手握著她纖細的腰身,一手擰著她的胳膊,急切道:“我們好好說話,你難道永遠不迴長秋宮了麽,永遠不見娘娘了麽”


    少商忿忿的一甩胳膊:“你還有臉提娘娘,你暗中算計太子的那些事若叫她知道了,她氣也要氣死了!”


    “你不肯聽我分辯,難道打算與我一直吵下去麽!”


    少商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句話讓她硬生生停住掙紮,重重的喘著氣:“我每日看見你對皇後恭敬孝順,對太子敬重扶助,聽所有人誇你忠義仁孝。可是,私底下,你窺探著所有人,將每個人的短處拿捏在手裏,隻等時機一到就發作。你,真叫我害怕!”


    淩不疑握著她的小臂,一時難以辯解,艱難道:“你,你以為令尊令堂在外時,也是家中一般模樣麽?”


    少商一愣。


    淩不疑道:“令尊當年曾與一路草寇的首領結拜,三年來親如手足,無所不談。一俟他遇上萬鬆柏,背後有靠,立刻於某日半夜發作,一舉殲滅那路草寇。”


    少商嘴裏發幹,眼前浮現程老爹樂嗬嗬的忠厚麵龐。


    “那三年中,你母親與那草寇中的許多女眷也是姊妹相稱,還不止一次戲言要結兒女親家,可是後來呢?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你也要責怪令尊令堂麽!”


    少商不敢置信。她對蕭夫人偏見滿滿,但依舊覺得她是個正直端肅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她也曾滿口謊言的去欺瞞別人。


    淩不疑愛憐的撫摸女孩的額發,柔聲道:“你不要驚怕。那路草寇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實則與匪無異。他們燒殺擄掠,劫奪人丁婦女,為害百姓甚深。彼時你父母勢弱,隻能虛以委蛇,他們沒有做錯。”


    少商的臉色略好了些。


    淩不疑一下一下的順著女孩的背:“我來問你,你現在知道了你父母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麵,是否感到害怕。”


    少商想了想,搖搖頭。


    淩不疑問:“為何呢?因為你覺得是自己的父母,再怎樣也不會害你。可是我就不一定了,你始終對我不能推心置腹,是不是?”


    少商慢慢平複心情,細想想還真是這樣。


    淩不疑一手攬著她,一手指天:“我今日向你立個誓。若我有害你之意”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推脫之嫌,改言道,“若我有半分加害到你身上,就叫我被天下之人所棄,萬劫不複,永世不得翻身!”


    少商張大了嘴,連忙去掩他的口:“別別別,快呸呸幾聲,這種誓言千萬別亂發啊!還不快呸呸,蒼天在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淩不疑微微一笑,依言輕輕呸了兩下。


    遠處四皇子衝這邊大喊:“子晟,程娘子,前方有一風景絕妙之處,快來快來!”


    三皇子時不時迴頭,看見淩程二人一時發脾氣一時哄勸一時又指天盟誓的愚蠢模樣,忍不住嘟囔道:“他就不能找個賢惠的麽?”


    四皇子迴頭笑道:“子非魚,安知水之樂。”


    三皇子歎口氣,拍著胞弟的肩:“你還是讀點書吧,再過幾年,連程氏都不給你墊底了。”


    好在小月山不高,半山腰也隻相當於四五層樓,少商被淩不疑拉著氣喘籲籲的爬了上去,隻見這裏伸出一片十來丈半徑的橢圓形平台,崖壁處斜來幾支玉蘭一般鮮妍嬌嫩的黃梅,並不刺骨的微風帶過,眾人隻覺得清香撲鼻。


    也不知為何,此處的積雪竟然沒有一絲汙垢夾雜,斜陽下顯得格外晶瑩通透。微寒的山風吹拂,白雪黃梅,幽香徐徐,人人都覺得心情舒暢,神清氣爽。


    那老學究大發雅興,高聲朗誦不知哪位文豪的詩賦,兩位皇子照例站到離他不遠處,程少宮累的找了一處石墩,用袖子拂掉上麵的積雪後坐了上去,商興奮的走到崖邊,探頭探腦的往下頭看。


    淩不疑站在她後麵,含笑道:“別再往前走了。”雖說侍衛們已經用木棒探過這處崖壁,落腳的都是安全的實地。


    少商扭過頭,笑道:“可惜我的短笛沒帶來,不然我倒可以吹一曲。”


    淩不疑道:“我的琴也沒帶來,下迴再來這裏,你我合奏一曲。”


    少商忽然歎道:“其實琴配蕭才好聽,就像我叔父叔母那樣,長琴配短笛唉,我在家中與長兄試過了,並不好聽啊。”


    淩不疑:“我知道。”他自小各種樂器都練過,怎會不知道。


    少商又道:“其實你和我也不甚相配。”


    淩不疑:“我也知道。”


    少商看他,淩不疑也定定的迴看她:“你還有什麽掃興的要說,一氣都說了罷。”


    少商扭著手指嘟著嘴:“今天沒有了。”


    她往前又走了兩步,複而扭轉,笑道,“淩不疑,我心悅於你。”


    淩不疑腳下一個不穩,定了定神才站住。


    “這個你也知道麽?”女孩笑的像朵花。


    “知道。”淩不疑的眉眼中氤氳著喜悅的氣息,頓了頓,他心中百轉千迴,低聲道,“我也是,而且比你早的多。”


    少商明眸流轉,心中甜絲絲的,正欲啟唇,聽見遠遠坐在左前方的程少宮大喊:“阿嘉,你自己上山去采藥吧,我可不走啦!膽子大些,不要怕!”


    班嘉領著十餘個家仆站在山路口,左右為難。


    少商想笑:“班小侯的膽子也太小了,將來也不知會娶什麽樣的”這時頭頂上一陣隱隱的轟鳴聲,仿佛什麽巨大的東西由遠及近的滾來,還越滾越快。


    連正在吟誦詩賦的老學究也停住了口,眾人抬頭去看,一名侍衛反應較快,厲聲大喊:“大家快跑,雪崩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蓬巨大的雪團從山頂落下,遮天蔽日的滾到這片平台上,然後‘嘭’的一聲悶響,雪團結結實實的撲下來,將平台上幾十人一齊蓋了進去。


    隻留下山路口的班嘉目瞪口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自己淒厲的大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把山腳下的人都叫上來,快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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